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申虽然立有战功, 在遍地王公的京城, 到底算不上官声煊赫,皇帝赐他的私邸,亦在坊间无人问津的角落。在京城待了数日, 再未经宣召,戴申遂携带亲兵数人,启程返回岭南。
秦住住身只影单,目送戴申上马。夏季炎炎的微风,拂动着她的裙裾和面纱。
“郎君还记得多年前你我一同离京吗?”秦住住回忆着往事, 眉清而眼柔, 身无艳饰,她像燥热空气中一抹清凉的风。踮脚把一只绣囊亲手系在戴申腰间,她退开,说道:“你放心地去,我在家里等你。”
戴申不肯再轻易去回顾以往,可秦住住卑微讨好的神态令他心中也有些怅然,他执辔, 侧首看了她几眼, 叮嘱道:“你不要再和澄城那些人打交道。”
秦住住点头,盯着戴申, 她柔和、又不容拒绝地笑道:“等你这趟回来, 我们就筹备婚事吧?”
戴申把缰绳在手腕上缠着,望着前方翻飞的酒旗,他没有点头, 亦没有立即拒绝:“等我回来。”
秦住住站在道边,望着绝尘而去的骑士。浮尘穿过幕篱,她被呛得咳嗽几声,转身往家而去。
滕王的拜帖还在匣中,她拿起来看了几眼,压在肘下,冷笑不语。果然未到正午,滕王履约而来,被莱儿领进厅堂,见起身迎接的人并非戴申,而是个年轻的娘子,滕王奇道:“你家阿郎怎么不在?”
秦住住笑盈盈施礼,“郎君不知大王今日造访,一早便启程往岭南去了。”
寿光随滕王而来,一身男式胡服,是家奴的打扮。见状,粉面迸射着威芒,先于滕王怒斥道:“滕王府前两日就下了拜帖,是将军没有看到,还是你有意隐匿,没有拿给将军看?”
秦住住无视寿光的怒气,只笑道:“妾岂敢隐匿王府的拜帖?”
滕王被请到上首落座,目光在寿光与秦住住脸上来回盘旋,将茶瓯送至唇边啜了一口,心中暗自琢磨。莱儿奉完茶,站在堂上,朗声道:“娘子,奴要去牙行再采买几名奴婢,否则家中人手太少,如何筹备大事?郎君若旗开得胜,不到几月也就回京了,怕仓促得很。”
秦住住轻叱她一声,“大王面前,说这些琐事干什么?你先下去。”
滕王原本只以为秦住住是名滕妾,谁知这吃茶琢磨的功夫,又陆续有几名家奴来禀报琐事,秦住住是俨然一副家主的姿态,滕王坐不住了,问道:“娘子说的大事是……”
莱儿还没来得及退下去,顺嘴说道:“回大王,娘子与郎君早有婚约,只等郎君得胜归来,便要完婚。”她笑嘻嘻地看向秦住住,“届时陛下加恩,兴许要赐娘子诰命,那奴就要叫夫人了。”
秦住住脸上绯红,嗔道:“怎么还不退下去?”
寿光勃然大怒,一把将茶瓯挥落地上,冲到秦住住面前,她攥着手,竭力忍耐,才没有上去抓烂秦住住那张故作矜持的脸,“将军何时和你这个贱婢有的婚约?我同他一路从广州到京城,怎么没听见他提过有你这么个人?”
秦住住扬眸,面不改色地微笑:“郎君与妾的婚事,是私事,县主为君,郎君为臣,怎么会将私事都告知县主?”
“够了。”滕王重重放下茶瓯,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恼得是自己堂堂亲王,屈尊来拜访戴申,却只见到了一名妾,羞得是自己最宠爱的女儿不顾脸面,要堂而皇之和这个妾争风吃醋。他到底还顾着自己的身份,没有当众给秦住住难看,只起身哼道:“可写信给你家郎君,护送寿光回京,我十分领情。等他日后成婚,自有重礼相赠。”瞪了一眼秦住住,便拂袖而去。
寿光剜一眼秦住住,迅疾转身,跟上滕王,走到府外无人的巷道,寿光才拽着滕王的袖子娇嗔:“阿耶,分明就没有婚事,是这名贱婢信口胡言,她本是北里的一名乐伎,戴申怎么能娶她?”
滕王见寿光执迷不悟,气得破口大骂:“住口!我一张老脸都要让你丢尽了!戴申当初对尚清原一时推三阻四,难保不是和别人私定了终身!那个女人是乐伎?”他皱眉摇头,“宠爱乐伎到这个程度,令她执掌家事,可见戴申这个人也是脑子不清,不堪大用!”
不顾寿光的哀求,滕王怒回王府,叮嘱婢女不许寿光再乱跑,誓要令她和戴申断绝干系。
秦住住将滕王父女逼走,宛如一场大胜,自鸣得意之余,准许莱儿往牙行采买奴婢,慢慢开始筹备婚事,她自己则三天两头往澄城公主府赴宴,在京都贵妇中,逐渐崭露头角。莱儿见她在兴头上,凑趣道:“娘子,奴去织锦坊看见有极好的绣品,娘子要不要去选一选,好裁礼衣?”
秦住住遂领莱儿来到绣坊,绣坊主人见有豪客驾临,将上好的绣品都呈了上来,秦住住拿起一片绛红轻罗,对着铜镜在身上一比,顿时满室红光,如云霞般灿然夺目,映得一双眼眸点漆般幽黑。店主与莱儿异口同声地称赞,秦住住将红罗在脸颊上轻轻蹭了蹭,微笑点头,“多裁几匹。”
店主亲自捧了罗缎,趋前领路,将秦住住送至店外。
迎面走来两名皂衣衙役,几人待要躲避,谁知衙役径直到了秦住住面前,将双手一锁,嚷嚷道:“乐营逃妓在此!”一把将要来拉扯的莱儿搡开,就要押着秦住住走。秦住住骤然遭此变故,麻木地被推着走了几步,惶然回首,对莱儿叫道:“快去求澄城公主来救我,再写信给戴郎!”
被抓回外教坊衙署,秦住住跪在堂上,脑袋一晃,才察觉到刚刚买的金梳篦也不知道何时掉落了,亦或是被衙役们摸走了,她涣散的眼神茫然地看着堂上的布置,回忆不起自己幼时是否到过这里。
教坊令传了秦氏假母,当堂对着秦住住辨认半晌,又扯下她衣领端详了一下,说道:“的确是奴私自出逃的女儿。”
证据确凿,秦住住被投入大牢。外教坊的牢房,也不过是在宜春院角落单独空出一间没有窗的陋室。秦住住被关进去后,不见天光,不知时日几何,那假母恨她,不肯垂怜,莱儿也不能来探视,她怕教坊里的床榻肮脏,合衣在冰凉的地上躺了几日,听见外头鼓瑟琵琶的乐音在耳际萦绕,才知道是天又亮了,女乐们正排练着新的曲子,要去官员的宴席上奉承。
多少年了,京都连时兴的曲调都无比的陌生,她猝然捂耳,生怕那些靡靡之音要钻入耳孔。
有人推开了门,走到面前,襕边上的小团花在眼前一晃,秦住住突然想起了在绣坊看到的红罗,她双眼顿觉刺痛。
她捂着耳朵,听不清来人说了什么。
那人又闭上了嘴,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秦住住这些日子受了不少刑,铁马鞭抽烂了她单薄的夏衣,粘腻的冷汗打湿了发丝,一绺绺贴在颊边。这时候的秦住住,何止不算美,简直丑陋的可怕。
郑元义抬脚,把她的手踢开,摇头笑叹:“哎呦呦,小可怜。”
秦住住目光一凝,攒射出一道怨毒的光芒。
郑元义撩起袍边,大喇喇蹲下来,端详着秦住住,他怜悯地笑起来,“澄城公主不肯得罪寿光县主,戴申在岭南,顾不上你。你还等谁?”
秦住住摇头,退至榻边,靠着榻坐起来,她的目光直直看着空荡荡的墙壁。
郑元义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吃喝嫖赌,在广州几个月,他乏味到浑身要长毛。站起身来,他负手,兴致盎然地聆听着教坊内的丝竹之音,转脸对秦住住道:“我要是你,就打消这些蠢念头,谁也不靠。好好认了罪,梳洗打扮。以你的相貌,使出浑身解数,兴许也能选入宜春院做内人,得觑天颜都非难事。戴申?哼,他又算得什么?”
秦住住置若罔闻。郑元义看了她一会,走回来笑道:“怎么,你不肯?”见秦住住身上肮脏,郑元义下不去手,只在她下颌上使劲一捏,密密的睫毛里拢着笑影,“做了内人,我还能时不时疼一疼你,帮一帮你,不好吗?”
秦住住啐他一口,哑声道:“生于娼家,是我不幸,但我还想做个人,不想做条狗。”
郑元义抬手就给她一巴掌,“你骂我是狗?”他粲然一笑,“我是狗,你不是狗日的?”
秦住住的冷笑凝结在脸上。她恨恨地盯着郑元义,愤怒的红晕染上脸颊,竟然添了别样艳丽。
郑元义不禁有些心痒,伴随着外头缠绵的曲调,手在她脸颊上流连了一会,他懒懒地说:“少不得还是得我捞你一把啦!”
秦住住道:“澄城公主不敢得罪寿光县主,你敢?”
郑元义撇嘴,“你眼皮子太浅,澄城公主算什么?当初要匍匐,你也该匍匐在清原公主脚下。为了逞强,把自己搞成这样,你简直蠢得无人能及。”他拍了拍手,起身道:“你那没用的骨气可以收一收了,见人多说几句好说,少受许多苦。待我去蒲城见过殿下,替你求个情吧。”
郑元义心心念念要搭救秦住住,在京城里也没待满两天,许多吃酒狎妓的邀约都推了,匆匆赶来蒲城。见过吉贞,细数了在广州的所见所闻,见吉贞脸色尚好,他试探着开了口,“殿下觉得奴差事办得好,可否开恩允奴一件事?”
吉贞笑道:“要那广州的功劳来换,想必这件事要紧得很了。”
“也不是很要紧……”郑元义口不应心,他问:“戴申的妾秦氏被扣在教坊乐营,殿下能否赐她一个出身?”
最近有不少人替秦氏说话。吉贞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既然是戴申的妾,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你又何必多事?”
郑元义道:“戴申远在岭南,一心与南诏人周旋,等他腾出功夫来,恐怕秦氏已经命丧黄泉了。”他隐晦地说:“秦氏得罪了贵人,即便戴申本人回京,恐怕也要思虑一二……殿下想必也知道的。”
郑元义对秦住住的关切之情已经溢于言表,吉贞没有揭穿他,她沉吟道:“救她一命,也可以,算是在戴申那里多了一桩人情……”兴许戴申不领情,反而要怪自己多事?她想到这里,嘴角嘲讽地一翘,又说:“只是也得罪了寿光和滕王。”
“若戴申驱除南诏人,岭南废除五府经略,滕王又算得了什么?”郑元义口出狂言。
“毕竟是滕王。”吉贞摇头,沉吟再三,才松口:“答应你就是了。”
郑元义大喜,“多谢殿下。”
吉贞颔首,意有所指,“你对秦氏倒有情有义。只但愿你去了范阳,还记得我。”
郑元义立即要诅咒发誓,“臣对殿下……”
“够了。”吉贞将他打断,她叫桃符:“去把包忽里叫进来。”
包忽里懒懒散散地晃进来,看到郑元义,一双眼睛立马精光四射,“见过殿下。”他笑眯眯地,同时很有威慑地盯了郑元义一眼。
吉贞淡淡一笑,“包忽里,郑都监奉旨要往河东河北督造监军院,你也去范阳,顺道护送他。”
包忽里一愣,叫道:“殿下,奴就在玉京宫,不要去范阳!”
吉贞道:“我命你去,你便要去。不仅要去,我还要你保护郑元义安全,若他途中遭遇不测,只要你还活着,我一定拿你问罪。”
包忽里哪肯,张嘴便道:“殿下,若是他中暑病死、骑马摔死、洪水中淹死、吃饭噎死、喝水呛死……”他一跺脚,愤愤道:“难道都是奴的责任?”
各种稀奇古怪的死法,包忽里提了个遍,郑元义频频听到一个死字,不由打了个寒战——此去范阳,比广州之行要凶险万分,他暗暗咬紧了牙根。
吉贞道:“不论天灾,抑或人祸,都唯你是问,除非你此生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包忽里被吉贞的不讲理气得跳脚,他梗着脖子道:“殿下,奴奉了郡王之命,要在玉京宫守着你,寸步不离,奴不敢回范阳!”
“护送郑元义,只是顺道,”吉贞乌澄澈眸光看向包忽里,“我要你去范阳,请武威郡王来蒲城见我。”
“请他来?是为了……”
“你不需要知道。”吉贞冷酷地说,“你这就收拾行装,跟郑元义走吧。”
包忽里不情不愿地退出去,郑元义和他同行,被包忽里那双小野兽似的眼睛看得浑身不自在,忙不迭远离他几步,作势在殿前观赏景色,忽觉额头剧痛,手还没捂上去,血已经打湿了眼睫。他吓一跳,忙用袖子堵住伤口,转头去看,见包忽里在室内一边收起弹弓,对着他冷笑。
“殿下只说不让你死,可没说不让你受伤。”包忽里对着郑元义恶狠狠地龇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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