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皇帝拎着袍边, 迫不及待地走出殿外, 站在玉阶上迎接吉贞。
“陛下。”吉贞微笑地凝视着皇帝。皇帝长大了,褪去了幼时秀丽的轮廓,眉宇间显出了少年君主的锋芒。深切的痛苦撕扯着她的心, 她不忍和皇帝对视,转眸往殿内望去,见澄城正对她颔首。
皇帝将吉贞拉入殿内,像个孩子似的,叽叽喳喳诉说宫内琐事, 澄城只含笑看着这对姐弟叙旧, 未曾插话,待皇帝停下来吃茶的功夫,澄城才问吉贞:“听说右监门卫的戴小郎君,随你在河东时因故负伤,不知伤重不重?“
吉贞不想澄城还惦记着戴庭望,微怔,道:“应是不重。“
皇帝对戴庭望这个幼时玩伴颇紧张, 放下茶盏, 告诉吉贞道:“节度使戴度上奏,要将庭望接回朔方安养, 我已经准了。“
戴庭望此次回朔方, 归京之日,遥遥无期。吉贞点头,心思微动, 她转而问澄城:“阿姐来面圣,总不是为了问庭望的伤吧?“
澄城的声调平和,“蝉娘在河东,因此不知情。去岁契丹进献骏马,今夏又遣使者送来国书,并请旨许婚,恰巧宫中没有适龄的女子,此事悬而未决,契丹使者在驿馆中已经住了两月了。”
吉贞道:“宫里没有,宗族中选一个就是了。“
澄城道:“任是宗族里的姊妹,或是百姓家的女孩,哪个又不是父母手上的宝贝?谁愿承受骨肉分离之苦?“她嘴角含笑,“因此我同陛下说,我愿意去契丹,陛下也不必费心去别家挑选了。”
“阿姐!”吉贞猝然起身,吃惊不已。
澄城早已猜到吉贞是这样反应,她笑着走过来,拉着吉贞的手落座。这个年纪的女子,一颦一笑皆是风韵绰约,丝毫没有要远嫁契丹的惊惶。“蝉娘和陛下都不必替我伤心,“澄城反倒安慰吉贞二人,“我在突厥多年,早已习惯了关外的生活,相较而言,我倒更喜欢那样辽阔的天空和云朵般的牛羊,比在京城要舒畅恣意许多。我去契丹,一来解了陛下之忧,二来也能挽救一个无辜的女子,岂不两全其美?”
“不,”吉贞与澄城素无深交,此刻却对她多了许多不舍,紧握住澄城柔软的手,吉贞轻喃,“我不相信你真心想去契丹,你是难言之隐吗?”
澄城深深看一眼吉贞,衣袖从吉贞手中飘然扯落,她在御座之下,对皇帝叩首:“陛下,臣愿去契丹,求陛下恩准。”
皇帝拿不定主意,瞧瞧吉贞,又瞧澄城。“要是阿姐真心想去,”他犹豫了一下,“那我就答应阿姐。”
“谢陛下。”澄城道,“陛下看在臣为陛下解忧的份上,能否答应臣一事?”
“阿姐请讲。”
“臣膝下唯一的女儿,陛下的外甥女,已经十岁了。臣此去契丹,唯一牵挂的就是她。臣想求陛下做主,将她许给戴度的嫡子,戴小郎君。”澄城抬起双眸,许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眼角泪花闪动,“臣十分喜欢戴小郎君的人品,将女儿许给她,臣便是老死在契丹,也再无遗憾了。”
“阿姐!”吉贞心中隐痛,忍不住道:“你想要和戴家结这门亲,请陛下赐婚便是了,又何必用自己和亲契丹来换?”
“傻蝉娘,”澄城的浅笑夹杂伤感,“我这样的身份和经历,如何和你比?这个孩子,她的父亲是处月沙陀首领,部族早已灭绝,我想和戴家结亲,戴使君嘴上便是不说,心里又如何能高兴?看在我和亲契丹之功,他也会高看我的孩子一眼。”
皇帝抿着嘴点头,“那朕便准奏。”
澄城大喜,谢恩之后,问道:“陛下许婚契丹,婚期大概一年之后,陛下能否催促戴度,在臣去契丹之前,过完六礼?臣的女儿住进戴家,臣也不必担心她流离失所,无人看护了。”
皇帝自然道:“好。”
澄城心满意足地告辞,吉贞与皇帝相对无言,吉贞看着皇帝,一时又触动了心事,她竭力作出神色如常的样子,对皇帝道:“陛下,我明日回蒲城,那边冷清的很,想请晁妃去和我作伴,陛下准吗?”
皇帝对晁妃也是可有可无,随口便道:“叫她去吧,阿姐想留多久就留多久。”
“陛下,”徐采走入殿内,见吉贞也在,对她施礼,视线不经意间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他转而对皇帝道:“戴申在宫外想要觐见。”
“叫他来,”皇帝很爽快地吩咐完,才想起来问,“我没有召见他,他有何事?”
徐采面色有些凝重,“臣亦有问起,”戴申自己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因此对徐采略有透露,徐采听完,心中凛然,忙先赶来知会皇帝,幸而吉贞也在,他攒眉看向对方,“戴申想要请陛下为他和寿光县主赐婚。”
“戴申和寿光?”吉贞眉头也拧了起来。
皇帝奇道:“今天是怎么了,个个都来求赐婚?”
徐采诧异地看一眼吉贞:还有谁来求赐婚?
“他想娶茂英姐姐,那我是答应不答应?”皇帝问,谁知吉贞沉思不答,徐采也只是望着吉贞发怔,皇帝提高了声音,接连叫道:“徐卿?徐卿?”
“臣在。”徐采猛然回神,忙对皇帝道:“戴申与寿光县主的婚事,陛下切记要回绝他。”
皇帝见他郑重其事,因戴申就在宫外等着,也来不及细问,只点头道:“我知道了。”遂传戴申觐见。
戴申走入殿内,依次施礼。皇帝等人眼睛一眨不眨的在他身上,他窘迫之后,很快镇定下来,对皇帝道:“陛下,臣想请陛下为臣和寿光县主赐婚。”
皇帝毕竟年轻,虽然有徐采叮嘱在前,也忍不住兴致勃勃地问:“你为什么想娶茂英姐姐?”
戴申咳一声,说道:“县主秀外慧中,豁达开朗……”
皇帝登时拉下脸,打断他:“朕的阿姐不秀外慧中,不豁达开朗?”
戴申一僵。
皇帝哼一声,“朕不……”
“陛下,”沉思中的吉贞不知何时抬起头来,笑盈盈地看着皇帝,“茂英的年纪也早该许人了,我看这是一门极好的姻缘,陛下何不成人之美?”
“阿姐?”皇帝意外,连徐采也猝不及防地扬起眉头。
“你请旨赐婚,陛下已经知道了,你回去等诏书吧。”吉贞径自对戴申道。
戴申万万没想到这样容易,压下疑惑,他口中称是,退了出去。
皇帝按捺不住了,对吉贞和徐采两个道:“你们一个说许,一个说不许,我都不知道该听哪个了。”这时他又想起滕王来,“况且还没有问过滕王叔的意思,万一他不肯将茂英姐姐嫁过去呢?”
“不必问滕王,”吉贞道:“陛下是君,接了诏书,滕王又焉敢抗旨?”
“殿下?”徐采唤住吉贞。
“徐舍人,”吉贞乌黑沉静的眸子看着他,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她不容拒绝地下令:“你现在就拟诏书。”
徐采和她对视片刻,他微微垂下眸子,是个安守本分的臣子,“是。”
辞别了皇帝,吉贞来到后苑南隅一间幽静的宫室,此处是废后郭氏的居所。自皇帝欲对郭佶用兵时,郭氏便被囚禁在此处。从元龙九年秋末,郭氏从西川来到京城,两年时光,便从来没有踏出过这座宫城半步。
吉贞对郭氏的印象仍然停留在那个丰润的少女时期,以致她骤然看见郭氏那张枯瘦暗沉的面容时,竟然不能相信这就是曾经的皇后,郭佶的掌珠。
被婢女提醒后,郭氏才慢慢对吉贞行礼,“殿下。”请吉贞落座后,她再无言语,只望着空中的浮尘发呆。
“翟儿,”吉贞叫她的闺名,“你在这里还好吗?”
郭氏有一阵没有反应,因太久没人叫这个名字。被吉贞看了一会,她疑惑地别过脸,“殿下恕罪,妾没有听清。”
“有人来看过你吗?”吉贞问她。
郭氏摇头,“没有,”兴许是吉贞那柔和的态度安抚了她,她急切地、凄惶地看着吉贞,“姜将军一家还好吗?殿下,是妾做错了,殿下能否饶了姜氏一家?”
“私通反贼的是姜夫人,并非姜将军本人,他还罪不至死,”吉贞慢慢道,“但是罢黜还是流徙,仍要交由陛下定夺。”
郭氏低声啜泣,肩头耸动着,显出了些少女的姿态,可是当初大婚之后那样活泼冒失的劲头,已经在她身上无迹可寻了。吉贞离开郭氏的居处,看见重重屋檐掩映的那一线显得珍贵无比的天光,连蔚蓝都透着阴霾和沉郁。
有宦官自紫宸殿走出,手中捧着长匣,吉贞停住脚步,问他:“徐舍人的诏书拟好了?”
宦官道:“拟好了,奴这就要送去给戴将军。”
“去吧。”吉贞看着他的背影。
宦官到了戴邸,秦住住这些日子仍不见踪影,戴申心知她又去和澄城等人厮混,心里反倒有些释然,否则她听到皇帝赐婚,怕要伤心欲绝。将杂乱的心事摒弃,他换过朝服,将宦官请至堂上,跪地接旨。
宦官将长长的赐婚诏书宣读完毕,交给戴申,“恭喜将军!”
戴申此时一颗心方才落地,整个人都松弛不少,他笑道:“多谢中使。”
“赐婚诏书一式两份,还有一份,奴已经先送至滕王府了。滕王接了诏书,十分欣慰。”宦官笑道。
“辛苦中使。”戴申请他落座吃茶,目光落在那长匣里,匣内还有一份诏书。
“奴险些忘了。”那宦官拍了下脑袋,笑着将另一份诏书拿起来,“将军,陛下还有密诏给你。”
戴申忙跪地,洗耳恭听。
“滕王勾结郭佶谋逆,罪无可赦,陛下念其身份,不愿他受牢狱之苦,特意开恩,赐他白绫,可留全尸。其子嗣,男丁赐死,妻女贬为庶民,寿光县主许婚将军后,褫夺县主封号,赐夫人诰命。”宦官笑眯眯弯下腰,双手将圣旨交给戴申,“将军,陛下全是看在将军面上,才对县主开了天恩。只是滕王这一家老老少少,也是麻烦,因此,这趟差,唯有将军去办了。务必多率人马,严防死守,不可放走一个,否则陛下唯你是问。”
戴申陡然变色,双眸灼灼盯着诏书,绢帛上银钩铁画,杀意呼之欲出!
“将军为何还不接旨?”那内官咦一声,叹道:“将军可莫要糊涂啊,你若抗旨,无异和滕王勾结,陛下如何饶得了你?此事至关重要,不可再耽误了,还是速速去吧。”
戴申一双坚硬如铁的手接过圣旨,那绢帛上精致的纹样与掌心摩擦,他顿时捏了满把的汗。“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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