出骊山, 天边乍现一道鱼肚白, 约是凌晨了。
桃符脑袋靠在车壁上摇摇晃晃,眼巴巴望着吉贞。
说是送行,一个在车里, 一个在马上,互不干扰,形同陌路。武威郡王一言不发,随行的侍卫们也都不吭声了,闷头慢慢地走着, 不时转头去看越来越亮的天空。
“殿下, ”桃符忍不住出声了,“咱们真要送郡王出京畿吗?”
吉贞点头。一路出了骊山,她肢体上的痛楚已经退去,有些疲倦地倚在绒毯上。帘子随着车身晃动而摇摆,透过缝隙,正见如火如荼的朝霞铺陈在黎青的山影之上。
从离开行宫到此时,一个通宵了, 没人合眼, 也没人说话。桃符憋得难受,趁队伍停下来, 跳下车去和侍卫们打听行程, 回到车上,她对吉贞道:“武威郡王要东渡黄河,过河东, 北上范阳。”她掰着指头算,“从骊山到同州,过了大荔、澄城、合阳,再到韩城县,才是黄河口,要两天后才到。”
念了一长串,吉贞没有丝毫触动,反而闭上了眼睛,桃符叹口气,只能闭上嘴。
京城往河东的这条驿道,车水马龙,商贩云集,桃符边走边看,倒也不觉枯燥,倏忽间天已大亮,马车抵达驿站,桃符又来告知吉贞:“武威郡王早已传信回京给杨寂,要在驿站等他半日。殿下趁机养养神吧。”她带点忧愁地抱怨:“走得这么慢,怕两天到不了,要拖三天呀。”
吉贞没有回应桃符。从骊山之行到此刻,她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其实三天、三年,都没什么区别。能一辈子这么走下去倒好了,不知前方是何处,什么也不必想。
“殿下能走得动吗?”桃符扶她下车,看见吉贞还红肿的脚踝。
吉贞戴上幕篱,下车站定,她隔着面纱看了一眼,温泌正从马上跳下来,昨夜那身血和汗打湿的行头早被丢了,他换的轻便的窄袖胡服,昼夜未眠,精神还好。他扶着马背,偏头看了一眼天际,春日煊暖的阳光爱意浓浓地拂过他浓长的睫毛。
侍卫们将驿官唤来,把闲杂人等都挪了出去,室内很清静,吉贞一躺下,顿觉四肢百骸宛如漂浮在云中。吃上了酒菜,侍卫中气氛轻松了些,开始大声说笑,吉贞在声浪中辨认了一会,没有听见温泌说话,不多时,她就入睡了。
醒来时,眼前伸手不见五指,没有掌灯,不知是什么时辰,吉贞扶着床坐起身,她瞬间便感觉到了床畔有另外一个人的气息,没出声,她定睛看着来人的轮廓,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后,她认出温泌来。他没动,也没开口,只看着她。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良久,温泌说:“杨寂来了,我走了。”
吉贞张了下嘴,嗓子太干涩,没发出声音。
猜到了她要说什么,温泌说:“不必你送我过黄河,你回去吧。”他起身要走。
吉贞慌忙伸手,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她的力气,简直微弱渺小,一指头就能捺开,可温泌有一阵没动。吉贞抱住他没再松开,她心想:他的脊背好像没有早晨在马上那样硬挺,不知道什么时候软化了,柔和了,可能是在床畔看她睡觉的时候,亦可能是她拥抱他的时候。确知了这一点,她心里没有那么慌,轻轻把脸颊贴在他后背上。
温泌转过身,手抚摸上她的脸颊,把她下颌抬起来,他俯脸,离得这么近看着她,气息吹拂在她脸上,她感觉到他无声地笑起来。
“你干什么啊?”他低声,开玩笑似的,“你一路跟着我,不会还想着那个事吧?”
“什么事?”吉贞没反应过来,但他这个戏弄的语气,令她立即警觉起来,她要松手,温泌反而把她揽在了怀里,温热的嘴唇在她眼角碰了一下,又在她眉间一吻,他轻声说:”做的什么梦,都吓哭了。”
吉贞一愣,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眼角,果然有点湿意,可她完全不记得做了什么梦。此刻,依偎着一个温暖坚实的胸膛,那些毫无头绪又挥之不去的凄惶都消失无踪,她想了一会,说:“好像梦见了野猪。”这个念头提醒了她,她一只胳膊挣脱出来,在他胸前摸索着,能感觉到衣服底下发热的肌肤,知道他没有受伤,她心头略定,说:“你身上好多血。”
“都是那头畜生的。”知道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昨夜,温泌握了一下她的手,很自信地说:“野猪而已,就算郭佶本人来了,我也能一刀给他开膛破腹。”
吉贞啐他一口,“别说这么血淋淋的事。”
温泌说:“我在行宫那夜,好像听见你弹琵琶了。”
瞎扯,吉贞想,隔得那么远。她没怎么用力,推了他一把,“是你的粟特美人弹的吧?怎么没看见你带她一起回范阳?”
“还给滕王了。”温泌捻着她柔弱无骨的手,漫不经心地说。
“也是美人,为什么要还?”
“滕王送的,我哪敢带在身边?”
吉贞抬脸看着他,“别人送的,就会带回去了吧?”
“兴许吧。”温泌看着她,眼里满含笑意,“喜欢就带回去。”
吉贞哼一声,知道他有意作弄自己,她作出一脸的不在意,脸颊贴在他胸膛上,感受到他的气息温柔地吹拂着她鬓边的发丝,她又说:“你喜欢崔娘子吗?”
“听说性情很贞静,”温泌回忆着,“上次在宫里见过,似乎长得也不丑。”
吉贞身体一僵,柔软的手陡然用力,还没来得及抽出来,被温泌牢牢攥住,他把她的手拉过来,在她掌心细细地吻着,她的力气又泄了,酥软无比,如春日里的残雪,无法抵挡地融化成水。温泌亲了下她的指尖,笑着说:“我那天回去就后悔了。”
吉贞知道他说的是浴池水畔那一夜。她另一只手在他肩头掐了一把,嗔道:“你敢回来,我大耳光打你。”
温泌“哦”一声。她穿的短袄,很方便,他的手从纤腰伸进袄里,贴着她的嘴唇,声如细丝,“我现在就解你衣服,你打不打?”
吉贞横眉,手扬起来,顿了顿,还没落下,被他猛然一扑,重重跌倒在榻上,昏天黑地的,她茫然四顾,看不见他的脸,伸手抓了一把,正触到他俯下的胸膛,衣服解了,触手是滚烫光滑的肌肤,突然涌上来的记忆,让她不知道该推开还接受,愣神的功夫,他压下来,在她的樱唇上咬了一口。本来是调情似的,很轻的一口,吉贞却不知道被触动了哪根神经,手轻轻搭在他肩头,抽抽搭搭哭起来。“你对我不好,”她又哽咽着,含糊不清地控诉:“你对我不好。”
“我对你不好?”温泌不想再提这些旧事,可她耿耿于怀,他不得不辩解,“你当着所有人的面骂我骂得那么难听,又是畜生,又咒我去死,我回嘴了吗?”
回嘴了吧?吉贞不记得了,她摇头,还是哭,“我不记得了,你肯定也骂我了。”她像个孩子似的,哭的肩膀颤抖,“我太生气了。”
温泌一颗心化作春水,又怜爱,又好笑,哪舍得再去争执,“我不好。”他笼统地表个态,又在她颈侧那些细微的伤口上轻吻,“疼吗?”
“不疼……”吉贞含着泪摇头,话音未落,她陡然拧眉,指甲掐进他腰肉,“疼!”一声惊呼后,她抓着他的腰,不适地挪动了一下,“你不能轻点吗?”
“嘘。”温泌在她红唇上亲了一口,算是安抚。她咬着嘴唇,闷声不响,隔了一会,才意识到手下凹凸不平的伤口,她的手他腰上来回摩挲着,“这是在河东受的伤吗?”她幽幽地问,嗓音还带点鼻音,格外软糯。
“嗯。”温泌无意再多说。
“你不是武艺超群,无人能敌吗?”吉贞娇嗔。
“下次再见,一刀砍死他。”温泌说,语气难辨真假,他忽然笑起来,停下来,胳膊撑在枕畔看了她一会,气息略微恢复平稳,他把她的手拉开,“别摸了。”
“疼吗?”吉贞有些紧张。
“痒。”他在她下颌捏了一下,说:“认真点好不好?你来不就是为这个事吗?”
“滚开!”吉贞恼羞成怒,抬脚就要往他脸上踹,被他眼疾手快,将脚捉住,摁住不许她再动。吉贞浑身无力,也懒得挣扎,任他去了。
夜半时分,温泌将灯点起,回到榻上,两人对面而卧,隔了一年,才初次这样认真地打量对方。吉贞见过他各种各样的神情,或喜或怒,反而他的眉目五官略显得陌生了,她闭眼,抚过他脸上的此起彼伏的轮廓。新婚那夜的情形,温泌早忘了,他把她的手拉下来,看着她,戏谑地说:“你没怎么变,唯独脾气比以前更大了。”
吉贞的眸子如同生晕的明珠,她樱唇微微一嘟,说:”没比以前变得更美吗?”
“一直都美。”温泌情意绵绵地说,很认真。
吉贞紧抿嘴唇,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她笑得合不拢嘴,是真的高兴。温泌也不由一笑。
吉贞的手软软地放在他胸膛上,“你回去,不会娶崔娘子了吧?”
温泌枕着双臂,转身正面而躺,似笑非笑地说:“再说吧。”没等吉贞长而尖利的指甲掐过来,他反手将她的柔荑一握,侧眸说:“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再送了。”他唇边含着一丝调侃的笑,“我死不了,只要你别来暗算我。”
吉贞面色一冷,倏的把手收回来,她坐起身,面色不善地看着他,“陛下根本没有打算要狩猎时杀郭佶,是不是你在郭佶面前捏造的谣言?”
“不是。”温泌眼睛眨都不眨,立即否认,然后他别过脸来看着吉贞,“要不是他逼迫陛下,你还会来送我吗?”
吉贞眉头一蹙,正要说话,温泌不失时机地将她嘴一捂,另一只手将人拖回身边。他紧紧揽着她,把她肩头的被子掖了掖,“冷不冷?”见吉贞摇头,他侧首倏的吹灭了灯。一瞬间,突然变得睡意沉酣,“睡吧。”他口齿不清地说,“我好困。”
吉贞只能闭上眼,安静了一会,她以为温泌睡着了,他却又说了一句:“我很快回来看你。”余后半夜再无动静,到翌日,吉贞心中牵挂,怕他要走,天蒙蒙亮时便惶然醒转,谁知枕畔冰凉,果然他早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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