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碧蓝, 千里沃野上牛羊成群, 仿佛云朵飘洒在大地。早春的风打着旋自阿尔泰山的峰尖呼啸而过,争相掀起人们的各色袍衫。人们浑不在意,忙着高垒木柴, 积柴为坛,以行祭天之礼。
一支火把被投入坛中,柴堆轰然燃起大火,青烟漫卷,披着彩锦的白马和青牛不安地叫着, 刨起了地上的衰草。
即将成婚的可度喜气洋洋。拒绝了遥辇氏的女奴, 他换来了中原王朝真正的公主。可度大声叫嚷着,告诉所有人,这位公主是何等的尊贵与美貌,嫉妒的人们将他抬了起来,抛上高空,可度大笑几声,站稳后, 奔来夷离堇的面前, 虔诚跪伏在她脚下,喃喃道:“伟大的王, 契丹人的神女, 奚部是你最忠诚的仆人,愿从此匍匐在你的脚下。“
夷离堇出自八部中的遥辇氏,她的本命为雁哥, 为了纪念先祖,她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遥辇氏第一任首领的名字屈列。
阳光下,屈列扬起一张红里泛黑而英气勃勃的脸,“可度,萧氏的公主又算什么?嫁给了你,便是你的妻子,你应该努力地驯服她,而不是做她的狗。“
“屈列说得对。”可度昂然挺胸,抄起鞭子,将代表新娘的青牛狠抽几鞭,青牛吃痛,发出高亢的悲鸣。
被请来观礼的温泌等人盘膝坐在远处,对这样声势浩大的祭天场面叹为观止。
杨寂见不得牛马受折磨,他转过身,拧着眉毛摇头:“听说可度是屈列的情夫之一,澄城嫁过来后,恐怕要在屈列手上吃不少的苦。“
女奴将巨釜中煮熟的羊肉捧来,温泌捡起一块,安之若素地切割羊肉。
容秋堂尝了一块,立马吐了出来,“又腥又膻!“他吐着唾沫,见包忽里抱着盘子大吃大嚼,他有点犯恶心,背过身对杨寂使眼色,”真他娘的是个蛮子。”
杨寂瞪他一眼,示意温泌还在,容秋堂悻悻地闭上嘴巴。
地皮又猛烈地震动起来,几人被扑了满嘴的烟尘,眯眼望去,见契丹人赛起马来。契丹男女老幼,擅控弦者十之□□,千百匹马同时奔腾,苍凉的号角声,直冲云霄,连阿尔泰山也节节退缩,蛰伏在了天际。
尖利的口哨声打断了几人的议论,他们纷纷起身,屈列已经策马奔至温泌面前,烟尘仍在她身后翻滚。
屈列知道温泌会说契丹话,她偏要显摆自己的汉话。用蹩脚的腔调,屈列笑问温泌:“郡王,怎么不来?“
温泌反手将匕首收起,微微一笑,“在下技不如人,不想徒惹人笑。“
“什么……”屈列没有听明白,询问地望向众人。
容秋堂憋着笑,一本正经对屈列道:“大王,我家郡王骑术太好,怕你痴迷于他的英武不凡,要将他抢入你的戎帐做你的王夫,那可就惨了。“
屈列更糊涂了,眨着眼睛。但是她已经看出容秋堂有取笑之意,浓黑的眉毛不悦地扬了起来。
包忽里被杨寂使个眼色,忙用契丹话道:“大王,我家郡王已经有妻子了,不好意思和那些未婚的青年男女争抢。“
“有妻子又怎么样?”屈列嘀咕一句,瞥了温泌一眼,笑着离去。
容秋堂被包忽里和杨寂二人围攻,孤掌难鸣,他气得大叫:“我打赌天泉心里必定是这样想的,不信?你们问他!“
温泌对容秋堂的狼狈袖手旁观,此时方笑道:“其实你说的也没错。“
众人失笑。屈列和可度正召集族人在篝火一旁载歌载舞,无暇顾及温泌等人,杨寂提起了正事,“听闻皇帝这一年染了风疾,时常郁躁,到处遣使寻访海外名医,听闻最近又听信了什么西域方士。“他以一种十分八卦,又十分耸人听闻的神态,凑近了众人,“朝中也有秘闻,皇帝是得了隐疾,生不出儿子……”
容秋堂道:“晁妃生的皇子,皇帝才封的晋王,封地太原,怎么说?“
杨寂鄙视着对此事毫无经验的容秋堂,“晁妃有孕,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兴许皇帝那时行,后来就不行了呢?“他哼笑一声,”况且晁妃养胎和产子都在宫外,这里头,猫腻多着呢!郭佶当初窥视医案,缘何惹来杀身之祸?总之,萧侗以前如何,谁也不知道,此刻,决计是有不得了的大病!”
容秋堂连声叫好:“如今流言蜚语满天下传,皇帝屁股还能坐得住多久?“
“滕王一脉已经绝嗣,他不仅坐得住,暂时还坐得稳得很呢!“杨寂曼声一笑,意味深长地看向温泌,”滕王死后,岭南颇有民怨,戴申率神策军又往岭南打南诏人去了,此刻京畿可是空得很。”
杨寂和容秋堂探讨皇帝下半身的问题时,温泌只顾吃肉,被杨寂唤起,才察觉那难以入口的半生羊肉竟然也去了大半,他顿时恶心欲呕,连盘子都丢到远处,在革靴上反复擦拭了匕首,他起身道:“朝中陈兵,一向是内轻外重,京畿空虚,但南下途中的城池都被崔屹那些人所占,师出无名,没有那么容易的。”
杨寂笑道:“何不效仿戴申,先放契丹人打头阵?”
温泌道:“既要如此,那得找人在澄城公主和亲途中将她杀了,才能引契丹动手。”
杨寂不过随口一提,谁知温泌不假思索来了这么一句,可见心中早有计算,杨寂倒愣了一下,揣度片刻,说道:“倒也不失是个办法……”见温泌起身去牵马,他跟了上去,说道:“澄城大概也快启程出京了,要动手就要快。”
温泌骑在马上,看着满脸羊油、正高高兴兴走过来的包忽里——这小子也长大成人了,矫健挺拔的外表完全让人猜不到他是个阉人。对温泌仰脸,露出一个颇具迷惑性的笑容,包忽里道:“阿郎,让我去吧。澄城公主以前就很喜欢我,我要杀她,易如反掌。”
“包忽里!”可度满头大汗地策马冲过来,用鞭鞘指着包忽里大笑道:“来,唱一首好歌给我听。”
杨寂等人勃然变色,包忽里看向温泌,温泌背对青山,年轻英俊脸庞露出张扬恣肆的笑容,他说:“包忽里,你唱吧。”
“好。”温泌一点头,包忽里干脆地应声,他丢下刀,垂手对着围拢上来的契丹人放声高歌:“雄鹰伸展双翅翱翔而过,狂风是它坚硬的翎羽,暴雨是它锋锐的铁爪,窟哥!你快快化作雄鹰,将叛徒们的血肉撕裂!红鲤摇头摆尾潜藏水底,浪花是它柔软的双手,水草是它不绝的吟唱,窟哥!你快快化作红鲤,将你流离失所的族人抚慰!”
“停下来!”可度暴怒,一脚将包忽里踢翻,嘹亮清越的歌声戛然而止,如同天际盘旋的云雀骤然坠地,听者无不发出惋惜的嗟叹,并随之默默在心底吟唱后面的语句。
可度和包忽里摔成一团,打得不可开交,屈列一通鞭子将二人分开,指着可度,她呵斥道:“他是武威郡王的侍卫,并不是你的奴隶,你怎么能冒犯他?”
可度忿忿道:“他该歌颂的是屈列,不是窟哥!”
包忽里鼻青脸肿,犹咧嘴笑道:“我只歌颂死者,不唱生者,你想咒屈列死吗?”
“不错,窟哥已经死了,唱一唱又如何?”屈列冷笑一声,威严目光看向温泌,“郡王,你的侍卫,胆子很大,他下次还敢乱唱,我一定割了他的舌头。”
“多谢大王。”温泌执辔,在马上对屈列颔首。
屈列的怒气即刻消散,换上笑容,招呼贵客们往戎帐中去喝酒,温泌也被簇拥着往前走了几步,他回眸看向人群外的包忽里,对他指了指烈日当空的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
这是皇帝萧侗继位的第十四个年头。
皇帝已满了十八岁,恰好有了第一个子嗣,顺理成章的,尚在牙牙学语的晋王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宝贝疙瘩。晁妃年轻体弱,太后正在空虚寂寞的年纪,力主将晋王接来了大慈恩寺侧畔的太后行宫,早晚逗他满地乱爬。
又是一年新科进士游曲江的时节,太后沉迷于含饴弄孙,对那些年轻的士子亦敬谢不敏了,只抱了幼儿在怀里,捏着他柔嫩的小手去指点外面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普贤奴,这个好不好,可要封他个翰林待诏啊?”太后叫着晋王的乳名,品评了一番,她摇头道:“这几科的士子都平平无奇,探花郎长得也不怎么俊秀。”
年长的宫婢笑道:“要说最俊秀的探花郎,当年的徐舍人,可谓无人可出其右了。与他一比,现在的年轻人确有不如。”
太后奇道:“徐采和贺家的婚事,还没成吗?”
“没有成。贺家大概也心灰意冷了,这几年在外已经不大提起贺娘子了,大概要在家里养一辈子咯。”
太后道:“虽说她家也不差她一碗饭,但……也是想不开。”
宫婢弯腰笑道:“想不开的,又何止一个两个呢?但凡有一个想开的,这事也就没有如此让人扼腕了。”
太后含笑的眸光看向曲江池畔,那里是世族妇人们用轻纱围起的青庐,不时有妇人看重俊俏的士子,指给清原公主看。清原公主手中拿着一只逗猫的孔雀翎羽,只是微笑。
太后恨恨地白了清原一眼,对怀里的晋王絮叨:“普贤奴啊,你的姑母是个坏人!咱们不喜欢她好不好啊?”才说了句清原的坏话,忽觉指尖锐痛,原来是被那白胖胖的娃娃咬了一口。太后无奈地瞧着指上牙印,笑道:“小东西。”转而问宫婢道:“澄城还是拖拖拉拉地不肯北上吗?”
宫婢道:“前几日已经进宫去向陛下谢恩了,大概这两天就走了。”
太后松口气,道:“说好了要去契丹,不能反悔的,否则那些人还不反了天?一年婚期拖成快两年,她女儿跟戴家都结完婚了,也该走了。”
“太后说的是。”宫婢将一枝新折的桃花呈给太后,“大慈恩寺那株金桃树总算开花了,主持特地送了给太后观赏。看样子今年能结桃了。”
太后欣喜不已,“还有这样的事?”她垂首摇了摇晋王,笑道:“看来还是我们普贤奴带来的祥瑞,你一降世,连金桃树都要结果子了!”
晋王抢过太后手里的桃花,咬一口,嚼了两下,又吐出来,他的小手还没有准头,花枝没捏住,落在了车轮下。宫婢见他一对浓浓的小剑眉皱了起来,忙去车下寻找,不意却捧出一只黄澄澄、毛茸茸、嘴角衔梅的幼猫来,“太后快看,不知哪家青庐里的猫崽走失了。”
“哟。”太后觑眼看了一阵这猫崽,疑惑道:“这是一只衔蝉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以前清原公主殿里养过一只。”婢女提醒她。
“是了,”太后叹道,“这小崽子可怜,盛些乳酪来给它吃。”
宫婢奉命去了,太后一手抱着普贤奴,一手逗着小猫崽,不意普贤奴从她手上挣开,爬过去抱住猫崽,啊呜一口就要咬,太后惊笑,忙将他的小嘴捂住。小人儿的一双眉毛,立即不高兴地扬起来,颇有些桀骜不驯之意。
“坏脾气,像她。”太后碎碎念,见普贤奴和猫崽玩的高兴,满脸欢笑,太后心中悄然叹气,忍不住疼爱地用手戳了戳普贤奴鼓鼓的脸颊。小东西,你也有酒窝呢。她想到一个人,顿觉心惊肉跳。
“太后!”宫婢没送来乳酪,却带来一个惊天的噩耗,“澄城公主殁了!”
“什么?”太后惊得手指在普贤奴脸颊上掐了一下。普贤奴大怒,抱住她的手啃起来,太后顾不得疼,面色惨白地走下车,“怎么回事?”
清原公主也闻知噩耗,飞快走出青庐,到了车前,问道:“是自戕还是被人所害?”
“还不知道,是澄城来人送信,说是酒后跌入湖中,怕是意外。”
绝不是意外。
“喵呜。”普贤奴学着猫崽叫唤。
吉贞猝然回首,看见了正大摇大摆在车中踱步的衔蝉奴。她一双长眉飞了起来,幽黑双眸看向湖畔成群结队的男男女女中。
作者有话要说:有读者问第三部的问题:我之前比较犹豫,因为后面剧情会有较大的跨度,分另外一部更容易读者过渡。但内容又不足以单独撑起一整部,所以我没有想好要不要开第三部(读者群里我告诉过读者会视情况而定),目前还是以第二部完结为目标,但后面会有较长的一段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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