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申返京后, 连家门都没来得及进, 先进宫去面圣。被皇帝赐了酒,用过膳,慢慢走出宫门时, 见漫天的彩霞之下,婢女莱儿正在道边望眼欲穿地等着。
“郎君!”总算看见戴申出现,莱儿欢天喜地地迎上去,“郎君要回家了吗?”
戴申不易察觉地皱下眉头,“我和同僚有约, 你回去吧。”
莱儿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眼睁睁看着一群官员赶上来,呼朋引伴地张罗着要替戴申庆功,戴申客气几句,被众人簇拥着往平康坊而去。
日暮后的平康坊,从沉睡中悄然苏醒,丝竹勾魂,红烛摇曳, 伎子们靠着栏杆, 用罗扇扑打着流萤,一时不慎, 罗扇坠地, 砸着行人的头,便是一阵轻笑。不知是谁掀动了水晶帘,香风稍纵即逝, 箜篌的声音自画屏后娓娓流泻。
众人侧耳聆听,笑着说道:“此乃晋中名伎姚氏,她的箜篌是为一绝。”有人击掌笑道:“姚氏三月前才来的京城,恰好戴郎这段时间都在岭南,恐怕还未曾和姚氏促膝交谈过,我们还是识相地离去,把美人留给英雄吧。”
戴申一笑,没来得及婉拒,那些人已经笑嘻嘻地退了出去。屏风后的箜篌声却不绝于耳,似乎并未察觉众人的离去。
“你是从晋中来?”戴申不经意地问,他依稀想起这个女人曾救过徐采一命,“是来找徐舍人?”
箜篌戛然而止,稍顿,姚方子在屏风后柔婉笑道:“妾只是向往京都雅乐,并非寻人。故人若还记得妾,自然会来寻妾,若不记得,也算不得故人,妾又何必念念不忘?”
一个伎子,也能有这样豁达的心胸?戴申微讶,笑着摇摇头,望着急剧跳动的火苗,陷入迷乱思绪。
水晶帘忽如瀑布,飞溅起来。一名穿胡服的年轻郎君走进来,看也不看,将一块银锭丢去屏风后,脆生生道:“买你一晚的缠头,你出去,别在这里碍眼。”而后转头对戴申粲然一笑,艳光四射的面容,正是寿光。
“县主。”戴申思绪被打断,敛容站起身来。
“你叫我县主,别人不都知道我是女的了?”寿光笑吟吟的,手指在微嘟的红唇上点了点,“你叫我茂英就是了。”
“多谢郎君。”姚方子自屏风后袅袅娜娜地转出来,对寿光垂首施礼,便悄然退至室外。
寿光嫌恶地皱了皱鼻子,没理会姚方子,她坐在桌边,心里将碗筷一数,惊喜地笑道:“替你庆功的人真不少,你此趟回京,真可谓春风得意了。”
这样毫无保留的欢喜,令戴申也不由一笑,“县主说笑了。”
寿光眉尖微蹙,横他一眼,拖着长长的调子,说道:“在蒲城明明说好了京城见,你言而无信,让我空跑一趟,”她乌黑的眼珠滴溜一转,嬉笑一声,“不过看在你鞍马劳顿的份上,先原谅你吧!”
戴申笑道:“谢县主宽宏大量。”
“我也要敬你一杯。”寿光道,眸光在桌案上略一徘徊,将戴申手下金盏拿过来,斟了半杯的酒,戴申正要接,寿光自己先仰脖饮了半杯,剩下的半杯送进戴申手中,她光洁的肌肤上泛起桃花般的色泽,“别的臭男人的酒杯,我不要,借用了你的,剩下半杯,你不嫌弃吧?”
鎏金的酒盏,映着玉兰似的纤指,闪耀着令人迷醉的色泽。戴申接过酒盏,在手中微微转动,没有动作。
寿光含笑看着他,没有半分逼迫的意思。随即转开话题,“你才立下大功,不论要求什么,陛下必定言听计从。”她微微对他倾身,“难得的机会,好好想一想呀。”寿光轻声道,声调里仿佛浸润了馥郁的气息,又甜又润。
“是要好好想一想。”戴申若无其事地放下酒盏。
“我刚才来时,好像在街边看见了你家的婢女,”寿光走前,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兴许是家里有人着急了,回去看看吧。”
戴申默不作声,看着寿光离去的背影。拈起金盏,他轻轻晃动,注视着里面琥珀色的酒液,听见脚步声去而复返,他舒展的眉头一见到来人,瞬间凝结。
莱儿大着胆子找上来,见到戴申那个表情,更畏缩了,垂着头走到戴申面前,她嗫嚅道:“郎君回去吧,娘子等了一整天了。”
戴申饮尽剩下半盏酒,那股清冽的芳香早已散尽,喉舌间淡而无味。他忍气说:“你先走吧,我稍后就回。”
“郎君跟奴走吧,”莱儿锲而不舍,“娘子今晚有极重要的事情……郎君回去就知道了。”
“走吧。”戴申丢下酒盏,先一步走下楼去。
乘着月色进了家门,戴申闷头沉思,并未留意周遭,一脚踏入室内,满眼的红烛,彩绸,他简直疑心自己吃醉酒走错路,又回到了北里,转头一看,庭院是熟悉的,廊下挂着红莲般的罗纱灯笼,仿佛盈盈漂浮在水上。
“你这是干什么?”戴申站在门边,扶着额头,脑子逐渐清醒过来。
秦住住穿着红罗衫,翠绿帔,手执纨扇端坐在床边,那样娴雅又贞静优美,她轻轻放下纨扇,唇边的面靥随着微笑徐徐绽放,“郎君,”她的声音如水,在静谧的秋夜流淌,“你说过,等回来就成亲。我得知你要归京,已经都置办好了,今天就是吉日,所幸你回来得还不晚。”
戴申此生都没有见过这样荒谬的事。他张口结舌,半晌,才沉声道:“你是吃醉酒了?”
“合卺酒有,”秦住住指了指案上的一双金杯,“你还没回来,我怎么会独自喝?”
那对金杯,令戴申想起了寿光。他顿觉难以言喻的难堪和愤怒,走过去将秦住住的纨扇扯过来丢在地上,“这就是你说的重要至极的事?你耍我吗?”
秦住住愕然看着落地的纨扇,再抬起头来,她忍着即将涌出的眼泪,竭力平静地说:“我盼了多年的承诺,不重要。我被抓回教坊受尽□□,也不重要。我不知道对郎君而言,还有什么是重要的?”
“我在岭南时,军务繁忙,等收到信时,你已经被救出教坊了。”
秦住住死死盯着他,“我被救出教坊,此事就此了结了?萧茂英害我,你全然不放在心上吗?”
“你现在安然无恙,又何必耿耿于怀?”
“好,”秦住住的声音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又迟迟不肯离开枝头,“你说不追究,就不追究。”她挺起秀颀的脖颈,拂过乌黑的鬓发,“郎君,你现在应该把我发间的璎珞解下来,行结发之礼。”
戴申接过盘中的金剪,越攥越紧,终究他将金剪放了下来,脸色难看极了,“我不能娶你。”他的唇齿发涩,费力地吐出一句。
随着那道金光自眼前坠落,秦住住的泪水瞬间涌出,她含泪对戴申冷笑,“你总算说出口了?怎么,你想娶萧茂英吗?”
“滕王……”戴申说了这两字,又沉默了,酒意和倦意一起上涌,他不想再和秦住住纠缠,语气略微温和了些,他真心实意地说:“你为我做的,我铭记在心,以后绝不会亏待你。”随即转身,走出这红烛刻意勾勒的浓情蜜意。
吉贞途径澄城,在澄城公主府见到了秦住住。她褪去了华服,收敛了傲气,毫无波澜地站在澄城身边,是个清秀苍白,毫不起眼的女人。
“弃妇不就是这样?”澄城公主根本不在意这话对秦住住如何刺耳,眸光在吉贞脸上流连片刻,她笑道:“你好像胖了点,倒比去年脸色好看了。”
吉贞懒懒地摆弄着裙裾,半真半假道:“大约因为我不是弃妇吧。”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让你做弃妇?”澄城嗔道,扶着吉贞的肩头站起来,“你不歇脚,我们就启程吧,我要进宫面圣。“
两人结伴而行,路途不觉枯燥,两日即到京城,吉贞端坐在马车中,默然望着轩丽的宫门。要如何对待皇帝,她竟然心中茫然。
“我先去向太后请安。”她辞别澄城,调转了方向,往太后的行宫而去。
太后不知吉贞要来,正穿着家常衣裳,在庭院里侍弄花草,不时和身侧的年轻宦官密语,听闻通禀,她吓了一跳,做贼心虚似的将宦官一把推开,摊着两手黄泥,讪笑道:“我以为你要先进宫,怎么往这里来了?“
太后精神极佳,吉贞凝视着她,浅笑道:“我在河东,时常思念太后,因此先来请安了。“
吉贞会思念她?简直是出鬼了。太后并不相信,但也作出欢喜的样子,擢手挽发,拉着吉贞走进殿内。
“太后,”太后许久不见吉贞,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吉贞听得心不在焉,出言将她打断,看了一会太后安详柔和的容颜,吉贞轻轻将头靠在她肩头,满怀依恋地轻唤:“阿娘。“
太后被骇得一动不敢动,良久,才扶住吉贞的肩膀,犹疑不安地问:“七娘,你这是怎么了?“
吉贞恍惚的神思被她唤回,定睛一看,才知道眼前是太后,并非罗皇后。太后的身上有着宫中常熏的沉水香的味道,宫外悠闲的日子滋养得她的肌肤更加润泽,吉贞从来没有觉过太后这样亲切,仍旧依偎着她,安静闭眸,片刻,她才说:“阿娘,我有孩子啦。“
“什么?“太后惊得跳了起来,”七娘,你在说什么胡话?“
吉贞又说:“我有身孕了。”
太后方知吉贞不是玩笑,她脸色都变了,抓着吉贞的手坐回床边,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然而太后自己未曾生育过,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压着嗓子追问:“是谁的?几个月了?”
“什么是谁的?”吉贞笑了,“当然是我的呀。两个月了。”
太后虎着脸,试图做个严厉样子,吉贞只是微笑,最后反倒太后败下阵来,她重重叹口气,“七娘,这种事,我真是没想到你能做的出来。虽然才两个月,但你是公主,又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孩,要下降,循例也得一年半载,这怎么等得及?”
吉贞摇头,“阿娘别替我张罗了,我没打算再嫁。”
太后惊道:“这怎么行?朝臣和百姓都要说闲话的。”
吉贞笑道:“我堂堂的长公主,谁敢当面嘲笑我?背后说闲话,我也听不见,随他们吧。”
堂堂的公主,未婚有孕,这种事,太后简直闻所未闻,自己根本就没主意,别吉贞一句句阿娘叫着,心也软了,拉着吉贞的手,她含泪长叹:“造化弄人,冬郎已经快让我愁白了头,再加上你……冬郎他……”那话太后说不出来,也不敢说,只能掩面大哭。
吉贞将太后劝住,低声问:“御医真的没有办法吗?”
太后道:“我知道你不自己问清楚,是决计不信的,我传御医来,你问吧。”
“太后,殿下。”御医抖抖索索地走进来,先擦把冷汗,才对吉贞和太后施礼。
“你说,”吉贞顿了顿,待气息平稳,继续问道:“陛下的病,果真没有办法医治?”
御医哪敢一口咬定没有办法治,只能模棱两可地说:“陛下的病,是心病,只用药是不灵的,况且陛下尚年幼,兴许长大,自己就好了……”
“也有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么?”
御医猛叩首,“绝无可能。陛下乃天子,神灵庇佑……”
药石罔灵,要依托神灵了?吉贞一颗心沉入谷地,雪白雕像般坐在案边,半晌不能言语。
“杀千刀的郭佶!”御医一走,太后又哭起来。
吉贞始终不曾出声,太后哭了个痛快,扯着绫帕擦眼睛,说:“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等几年再看,兴许冬郎真的好了,若好不了……滕王的儿子,今年刚封了郡王的,把他过继来做太子,也是个法子。”
吉贞道:“滕王的嫡子,被冬郎还要大十来岁,有年长的太子,年幼的皇帝吗?滕王岭南经略使被黜,又有郭佶叛乱一事,若是他的儿子继位,太后以为你我和冬郎还有活路吗?”
太后睁着红肿的眼睛,“先帝就滕王一个兄弟,再远些的……”
“我去进宫见陛下,明天把晁妃接去蒲城静养,”见太后发怔,吉贞搀了她一把,手下意识轻抚自己的腹部,“天不怜我,我不祈求神灵庇护。好在有这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先给晁妃抚养,若是冬郎能好,自然万事大吉,若是不能好,再谋后路。他始终无嗣,只怕有人已经要疑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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