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风起安南(十七)

小说:巧逞窈窕(二) 作者:绣猫
    绵绵细雨打湿了周里敦的衣衫。他紧抱着酒坛, 守在驿道边。

    姚师望总算出现了, 带着木枷,被两名衙役押着。他衣衫褴褛,形销骨立, 没有同僚来送。周里敦脚步沉重地迎上去,把一摞衣裳鞋袜交给衙役,“你爷娘捎给你的,路途迢迢,他们赶不来了。”他往小碗里倒了半碗酒, 捧给姚师望, “这碗酒给姚兄你送行。”

    姚师望两手从枷上捧起酒,慢慢饮尽,辣得涕泗横流。京城沦陷那次,他虽然瘦得不成人形,但怀中藏有国玺,眼里是掩藏不住的野心,此刻, 他的一双眼睛彻底地黯淡了。

    “周兄, ”姚师望干枯的十指将他双手紧紧一握,“亡国之君, 当亡国之运, 你也好自为之。”眼泪从杂乱的短须上流下来,他字字句句都浸染着血腥气,“阉竖乱政祸国, 我遭人构陷,恐怕要身死异乡了。死后过了鬼,我也不会放过他们。”

    周里敦大恸,反握住姚师望冰冷双手,“姚兄保重。”

    目送姚师望远去,周里敦在微雨中呆愣良久,咀嚼着他临行前的泣血之言,顿觉胸臆间一股愤懑来回碰撞,最后往天灵盖呼啸而去。他激动得涨红了脸,将衣襟一理,快步往宫城而去。

    来到紫宸殿,皇帝正在与政事堂的几名宰相议事,说是皇帝议事,不过是徐采在越俎代庖,皇帝间或插句嘴。

    自去年春起复任起居郎,至此才短短一年,徐采已经被再次擢封,是炙手可热的中书舍人之一了。深绿袍子也换做了浅绯色,腰间银鱼袋若隐若现。

    清原公主与固崇也在殿上。太后最新宠信上了一名清原公主送的安南宦官,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出现在了紫宸殿。周里敦胸中的激荡在途中已经平复,但此刻再看到固崇的脸,仍然让他有种浓浓的憎恶,他耷拉着眼睛,只对清原公主一揖。

    “要设监军院,西北三镇自不在话下,岭南收服后,也在情理之中,而剑南西川与河东河北,互为朋比,只要一个咬死不肯,另一个也会抗命不遵。”徐采说着,看向吉贞,“郭佶势大,日前又替他的子侄求娶伏大娘子,言语咄咄逼人,臣看,还是先从郭佶着手。”

    “皇后尚无子,郭佶太心急了。”吉贞把茶瓯放在案头,对固崇道:“阿翁,稍后可传伏大娘子进宫,我有话要与她说。”

    固崇称是,他已经将监军院看作了自己的囊中之物,对这事很热诚,每逢议事,都要以太后的名义来听。“奴还有一事不明,”他说,“这监军院,是只各道边军有,还是神策军与禁军都有?”

    “都有,”吉贞看向他微笑,“禁军仍是政事堂掌印,至于神策军,尚待陛下决断。”

    固崇眸光一闪,谁也没看,只做恭谨状垂头答道:“是。”

    周里敦在角落里听得正入神,忽听一道尖锐的声音道:“岭南有军情禀报。”

    “哦?”皇帝立时来了精神,坐直身体,兴奋难耐地说:“快讲。”

    内侍快步走进,双手将急报呈给皇帝,皇帝一把抓过来,见那潦草的字迹极难辨认,遂递给徐采,“你读。”

    徐采展开卷轴,极快地扫了一眼。他猛然抬头,慢慢合起卷轴,乌黑深邃的眸子看向吉贞。吉贞被他这一眼看得心跳顿止,攥着绫帕,下意识起身。

    “是胜了吗?”皇帝追问。

    徐采掀起襕袍,跪地叩首,“回禀陛下,”他声音很沉,“岭南西道失守,姜绍率西川、范阳诸镇联军,伤亡惨重,又失了桂州。岭南五府,已失其四,吐蕃亦增兵五万,与南诏大军横扫岭南西道,逼近广州,此刻神策军退守岭南东道,正在广州死守。”

    “什么!”刹那间,吉贞只觉天旋地转,险些跌坐在地。

    “殿下小心。”周里敦正在她身后,见状忙扶住吉贞后背。

    吉贞冰冷的手抓着他手臂,慢慢坐回圈椅,无暇去看周里敦,慌忙去听徐采讲述战况。

    “南诏人十分狡猾,我军进,他便退,我军退,他便进,姜绍以付尧臣为前军,曹荇押后。付尧臣不听指令,率西川边军深入滇西,士兵多染瘴毒,曹荇又在营中坚守不出,未及增援,不过半月,诸军已被南诏吐蕃冲散,依次击破。”

    “混账!”皇帝一把将案头的方鼎拂落地上,“付尧臣违抗军令,为什么不直接斩了他?”

    “陛下,”字里行间,徐采感受到姜绍的满卷无奈与愧恨,他替姜绍解释,“付尧臣甚为郭佶宠信,又是利州刺史,麾下西川边军上万,一旦问罪,要军心动荡,于战事更加不利。他怎么敢杀他?”

    “付尧臣,是不是那个有意阻挠神策军南下的?”皇帝暴跳如雷,“把他马上给朕押进京,朕要治他死罪!”

    “陛下,”政事堂一人提醒皇帝,“听闻付尧臣娶的是郭佶侄女,与郭佶沾亲,要治他死罪,郭佶怕要心中不满?”

    皇帝不容置疑:“朕失了岭南,别说付尧臣与他沾亲,就算是他亲儿子,也要照杀不误!”

    诏令一下,付尧臣被绑缚进京,西川边军大乱,愈发抵不过敌军,节节败退。皇帝大怒,不等细问,径直命人将付尧臣推出去斩首,朝廷顿时又陷入一片仓皇,吉贞怕皇帝杀心大起,不可收拾,赶到紫宸殿安抚他,话没说两句,信使来报:“姜绍率领所剩不过数千的禁军,被南诏围困桂州,曹荇伤亡最轻,却擅自率军退回河东去了。”

    皇帝急道:“姜绍还困在桂州,谁让他回河东的?”

    信使称:“曹荇接到温使君手书,令他即刻撤回河东,于是当夜便率兵退出了岭南。”

    “阿姐,”皇帝发了一通脾气,彷徨无助地看向吉贞,“怎么办啊?”

    吉贞这些日子,日夜煎熬,已经心力交瘁,脑子里嗡嗡的响,她没听见皇帝说的什么,茫然抬头,看向皇帝身侧的徐采。徐采也拧眉思索着,看一眼吉贞,他对皇帝道:“陛下,此刻敌众我寡,只能暂且召集残军,退至东道,与神策军汇合。岭南东西两道,以广州为重中之重,只要广州还在,仍有半壁河山。可命神策军誓死防守,待敌军退后,休养生息,再图西进。”

    吉贞费力地张口,“姜绍还在桂州。”此刻的桂州,四面八方,必定已被敌军包围。

    “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徐采深深地看向吉贞,火上浇油的话,没有说出口。

    你以为姜绍就算浴血杀出桂州,就是好的结果了吗?回到京城,不知还有多少的责难和唾骂等着他,于他而言,兴许生不如死。

    “姜绍若侥幸回来,殿下还要保他吗?”离开紫宸殿后,徐采在甬道上问吉贞。

    吉贞点头,“他要是能回来,当然要保。”温柔的黑眸看着徐采,她说:“朝廷已经经不起再失去一兵一将了。”

    徐采叹气,“臣知道。”

    春末,姜绍率不足一百的亲兵,返回京城。此时,皇帝已经从刚得知岭南大败的盛怒中有了缓解,又闻神策军守住了广州,南诏与吐蕃联军退兵回了安南,只占据了岭南西道。皇帝稍稍有了些安慰,对神策军上下大加封赏,擢戴申为岭南兵马总管,神策军三品统军。姜绍亦有降职罚俸,并未重惩。姜绍面圣之后,来到吉贞处谢恩。

    数月不见,他憔悴了些,原本就是一张硬朗方正的脸,经此一役,更添了冷峻沉默之感。

    “谢殿下在陛下面前为臣求情。”姜绍说,声调还算稳,令吉贞略觉安慰。她只怕他这趟回来,会自暴自弃,全无斗志。

    似乎从吉贞的忧色中猜到了她的心思,姜绍淡淡一笑,说:“殿下不必多虑,臣这些年,经历过的战事也不少了,输一场而已,不至于天就塌了。”到底心中有愧,他声音略低,“只是有负殿下对臣的信赖。”

    “我还是信你的,”吉贞声音柔和,“从范阳到陇右,那一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从得到噩耗那一天,到现在,连续数月的慌乱无措后,她终于接受了岭南战败这个事实,轻轻叹气,她说:“这一战,也不全怪你。”

    姜绍沉默,这一仗,他是真的愤懑,不甘,也说不出违心的话。过了一会,他忍不住问道:“付尧臣已认罪伏诛,曹荇擅自退兵回河东的事,陛下是否有圣裁?”

    吉贞苦笑,“武威郡王预知此战难以得胜,因此果断退兵。曹荇都已经回河东了,陛下又能怎么样呢?郭佶已经为付尧臣的事在陛下面前说了不少狠话了。”

    知道结果也大概如此,姜绍很平静,没有将失望表露出来,他起身,对吉贞施礼,“殿下若没别的吩咐,臣告辞了。”

    “还没来得及去看你妻儿吧?快回去吧。”吉贞点头,看着姜绍的背影,她挺直了背,拿起纨扇摇了一摇,“姜绍,”她出其不意,又把他叫住了。看着姜绍,她说:“我记得你夫人与皇后是族亲,你和付尧臣,也沾亲?”

    姜绍张嘴,凝滞了片刻,仍旧说了实话:“臣与付尧臣是连襟。”

    “怪不得,”吉贞了然地点头,“因此你到底还是没有及时斩了付尧臣。”

    被她一双眼睛洞察人心地看着,姜绍不禁垂眸,“臣知罪。”

    “言官已经屡次弹劾,都被压下去了。”吉贞道,“郭佶势大,隐隐有不臣之心,我知道你与你夫人伉俪情深,但你不要与郭氏走得太近。”

    这话平淡,用意却深。姜绍面色一紧,马上说道:“殿下,臣绝无此念。”

    “知道你没有那种心思。”吉贞说,“但你身在波涛之中,难免要被浪潮推着走。你、我都是身不由己之人,正因为身不由己,才更要明哲保身。”她笑了笑,“让你不要在岸边走,你非要走,一个浪头来将你卷走,怪谁呢?我因为与你有昔日的旧情,所以特意提醒你一句。”

    “臣明白。”姜绍沉声说,“多谢殿下。”

    姜绍走了之后,吉贞走出殿外,看着蔚蓝的天空,春燕衔泥,柳絮纷飞,离骊山之行,有两个月了吧?

    “殿下,”桃符看着宫婢们晒书,见吉贞走出来,她提醒吉贞道:“你上个月就说要请伏大娘子进宫来说话,还说要请太后去公主府看景,总算腾出功夫了,奴去传伏大娘子吗?”

    “去吧。”吉贞颔首。

    桃符走出院外,半晌,又折回来了。她怔怔地看着吉贞,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又怎么了?”吉贞目光从柳絮转移到她脸上。

    “有范阳进奏院的人在宫外求见,说武威郡王有口信给殿下。”

    吉贞眸光流转,“说呀。”

    “郡王说,岭南战事已了,请殿下莫忘大慈恩寺之约。”

    吉贞的纨扇停在胸前,良久,她说:“知道了,没有忘。”

    作者有话要说:我从来都偏爱“失败者”的故事。

    本文梗概是:女主试图降龙伏虎披荆斩棘,结果功亏一篑,一败涂地(截至目前为止)。

    问公主:如果还能重来,你依然这样选择吗?

    公主答:是。

    明知不可为而为,到底是愚蠢还是勇敢,作者也很难下定论,但作为一条现实生活中的咸鱼本鱼,我希望笔下人物过一个不同的人生。

    不要再把作者代入其中任何一个角色了,非要代入的话,还得代入我最爱的敦敦吧 -3- 隔空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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