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自京城而来, 果然伏沛突染恶疾, 缠绵病榻,伏大娘子慌了神,草草收拾了行装, 跟随着伏氏的奴役,被禁军护送离开蒲城。寿光也随行返京。
这两人一走,无疑去了不少麻烦,桃符暗自庆幸,见包忽里整日在玉京宫上蹿下跳, 也懒得去理会他了。这日澄城公主又遣家奴来, 请清原公主赴宴,桃符得了信,一边往跨过门槛,颇有先见之明地宣布道:“殿下,若这次去了还是像上回那样,奴可不要去了。”
澄城公主上次造访玉京宫时已经提了这事,是要借机把秦住住引荐给众人。吉贞心里有数, 笑道:“她要唱戏, 我们只是去搭台子,看看热闹也好。”
“咱们宫里还不够热闹吗?”桃符嘟囔。
吉贞顺着她的目光, 看见包忽里和娄焕之两个狗撵兔子似的满院子撒欢, 娄焕之狼狈逃窜,奔到戴庭望门外喊叫他救命。包忽里插着腰哈哈大笑。
吉贞凝神看了一阵包忽里。疑惑连日不散,她独自思索。
桃符在门外看了一阵热闹, 笑得直打跌,她讲给吉贞听:“包忽里说焕之是女孩儿,非要扒他的衣裳,被庭望和焕之两个合力把他按倒在地上,要扒了他的单袴看个究竟呢。”
“他肯出门了?”吉贞瞥一眼窗外。她说的是戴庭望。
戴庭望于她而言,还是个孩子,当时觉得尴尬,此时再提起,已经波澜不惊了。
“毕竟小呢。”桃符犹带笑容,“憋不了几天。”
戴庭望嘴上嚷嚷得厉害,其实心不在焉,把包忽里按倒后,任娄焕之和他撕打,视线早不由自主飘到了殿里。见桃符站在门口,面朝里面说话,不时看过来一眼,戴庭望立即明白她是在说自己,脸上又烧起来,丢下两个同伴,独自走开了。
翌日,吉贞要往澄城公主府去,戴庭望鼓起勇气,一早便在殿外候着,岂料吉贞没有露面,桃符来说:“殿下不带侍卫随行,你在宫里玩吧。”戴庭望一颗心好似遭了痛击,又沉重,又酸涩,低头嗯一声,便闷闷不乐地走回去。
吉贞只做没有看见,上了马车,才叫启程,忽觉车身一震,包忽里爬上了车辕,回头笑道:“殿下,奴护送你去。”
吉贞一看他自作主张,眉头先拧了起来,包忽里若无其事,催促车夫道:“快走,快走。”
“殿下,”桃符压低了声音,包忽里整天装的天真无邪,但桃符总觉得这个孩子是个鬼精灵,而且爱偷听偷看,桃符很头痛地对吉贞抱怨,“武威郡王送你一个男孩子……这样好奇怪呀。外面闲话已经挺多的了……”
吉贞一哂,“他可能觉得我的名声还不够坏吧。”
再次到澄城公主府,吉贞见到那些赤膊短打的健仆,已经见怪不怪。澄城公主是依旧的纵情酒色,秦住住坐在她下首,如同磐石般岿然不动,戴着满头珠翠,穿着锦绣衣裳,她淡然面对着来来往往的突厥奴隶,无比的镇定和自如。桃符是深知她是什么货色,凑在吉贞耳边啧啧道:“殿下你看,果真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吉贞莞尔,“你是该向她学一学。”
桃符啐了一声,以示鄙薄。
席至一半,澄城公主放下金瓯,目视娄氏笑道:“夫人看我这位新认的阿妹如何?”
娄氏恭维道:“殿下的义妹,自然金玉之质,不是我等俗人可以比肩的。”
“既然觉得好,夫人可否替她保媒?”澄城公主神色认真地问。
娄氏一僵,停了筷子,“殿下?”
澄城公主笑道:“听闻戴将军暂居丹州时,得娄太守庇护,颇感念太守恩德。我想要把这个金玉之质的阿妹许给戴将军,不知道夫人能否出面说和?”
娄氏一脸为难,“太守只是与戴将军有旧,但并非人父母,这种事如何做得了主?况且妾也不知道这位秦娘子的出身来历……”
澄城公主既然开了口,便不允许她推诿,“她的相貌气度,夫人已经亲眼目睹,至于身份,是我的义妹,还不够吗?”
娄氏被她逼得左右支绌,迫不得已,只能暂且行缓兵之计:“待妾回家与太守商议……”
“夫人想知道秦娘子的来历?”一阵笑声传至堂上,寿光穿过人群,走到澄城面前,将秦住住打量几眼,她转而对娄氏道:“平康里南曲十字街,有户姓秦的人家,豢养了一名女儿,教习了她琴棋书画,本打算靠着她攀龙附凤,谁知她十多岁时就随外面的野男人私奔了,置假母的养育之恩不顾,我听着秦母的描述,似乎和阿姐你新认的义妹有几分相似呢。”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秦住住饶是脂粉涂得厚,也能看出微微变了脸色,身躯抖动了一下,她一言不发。澄城公主见寿光来搅局,唇边扯出一丝冷笑,“茂英,我有请你来吗?”
寿光撇嘴道:“你请了蝉姐,为什么不请我?”她看向秦住住,笑得娇艳:“北里的官伎都堂而皇之坐在你的宴席上,我不能来?”
澄城公主是真动了怒,讽刺道:“哦,我这个阿妹出身清白,你说什么北里,什么官伎?堂堂县主,未出阁的娘子,把这些词挂在嘴上,你不嫌羞耻吗?”
寿光面有不忿,随即往澄城身边一坐,挽着她的手臂笑眯眯道:“阿姐,我跟你说笑的,你怎么当真?”她饱满的红唇微微一弯,那是个志得意满的笑容,“我是听说你认了义妹,才特地来道贺。你的姊妹,不就是我的姊妹?于情于理,她该敬我一杯茶吧?”
宴席上歌舞俱停,所有的宾客都把探究的目光投在秦住住与寿光身上。澄城恼怒,沉声道:“住住,寿光县主说了许多话,口渴了,你倒杯茶给她。”
“是。”秦住住轻声应答,沏了一盏茶,恭恭敬敬送至寿光面前。
寿光死死盯着她,见澄黄的茶水到了眼下,她垂眸微微一笑,接过茶水,却毫无预兆地扬手泼到秦住住脸上。滚烫的茶水瞬间将秦住住的脸颊烫的通红,她惊呼一声,倒退了几步,淋漓的茶汤连衣襟都打湿了。
“呀,”寿光俏皮吐舌,转而对澄城道:“阿姐,我一时看岔眼,把她当成了北里那个秦姓的官伎,你不怪我吧?”
澄城气得手指簌簌发抖,她一把推开寿光,怒道:“你给我滚出去!”
寿光满不在乎地一笑,丢下茶瓯起身。经过秦住住身侧,见她睫毛上还挂着茶叶梗子,嘴唇咬得快要沁出血来,更显得凄楚动人。寿光满心的嫌恶,鼻子里哼笑一声,贴近她耳畔,低声道:“听说戴申以前为了你羞辱清原公主?我今天也羞辱了你,你回去可以如实告诉戴申,看他敢拿我怎么样。”指尖拈起秦住住发鬓上的茶叶,她欣赏着对方红肿的脸颊,眼眸中锐光一闪,“后天我和我的父王要去见戴申,最好别让我在他家看到你。”
将秦住住一通冷嘲热讽,寿光扬长而去。
好好的宴席被寿光搅得鸡犬不宁,澄城脸色难看至极,见秦住住行迹狼狈,也觉可怜,命她去找医官敷脸。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澄城丢了碗箸,兀自生气,一名英俊的奴隶上来揽着她低声说笑,澄城略微露出一点笑容,问吉贞道:“你那里有个侍卫……”
吉贞顿了一下,笑道:“已经将他打发了,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不是他。”澄城虽然对“有酒窝”的侍卫一见倾心,但也不至于非他不可。将上下其手的奴隶推开,她笑道:“是另外一个,据说是朔方节度使的嫡子,年纪大概十五岁。”
澄城荤素不忌,简直令吉贞瞠目。她讶然笑道:“阿姐,他还小。”
“我知道。”澄城微笑,提起戴庭望,眼中并无狎昵,“我在陇右时,就曾听说过这个孩子的美名,只是一直无缘得见。他若在,蝉娘可命他来拜见我。”
吉贞暗叫庆幸,没有令戴庭望随行。她心头一动,对桃符道:“叫包忽里来拜见阿姐。”
包忽里神气十足地来到堂上,先拜见了吉贞。他也生得英挺,初见面的人,只会以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澄城公主见他一举一动间,手臂和大腿上都有微贲的肌肉线条,而且活泼可爱,顿时心醉神迷,脸上先笑起来:“这个也好。”
吉贞笑道:“阿姐觉得好,送给你了。”
包忽里以为有好酒好菜伺候,谁知道一脚踏进龙潭虎穴,吓得目瞪口呆:“殿下,你怎么能把奴送给别人?”
吉贞道:“你主人把你送给我,现在我是你的主人,我把你转送给澄城公主,有何不可?”
包忽里气得大叫:“你不是我的主人,我要回去找我阿耶!”
澄城公主捧腹大笑,对包忽里招手道:“要阿耶做什么?这里有琼浆玉液,珍馐美味,你来尝尝。”
包忽里好像闻见蜜的蜂儿,看见金瓯里的流霞酿,便移不动眼珠,晕头转向走过去,被澄城公主接连灌了几杯下肚,脸也红了,眼波也荡漾了,又被一双柔荑摸得浑身燥热,粗鲁地扯了扯领口。
澄城公主作乱的手在他下面探寻了许久,突然脸色一僵,一个巴掌将包忽里扇开。
包忽里醉意朦胧中平白挨了一巴掌,眨着水润的眼睛,他奇道:“殿下,奴下面没有的,你摸什么?”
吉贞慢慢把脸转向桃符,从桃符扭曲的脸色中,她看出桃符是在拼命压制嗓门里的惊呼。
转送包忽里一事就此折戟沉沙,澄城公主吃了好大一个瘪,心情更坏,吉贞也只能告辞。回玉京宫的途中,包忽里还在车辕上摇头晃脑,哼着契丹小调。桃符在车里猛地抓住吉贞的手,“殿下,他是个……”
“阉人。”怪不得。吉贞睨着外头包忽里的身影,半晌,突然冷嗤一声,“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
“包忽里,你进来。”吉贞冷不丁说道。
包忽里奉命爬进车里,他还在回味流霞酿的滋味,猛一抬眼,看见吉贞正眯眼看着他,包忽里被她那犀利的目光看得不寒而栗,打了个酒隔。
“酒好喝吗?”吉贞微笑。
“好喝。”包忽里酒意上涌,乖乖点头。过了一会,他勉强找回一丝警觉,“殿下,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你是契丹人,怎么会被去势?”吉贞柔柔地问,要和他谈心的语气。
包忽里对去势两个字并没有丝毫反应,他早习惯了,因自己自幼就是这样,没什么可抱怨的,“奴唱歌好听,首领怕奴长大后嗓子要坏,所以小的时候就骟了。奴是十岁时流落到河北,被阿耶收养的。”
是契丹阉伶。吉贞豁然开朗,又问:“河东河北,像你这样的多吗?”
“奴这样的?”包忽里懵懵懂懂,用指尖点了点自己鼻头,“殿下是说,像奴这样漂亮的,还是奴这样没有鸡……”
“住嘴!”桃符尖叫。她指着包忽里,羞愤欲死,“不许说那个词!”
“巴的?”包忽里把后半句说完,才一本正经地向桃符请教,“哪个词?”
“像你这样的阉人。”吉贞道,她盯着包忽里,慢慢提醒他,“契丹来的,突厥来的,兴许还有安南人……”
“没有!”包忽里水亮的眸子一转,嘻嘻笑道:“阿耶就收养了奴一个,没有兄弟!”说完,他打个哈欠,揉揉眼睛,“殿下,奴困了。”
“滚出去。”吉贞看他一副惫懒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回到玉京宫,戴庭望正在宫门口翘首等待。车身刚一停,车辕上打盹的包忽里栽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戴庭望视若无睹,从他身上跨过去,对吉贞道:“殿下,京里有消息来,伏沛死了!”
这个消息太突然,吉贞俯身正要下车,也顿了一下。看入无边无垠的夜色,她心中有些不安之感。
“伏家怕要乱成一团了。谁知道郭罡会不会也去找麻烦。”桃符对伏大娘子颇有好感,闻言也犯起愁,“一家全是女眷,没人做主,真可怜。”
“我们去伏家看伏大娘子。”吉贞说。
作者有话要说:说鸡不说巴,文明你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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