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龙十年初夏, 伏沛自东川逃回京都不过一年, 便病逝于私邸。清原公主一行抵达伏府时,伏氏才刚开始发丧,家奴将讣闻依次送至皇宫与伏沛的各位同僚家中。吉贞走进才搭设好的灵堂, 见满眼素白,伏沛的夫人搂着两名年纪尚幼的女儿痛哭,唯有伏大娘子如一株柔弱但坚韧的蒲苇,面色惨白地挺立在棺椁旁。
“殿下,”伏大娘子对吉贞施礼, 她眼泪已经流干, 眼皮发涩,费力地挤出一丝微笑,“殿下为了小女舟车劳顿,让小女如何报答?”
吉贞曾经恨伏沛懦弱,但他已死,又面对这满堂的孤儿寡母,苛责的话哪还说得出口。见伏大娘子着实羸弱, 她伸手扶了一把, 柔声道:“使君为国朝效力,一片丹心, 苌弘化碧, 是陛下要感念你们。”
见伏府来回穿梭的都是家奴,尚无宾客,吉贞正要问伏大娘子是否将噩耗禀告皇帝, 便听家奴走进来,说道:“陛下遣徐舍人来了。”
吉贞放开伏大娘子,转身回眸,见徐采官袍外罩了白麻丧服,被奴仆领着,快步穿过庭院,走至堂外,他蓦地看见吉贞,身形停滞了片刻。
凝视着吉贞,徐采待要开口,伏夫人已经领着三名女儿迎了出来,徐采将话咽了回去,转而深深躬身,对伏夫人还了一礼,说道:“夫人节哀。”
见到宫里来人,伏氏一颗心被悲伤所攫,崩溃痛哭,“徐舍人,我家的夫君,是被奸人所害,无辜枉死,还请舍人通禀陛下,替妾和三个孤女做主!”
徐采的袍边被扑过来的伏氏攥在手里,摇晃得站都站不住,他也顾不得避嫌,将伏氏扶起来交给家奴,温和地说道:“夫人,伏公病重之时,在下已经将伏公的医案原封不动转呈陛下,并交由御医审查,的确是因痹症所致,两气虚衰,外邪侵体,药石罔灵,与他人没有干系。”他顿了顿,“陛下欲追赠伏公为剑南郡公,特旨日后伏大娘子若有子息,可承袭爵位。”
“徐舍人不必多说了,”伏大娘子沙哑的声音打断徐采,纤柔的眉目染上一层果决沉郁之色,“我们都懂得,多谢陛下圣恩。”
徐采心下愀然,面对一群女眷,也不好多劝,正呆立间,听见外头人声喧哗,已经陆续有宾客陆续而来,徐采退至角落,此时,方才有机会仔仔细细看吉贞一眼,“殿下……近来可好?”
吉贞点头,简略地说:“都好。”
徐采看着吉贞,“臣听闻郭罡率刁奴到玉京宫外大闹……”
吉贞笑道:“你的消息真是灵通。”
“是前几日戴申进宫述职,在陛下面前提起来……”徐采说着,见几名衣袖掩面的朝臣已经嚎啕着走进来,他们的说话声立即被淹没在嘈杂之中,徐采往堂外指了指,“殿下,出去说话?”
两人前后来到堂后的廊芜下,此处草木葱郁,行人不多,吉贞命桃符在远处等候,她捡个遮阳的地方坐了,问徐采:“戴申在广州,陛下传他回来干什么?路途这样远。”
“也不是陛下要传他,”徐采解释,“是朝臣们三天两头上奏疏,称戴申曾有叛逆之举,怕在广州日久,又生反心,须得时时耳提面命,令他不可忘记陛下宽恕之恩,”徐采说到这里,无奈地一笑,“总之故意折腾他就是了。”
“照你看,戴申是真心归顺还是假意呢?”吉贞道:“你和他共事多年,该是了解这个人的。”
“殿下问臣这话,”徐采难得语气中露出锋芒,“不仅是疑心戴申,还是疑心臣吗?”
他这么单刀直入,是心里很不快了。吉贞有些难堪,辩解道:“只是问戴申。”
徐采悻悻道:“归顺便是归顺,没有什么真心假意。今日真心,明日可能变卦,今日假意,也难保日后看清形势,就此臣服,直到忍无可忍……殿下想这些没有用的,他此刻是柄好用的剑,这便足够了。”
“我和你想的一样。”吉贞道,“当初陇右兵作乱,京畿及三辅饿殍满地,多少百姓遭到朱邪诚义屠戮?二十年内,百姓都对会对陇右兵的残暴记忆犹新,他便是有二心,也难成事。”吉贞说着冷酷的话,唇间却含着丝微笑,“说起来,我还要感激他在玉京宫出手相助。”
徐采也回忆着戴申面圣时的一言一行,他说:“戴申和以前不一样了。心思更深,行事也更谨慎了。”
吉贞道:“目前暂且算是好事吧。”
徐采点头,“陛下问过岭南军情,已经下旨令戴申即日便返回广州,进击安南,驱除夷獠。”
当日诸镇联军,十数万人马,反而一败涂地,如今戴申麾下不过三万人马,势单力薄,要驱除安南与吐蕃联军,更是胜率渺茫。吉贞并没有报很大希望,只缓缓点头。
徐采看着吉贞,忍不住道:“殿下回京,尚未见过陛下,稍后可要同臣一起进宫见陛下?”
吉贞却说不必,“我这趟来只是看望伏大娘子。”她无奈地摇头,“说了要精心修行,不好再沾染朝政了,省的言官又要啰唣。”
徐采是自始至终也不明白吉贞为什么好端端要去蒲城,“殿下不是这样的人,又何必作此颓丧之举?”
吉贞沉默,日头西行,照在脸上,她举起纨扇遮在额前,阴影中的睫毛一闪,抬眸看向徐采,“人命关天,不敢轻忽。”
“谁的性命……”徐采话还没说完,两人同时闻得厅堂传来一阵吵闹,伴有伏夫人的哭骂,徐采深知不妙,忙往灵堂而去,见那死皮赖脸的郭罡又率豪奴来到伏府,口中自称小婿,要替伏府主理丧事。
伏夫人气得浑身颤抖,骂道:“我连你认都不认得,谁是你的丈母?这疯人走错了门,还不快快将他打出去!”
郭罡在玉京宫外被打得抱头鼠窜,此刻耀武扬威,“丈母,伏尚书生前向在下的伯父亲口许下婚事,兴许死的太快,没来得及告知丈母,小婿此刻来告知一声,请伏大娘子不必理会丧事,绣好吉服安心在家待嫁便是了!”
伏夫人眼前一黑,扑上去就要去和郭罡拼命,伏大娘子拉住伏夫人,挺身而出,她的脸颊比身上的丧服还要惨白,声调却平稳得没有一丝抖动,她眸光依次扫过堂上众人,“我去蒲城之前,父亲精神尚且健旺,我禀明父亲,有遁入空门之念,父亲已经准许,从未提过什么婚事。”她断然举起铜剪,乌黑如瀑的发丝顷刻间断裂,飘落在棺椁与地上,“父亲已经去了,小女也要请诸公替做个见证,小女今日起便遁入空门,此生绝不再嫁。”
这一番话,既凄楚,又刚烈,堂上诸人,呆愣半晌,忙劝她不必如此,伏大娘子心意十分坚决,伏夫人亦称道要携另两名女儿回故乡,守孝三年,绝不议婚事。丧事上又遭此变故,众人唏嘘,郭罡碰了个壁,只得愤愤而去。
吉贞触景生情,难免伤神,伏大娘子莲步移至吉贞面前,盈盈拜倒:“殿下,昔日玉京宫庇护之恩,小女下辈子再报答。”
吉贞道:“娘子,你即便这样,郭佶也未见得会放手。”
伏大娘子含泪笑道:“我深知自己一个女子,本领低微,想要继承祖业,保有东川,都是痴人说梦,如今能够免于自身堕入虎口,已是万幸,殿下不必替我伤怀。”
吉贞在伏府盘桓半日,日暮之前,要启程返回蒲城,戴庭望挤过人群,在吉贞近旁小声道:“殿下,徐舍人传话来,说郭佶方才已经进宫觐见,要陛下下诏,合并东西二川。”
“什么?”吉贞为郭佶的急切感到震惊,“伏沛的尸骨都还没有入土呢!”
“咱们还走吗?”戴庭望知道此事事关重大,问吉贞道。
“去太后那里走一趟。”吉贞吩咐戴庭望,“徐采若有消息,叫他送去那里。”
一行人转而往太后在宫外的行宫而去。太后这几个月来,不问朝政,精神极佳,似乎也年轻了些许,吉贞陪太后说了几句闲话,目光随意一逡,问:“阮福去了哪里?”
太后这会还不算眼瞎耳聋,也听闻了郭佶要兼领东西二川的事,只是没怎么往心上去,她说:“皇帝请我去商议东川之事,我想着去了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只叫阮福去了,等他回来,问问皇帝是怎么个打算。”
吉贞笑道:“阮福原来在我那里时并不算十分机灵,在太后这里,倒颇受重用。”
太后道:“是不聪明,好在心地纯善。”她不经意往外一瞧,笑起来:“正说他,他就回来了。”
“这么快。”吉贞也放下茶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阮福。
他与吉贞离京时并无二致,仍旧是一副愣头愣脑,平平无奇的样子——若真是平平无奇,怎么如此得太后欢心?吉贞心中的猜疑并没有显露出来,只是正视着阮福,对他略一颔首。“陛下怎么说?”
阮福一怔,回过味来,撩起眼皮在吉贞脸上探究了一下,他老老实实地说:“回太后与殿下,郭佶请旨要合并东西二川为剑南道,陛下准奏,并在政事堂当场提了监军院一事,郭佶亦点了头。陛下命固崇掌领神策军,另行选用得力的内官赴西北三镇、岭南、剑南并河东河北。姜绍、戴申、郭佶、固崇等俱在场,都已领旨,没有异议。”
阮福说话慢吞吞,吉贞手里的茶瓯松了又紧,最后放开手,轻轻透口气,“徐采也在?”
“徐舍人在。”
“河东河北要选派何人?”
阮福道:“徐舍人称,其余各镇都是其次,河东河北事关重大,需选派十分机警忠心之人。固崇推举了原平卢军行军都监郑元义,陛下准奏,已经令戴申传令,即日将郑元义从广州召回。”
吉贞思索了一会,因为没有亲眼目睹,到底心里不大踏实,又问:“陛下一提,郭佶立即就答应了?没有推诿?”
“没有。”阮福说道,“大约是看娶不到伏大娘子,不能顺理成章接管东川,心里急了,因此陛下一提,立即答应了。”
吉贞听到这句,看着他笑道,“以前都觉得你傻,我看你心里倒有数呢。”
阮福抓了下头发,赧然道:“奴侍奉太后,得以耳濡目染。”见吉贞脸色不善,他又道:“因武威郡王不在京中,陛下临时传召了范阳进奏官,他闻知监军院一事,颇有推诿,陛下已经下诏给范阳节度使府了,后效如何,尚未可知。”
“你听得挺仔细。”吉贞赞了他一句。探得消息,心中略定,她向太后辞行,要连夜回蒲城去。
城中宵禁,有金吾卫重重盘查,吉贞的马车时走时停,待出了坊门,已经华灯初上。她略觉疲倦,正要将车帘放下,见一人一骑,穿过夜色的迷雾由远及近,吉贞将车帘掀得更高,见来人正是才自宫中出来的戴申。
他边走边想着心事,待经过吉贞的马车,戴庭望跳下马,叫了声“叔父”,戴申才回过神来,目光在这行人马上盘旋了一下,他轻掣马缰,淡淡地对戴庭望道:“我奉诏明日就要往岭南去了,此去生死未卜,你好自为之吧。”
戴庭望知道戴申是奉旨去与南诏人决战,心中激荡不已,重重地点头:“叔父保重。”
戴申没有看车里的吉贞,调转马头,便往远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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