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盛会的开端, 令屈列扫兴至极。翌日温泌辞别时, 她并没有热情挽留,而所有部众的视线,都若有若无地在巴雅的身上停驻。余后几日, 他们总在屈列不在的时候,议论那只突然降世的隼王和大贺氏的后人。
奚部首领苏鲁来到了吉贞的戎帐。屈列对可度青眼有加,却对他不屑一顾,令他十分不平,可见到了吉贞后, 屈列对他而言, 已经不值一提了。他踌躇满志,装饰一新,鬓边两绺编发上缀着尖利的狼牙——这是传闻中窟哥的打扮。他特意侧过脸,给吉贞看自己的狼牙耳环,“公主,”苏鲁用蹩脚的汉话奉承她,“公主原本就是要嫁给我们奚部的, 你这样的美貌, 除了我还有谁能配得上?”
吉贞摇头:“我要嫁的是漠北都督,你虽然是奚酋, 但朝廷尚未封你做都督, 我怎么能嫁给一个没有品级的人?”
“漠北都督算什么?”苏鲁道,他是个直肠子的人,说话从来不会遮遮掩掩, “屈列一个女人,有什么本事统御八部?公主嫁给我,我就是八部的首领,到时候我率兵,为你的皇帝陛下兄弟攻克范阳,整个北国,由你和我共享,不好吗?”
吉贞诧异于他的野心:“你和我说这样的话,不怕屈列知道吗?”
“屈列知道又怎么样?”苏鲁霍的起身,昂扬道:“我乃窟哥转世,契丹八部,阿尔泰山以东,太阳照耀到的山河水土,都是我的领地……”语音未落,他往前一扑,摔倒在吉贞面前。
屈列收回脚,冷冷地看着他,“你是窟哥转世?我看你是蠢猪转世。”
苏鲁吃了这么一个大亏,气得跳起来,用契丹话大骂道:“狠毒的女人,你把可度害死了,现在还想用原属于奚部的公主来笼络八部,你想得美!我要召集八部首领,推举新的夷离堇。夷离堇三年一选,你遥辇雁哥凭什么霸占着这个位子?”
“来人!”屈列大怒,命人将苏鲁五花大绑,褪去上衣,当众抽了几十个鞭子。奚部原本是乘兴而归,以此闹得不欢而散,当日苏鲁便率众愤而离去,屈列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盛会依旧,但绝不准任何人提及窟哥或隼王,否则便是一顿毒打,众人敢怒而不敢言。
“殿下,”喧嚣之中,包忽里悄悄来找吉贞。他像一头最机警的猎狗,草原上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引起他的戒心,近来八部内讧,包忽里看得兴奋极了,但还记得要保护公主,“你去藏在大巫的毡帐里,跟他一起走吧,他居无定所,到处游荡,没有人会怀疑的。”
吉贞看向他,“你不走?”
“我不想走,”包忽里握着拳头,“我要想办法杀了屈列。阿郎一定会高兴的。”
娄焕之忍不住奚落他,“你有那个本事吗?”
“你不用管我,”吉贞平静的面容上不见一丝慌乱,她对包忽里道:“屈列不敢杀我的。”
帐外忽然一阵吵闹。包忽里出帐,窜进纷乱的人群,不多时,他奔回来,小声道:“奚部遭遇夜袭,苏鲁派人来求救。”
吉贞与包忽里对视片刻,她轻轻掀起一觉毡帘,见屈列正与诸位首领围坐喝酒,来求救的人焦急愤怒地大喊,屈列一脸不耐烦,随手拿起鞭子就把来人抽了一顿。
“要打仗了。”包忽里激动难抑,在帐中团团乱转,浑身血液都被烧起来了,他走到吉贞面前,一脸为难道:“殿下,你真的不走吗?”
吉贞摇头,睨了包忽里一眼,她说:“别乱来,你杀不了屈列的。”
包忽里不服气地翻了下眼睛。
“天泉!”杨寂匆匆来见温泌,张口便质问,“为什么要夜袭奚部?”
温泌坐在案后,审视着新打的弯刀,雪亮的刀身上,倒映着他乌黑深秀的眼睫,他撩起眼皮,不解地看了杨寂一眼,“怎么了?”
杨寂觉得自己嘴皮子都要磨破了,“这个关头,你去招惹屈列?曹荇在京畿,韩约已经率大军往朔方去了,万一萧侗趁我军和屈列缠斗之际,出兵河东,甚而与屈列联手进击范阳,可怎么办?”
温泌道:“岭南至此甚远,消息一来一回,即便八百里加急,也要半月功夫,趁这个空档攻下契丹就好了。既然是用兵之时,有了契丹数万精骑,我军岂不如虎添翼?”
杨寂瞪大了眼睛,温泌如此自信,简直令他哭笑不得,“半个月攻克契丹!”他一屁股坐在温泌下首,“好,你来说说,打算怎么半个月大败屈列。我洗耳恭听。”
温泌毫不露怯,“屈列和奚部闹翻了,攻克奚部,朝夕之间。奚部一失,契丹人心不稳,她做夷离堇几年,久无战事,正愁没有机会在八部面前立威,借这个机会安抚人心——照契丹人以往的习惯,你说他们会先攻哪呢?”
杨寂道:“营州。”他立即醒悟,“营州刺史现在还以萧侗马首是瞻……”
“屈列一个女人,心胸狭隘,身为酋帅,又刚猛急躁,要攻克契丹,不是难事——你等着看吧。”刻不容缓,温泌没和杨寂多废话,他拎起弯刀,一步不停地走出衙署。
奚部失陷,八部震动。草原上的盛会刚刚偃旗息鼓,首领们正收拾行装,要回领地,却被屈列急召,当场点齐兵将,是夜,数万精骑奔袭至营州,以讨要公主供奉为由,四处烧杀抢掠。营州刺史惊得魂飞魄散,慌忙写就奏疏,加急送至岭南,并遣使往崔屹处祈求援兵。
等了一日,崔屹的援兵毫无音讯,佐官见刺史愁眉不展,说道:“明府,崔屹此人,寡恩薄义,自擅自利。抵御契丹,向来是边军之责,没有朝廷诏书,他岂肯轻易派州兵来救急?不得已,只有去求平卢军来救了。”
营州刺史惊声道:“温泌已经谋反,如此一来,岂不是你我叛降了反贼?”
“外头百姓哀嚎,明府听不见吗?”佐官悲声道,“是营州百姓重要,还是你我的官声重要啊?”
营州刺史无路可走,只得再遣使往平卢军求援。容秋堂夤夜而来,仅率一千人马,接管了营州城。契丹人只为掠财,见有援兵来,管他人多人少,不及交锋,便鸣金收兵,往本部折返。
营州以北,白马山静默地蛰伏在夜色之中。温泌亲自率兵在此设伏。
斥候返回营中,禀报温泌,“契丹大军在山谷前的那一片空旷野地扎营安寨了,附近有浅溪,野草深密,人马约有五千余帐。”
温泌正在灯下与杨寂对弈,杨寂放下棋子,沉吟道:“五千余帐,也有四五万人马了,屈列为了一战立威,把八部所有的精骑都召集到一起了。我们硬拼是拼不过的,损兵折将也不值得。草密溪浅,可以火攻,但火箭够不着,牛羊牲畜也被他们抢了大半,否则赶火牛火羊去烧他们营帐倒方便。”
温泌“嗯”一声,踱步至帐外,夜风吹得旌旗猎猎作响,杨寂也仰首观望许久,叹道:“好大风,正宜火攻。”
旁边营帐前的空地上,巴雅正把吃剩的肉干抛给巨隼,众兵将没见过这样神俊的鹰,围着看稀奇。
杨寂道:“这只鹰有点眼熟。”
“大巫养的,你不记得了吗?”温泌道,“当初我在河东负伤,这只鹰于我有救命之恩呢。它颈下有一片白毛,大巫走时,这只鹰才有现在一半大吧。”
“怪不得叫隼王。”杨寂啧啧称赞,“万物有灵,这只鹰似乎颇通晓人性。”
温泌看了一会,走回帐中,抓起案上的小弹弓——这是包忽里给普贤奴的,收拾行囊时无意中带了来。帐前有只跟随隼王而来的幼雀,正在地上啄食,被温泌一弹弓击晕。
温泌抓起幼雀,对杨寂笑道:“用火雀,怎么样?”
杨寂见他用弹弓打雀,颇有些孩子气,正在发笑,闻言一愣,不确定道:“可以一试。”随军带来的辎重中,有不少膏油,蒿艾,秸秆等易燃之物,杨寂连夜下令,命捕捉鸟雀,收集桃核、杏核,预备火禽。
熹微的晨光中,契丹巡逻的士兵昏昏欲睡。
习惯了猛烈的夜风,头顶轻微的气息涌动,并没有引起他们的警惕。直到有人去汲水时,在晨光潋滟的清溪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黑影,他不禁抬起头来,“隼王。”他喃喃自语,虔诚地看着在营地上空盘旋的巨隼。
越来越多的人醒来,仰头往天空望去。
有奇怪的物事砸落在脸上,这人急忙躲避,扑打着头发间和衣裳上的火星子。发现燃烧的火雀掉落营地,众人惊惶大叫,顷刻间,一场天火如雨点般坠落在帐顶、草丛,火星遇到大风,顿时来势汹汹,整个营地堕入火海之中。
八部首领们气得哇哇大叫,毡帐被烧毁了,才抢来的牛羊跑了,布匹烧了,士兵们忙着逃命,山谷的伏兵倾巢而出,四处掩杀,屈列被侍卫护着,扬鞭疾驰,奔回领地。她也够狼狈了,头发被烧了一半,宠爱的几名男奴都葬身在平卢军的马蹄之下,屈列挟着无法遏制的怒火,冲入吉贞的毡帐,揪着衣领将她拽起来。
“跟我走!”她大喝,“我要在温泌面前杀了你。”
“夷离堇别急呀,”吉贞笑道,“你才打了败仗,不重振兵马,伺机反攻,却要逞一时之勇。现在马上回去,损失岂不加倍了?”
“你说得对。”屈列阴沉着脸,“温泌使出这样的诡计,我损失的兵马也不过一小半而已。”她微眯的眸子里利光一闪,“但我还是要杀了你。把你的尸体送给温泌,趁他心乱,我再以骑兵袭击他的营地。”
吉贞叹道:“武威郡王和他的爱妻伉俪情深,你以为我死了,他会有一丝触动吗?我此刻还在你的手上,他夜袭你的营地,可有半点关心我的性命?”她按下屈列的手,坐回毡毯上,亲自奉茶给屈列,柔声细语道:“朝廷不是有诏书要夷离堇讨贼吗?既然温泌对你不义,你为什么不先联手崔屹,再与他决战?”
屈列口干舌燥,一口气将茶喝尽,她的怒气略微平息,笑看着吉贞,“你就半点夫妻之情也不顾,这么恨不得他死吗?”
“什么夫妻?”吉贞淡淡道,“他抛弃了我,我当然要他死。”
屈列嗤笑,“男人信不过,你要是像我一样,又怎么会被人抛弃?”
吉贞道:“杀了我没什么益处,夷离堇既然要联合崔屹,还是留我一命吧,否则以后你怎么跟陛下交待呢?”
屈列没有理她。她坐在吉贞的毡帐中,能依稀听到各部首领都逃了回来,并为今日的大败而奋力争吵,言语中不乏对她的埋怨之意。她心烦意乱,垂眸掩去眼底凶光,饮了几杯茶,她撂下茶杯,又恢复了那副镇定高傲的姿态,“一场败仗而已,不算什么。”她弯腰走出毡帐,对左右道:“来人!”
自营州劫掠回来的财物,金银器皿,丝毫无损,在篝火前闪耀着灿灿的光辉。屈列很大方,将所有的余财尽数分给了各部首领,连被灭了族,成为孤家寡人的苏鲁,她也随手赏了他几名貌美的女奴。财帛动人,众首领忘了打败仗的耻辱,兴高采烈地喝酒庆祝起来。
屈列走回吉贞的毡帐。
相比外面的醉生梦死,吉贞的毡帐中静谧得奇异。屈列与她的侍卫一进来,帐中空间顿时显得拥挤,桃符有些胆怯地看着这些粗豪凶悍的契丹人。
屈列拎着酒壶,盘膝坐在吉贞的毡毯上。“你怎么不去喝酒?”她问吉贞。
吉贞微笑:“我在中原时的规矩,女人不与男人同席。”
“为什么?”屈列不以为然,“是怕女人太善饮,压男人一头吗?”
“兴许吧。”吉贞的眸光在几名契丹侍卫身上一掠,“夷离堇最近很小心,是在提防什么人吗?”
屈列眉头一扬,黝黑的脸上因为酒意泛起红晕,令她有了几分女性的妩媚,“这些人嫉恨我,难保不会有人借打败仗的机会,夜袭我的毡帐。”就算不杀她,趁机占她便宜,也是够恶心的,屈列嫌恶地皱眉,喷着浓浓的酒气,她摇头笑道:“公主,你以为这个夷离堇很好做吗?”
“我毡帐里没有外人,夷离堇能让你这些侍卫退出去吗?”吉贞道,“他们吓到我的婢女了。我在宫中时,侍卫们不能靠近我的寝室。”
“你的规矩真多。”屈列撇嘴,她指着桃符身边的娄焕之二人,“那两个不是男人?”
“这两个孩子,也是随身侍奉我的人,”摇曳的烛光下,吉贞的声音柔婉暧昧,她对娄焕之招了招手,“过来添酒给夷离堇。”
屈列大笑,“怪不得你对温泌毫无留恋。”她命侍卫们退了出去,看了一眼娄焕之,嫌他畏畏缩缩,屈列一指包忽里,“你来。”
包忽里跪伏在屈列面前,屈列的手指从他的眉眼滑到喉头,迷离地笑起来,“你的声音挺好听,你会唱歌吗?”
包忽里握着屈列的手,甜蜜地笑道:“夷离堇,我的舌头除了会唱歌,还有许多别的用处呢。”
包忽里抱着屈列滚在毡毯上,桃符早羞得躲了出去,娄焕之瞠目结舌,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落在吉贞明珠生晕般的秀丽脸颊上,他一把嗓子仿佛被人掐住了,“我、我、臣,”他硬着头皮走到吉贞面前,眼神乱飘,“臣,臣也得那样吗殿下……”
吉贞妙目瞪了他一眼。娄焕之红着脸讪讪低头,悄悄地松口气。
“桃符,”吉贞忽道,“外面的人都醉了吗?”
桃符不知道帐子里什么情形,慌忙点头,“都喝醉睡着了。”
吉贞没有看角落里打滚的包忽里和屈列,起身往外走,娄焕之忙跟上。
“娄焕之,”包忽里轻唤一声,叫住娄焕之,一刀□□屈列胸前,屈列乍见刀光,醉意陡然消散,一脚将包忽里踢开,两人骤然分开,又缠斗在一起,屈列一个女人,天生神力,包忽里竟然制不住她,扭头一看,娄焕之吓得脸色发白,立在帐边瑟瑟发抖。
“我日你娘,”包忽里压着屈列两腿,拼命捂住她的嘴,闷声骂娄焕之道:“还不快过来!”娄焕之吓得脚底一软,连滚带爬地过来,屈列被制得挣扎不得,两眼恨意森森地盯着他,娄焕之紧闭双眼,摸索到刀柄,猛力握住刺入屈列胸腔。
“死、死了吗?”娄焕之牙关打颤,语不成句,眼睁睁看着屈列口中喷出的血沫自包忽里的指缝间泻出,她眼中的恨光也渐渐黯淡了。娄焕之猛然看向包忽里,带着哭腔扑过去要打他,“都是你害的,我杀人了……”
“滚滚滚。”包忽里一把将他甩开,走到帐外左右看了看,见苏鲁头枕着女奴的肚子,正在篝火前呼呼大睡,包忽里扯着双腿,将他拖进帐中,丢在屈列旁边,然后往他身上浇了一盆牛血。
吉贞与桃符坐在远处的溪涧边喁喁低语。
“殿下,”包忽里奔过来,才杀了屈列,他兴奋得两眼放光,在静静的夜色里,像狼一样。娄焕之缩头缩脑跟在包忽里身后,包忽里一出声,他就忍不住浑身一抖。包忽里白眼一翻,扯着吉贞就走,“明天营地里要乱了,我们去大巫那躲一躲。他们都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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