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申青春鼎盛, 却选择要立侄子戴庭望为太子, 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戴申刚刚即位,春风得意,命朝廷广开言事之路, 却在东宫一事上十分固执,不肯纳谏,还是姚嵩替他解了围,“立侄不立子,虽然不常见, 成汉年间亦有旧例, 并不算悖理。太守为国捐躯,陛下念及手足之情,君臣之义,有此一举,实乃仁君。”
群臣迫不得已,也只能附和着高呼几声“仁君”,“百姓之福”, 此事便成定局, 戴申即命中书省制诰。此时姚嵩已被提拔了门下给事中,主理封驳, 制诰一事下达中书, 却闻知中书舍人徐采近来都是告病在家,姚嵩冷笑不已,又来戴申面前嚼舌, “徐舍人是要誓死追随豫章王了,陛下还留他在政事堂干什么呢?令他去豫章王府做长史好了。”
戴申犹豫不决,姚嵩又道:“侍御史周里敦,才学比徐采还要高出一筹,人品十分端肃持重,臣欲荐他顶替徐舍人,还请陛下决断。”
戴申沉吟片刻,道:“也好,周里敦是个老实人。”于是下诏擢封周里敦为中书舍人,徐采右迁豫章王府长史,又下诏令戴庭望扶棺回广州,并受封太子。
豫章王萧侗自逊位后,生恐戴申要将他赐死,每日在王府中惶惶不可终日,这一日隐约地听闻街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萧侗大骇,躲在屏风后未敢露面,颤声问左右道:“是陛下要派人来赐毒酒给我了吗?”
左右忙去打听,俄而回来道:“是太子殿下扶棺自朔方来了,陛下亲自出宫相迎。”
“太子?”豫章王大惑不解,“普贤奴已经那么大了吗?”
左右忙道:“逆王萧劼已经被平卢军拥护在晋阳称帝了,太子是陛下的侄子,已故的朔方节度使嫡子,戴庭望。”
“庭望……”豫章王听到熟悉的名字,方才顿悟,他松口气,被侍者扶着走出屏风,笑着对固崇道:“阿翁,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西川,也是庭望扮成我回京镇压叛军的。那时候的排场,兴许和现在差不多吧?谁能想到庭望真的要做皇帝了呢?”说着自己先流下泪来。
固崇见豫章王年纪尚轻,却分明已经神智错乱,心生恻隐,关上门窗道:“这是册立太子的吉日,大王赶快擦了眼泪,若被有心人看见,传进陛下耳中,恐怕要生事端。”
豫章王慌忙拭泪,道:“阿翁说得对。”因自己不便露面,命人备了份厚礼,待册立太子后,送至东宫,“庭望自幼和我交好,他既然来了,不会坐视陛下杀我。”豫章王自我安慰着。
两人相对无言,一片愁云惨雾,忽闻外面通禀,称皇后驾临,豫章王下意识地又要往屏风后躲,被固崇扯了出来,走至堂外相迎。皇后仍旧是做县主时的胡服打扮,手里拎着马鞭,身姿宛如少女般青春勃发。
豫章王请她上座,道:“茂英阿姐。”
皇后肘弯扶在案上,冷冷地看着他,“谁是你的阿姐?”
豫章王脸色一白,忙请罪道:“是臣口误,殿下恕罪。”
固崇赔笑道:“今日是册太子大典,殿下不在宫里,却来了王府,怕陛下要问,殿下还是速速回宫吧?”
皇后笑道:“我不爱在那,谁又能拿我怎么样?”她面上带笑,眼里却燃烧着怨毒的火。戴申要立侄子为太子,她极力反对未果。这个册立大典,简直是要让全天下的人看她的笑话。那些大臣嘴上不说,心里还不知要怎么揣测——她的怒气无处宣泄,立即想到了萧侗。
她要看着萧侗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狠狠地折辱他,才能稍解她的心头之恨。
“请罪?”寿光冷笑,“你杵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一样,是在跟我请罪吗?”
萧侗讷讷叫声“殿下”,他瘫软的身体慢慢伏下去。
寿光还嫌他动作太慢,似乎不情不愿,她愤而起身,抓起马鞭,固崇变了脸色,冲到萧侗面前,挨了寿光重重一鞭,他花白的发髻都被抽散了,固崇忙不迭叩首:“殿下!请殿下看在和豫章王手足之情的份上!”
“手足之情?”寿光惨笑,“冬郎,你赐死我阿耶阿兄,一家老少数百口人的时候,有想过他们是你嫡亲的叔父和兄弟吗?”
萧侗颤声道,“是我阿姐和徐舍人的主意,不是我的。”
“软骨头。”寿光鄙夷地骂了一句。自从知道萧侗的病后,她看他更加可恶可鄙,一脚将年迈的固崇踢翻,寿光抓起萧侗的衣襟,像抓起一滩烂泥,她呵斥道:“你连男人都不算,还有什么脸活着?”
“殿下!”徐采飞快走入堂内,抓住寿光手腕将她搡开。
他手下没有留情,这一推,寿光站立不住,险些倒跌落座,她气得不轻,“徐采,你敢对我无礼?”
“册立太子的日子,殿下不在宫中,却对豫章王肆意打骂,这是什么礼?”徐采冷道,“殿下,你一个无子的皇后,禁不起言官弹劾的,还是适可而止吧。”
“好,”寿光紧紧抓住马鞭,对徐采绽放一道冷傲的微笑,“萧侗,你,还有清原,我一个都不会放过。陛下很快要出征陇右了,等他走了……看你们能躲到几时。”
“殿下慢走不送。”徐采躬身拱手,静待寿光离去。
“徐长史,你最近都去哪了?”寿光临去那一句威胁,令萧侗坐立不安,他抓着徐采追问,“你不是说,只要我自己逊位,陛下会留我一命吗?”
以徐采对戴申的了解,他的确不至于要对萧侗赶尽杀绝,可寿光这个女人最会横生枝节。徐采攒眉沉思良久,对固崇道:“中官,请姜将军派几个机敏的侍卫来吧,皇后若有歹意,姜将军不会坐视不管的。”
寿光这一闹,徐采心生警惕,有几日没离王府。这一日听闻皇帝传召,徐采换过官服,进宫觐见,见皇帝在案后凝神观看舆图,太子身着戎装,垂手立在下首。徐采最后一次见太子,还是清原公主身边的一名少年侍卫,短短几年,已经脱胎换骨,单论英武沉稳,比昔日的戴申有过之而无不及。
徐采对二人相继见礼。
“徐长史。”虽然姚嵩对徐采孜孜不倦地进行诋毁,皇帝对徐采仍算礼遇,他放下舆图,说道:“晁延寿投靠逆王,助纣为虐,谋害朔方节度使戴度,我要留太子监国,亲征陇右,为兄复仇,为国锄奸。”
徐采听朝中的口风,早知道皇帝有这样的打算,也不惊讶,只道:“陛下此去朔方,要保重龙体。”
“你不跟我一起去么?”皇帝大概想起了往事,脸上有一抹微笑,“像前几年在陇右时那样。我现在时常想起来,真有些怀念。”
“陛下有姚给事在旁出谋划策,不需要臣了。”
“随你吧。”皇帝也不强求,“檄文还是你来写,要骂人,大概谁也比不上你。”
“是。”徐采接过笔墨,跪在下首,将雪白的绢帛铺开,一边研墨斟酌,说道:“晁延寿投靠晋王,谋害戴使君,罪大恶极,但陇右百姓无辜,仍以劝降为上策。檄文里还是略过这一节,直指晋王吧?”他侧首看一眼太子,见年轻人清朗的眉目极快地一蹙,又舒展了。提到戴度之死,他还算平静,没有当场大哭,比之豫章王,真是天壤之别。
“什么晋王?”皇帝嗤笑着摇头,“不过是清原和温泌的孽种而已,叫他逆王,已经是抬举了。萧氏的这一桩丑事,合该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可直言不讳。此事有晁氏等人为证,确定无疑。”
徐采的笔悬在绢帛之上,停滞良久,皇帝以为他仍在字斟句酌,也不催促,坐回案后静候。此刻殿上除太子外没有旁人,皇帝看着追随自己十年的佐臣,难得地打趣起他来,“听说你近日不在豫章王府,怎么,是在哪个温柔乡里流连?”
徐采一笑,敷衍道:“陛下莫拿臣玩笑。”
皇帝道:“你和姚氏也纠缠不清有些年了,既然彼此有情,我赐她一个出身,你娶她进门罢了。”
“陛下要赐她出身,不是赐臣,臣怎么能做别人的主?”
“你还撇清。那我就叫皇后召她进宫了。这个女人有侠义之气,虽然为妓者,做个滕妾还是够的。”皇帝笑起来,也许是想到马上要出征陇右,精神十分振奋。
徐采扯了扯嘴角,没有多做辩解。
岭南一纸檄文传遍天下,文词与其说是征讨叛军,不如说是有意揭萧氏的家丑,清原公主和武威郡王的风流韵事,逆王萧劼的神秘身世,瞬间传遍大街小巷,杨寂看完檄文,一张脸火辣辣的,简直是无地自容。他埋头走入政事堂,将檄文撂在温泌面前,气道:“叫你收敛,你不收敛,现在戴申这一纸檄文,简直是坐实了你和清原一对……”
温泌将檄文展开,看了几眼,“一对什么?”
奸夫淫|妇四个字就在齿缝里,杨寂极力忍耐,没有迸出来。长吁短叹坐在下首,他悄悄打量着温泌,见温泌没甚表情,草草看了几眼,将檄文卷起来丢进铜炉,杨寂试探着问:“这上面说的,可是真的?”
温泌白他一眼,不厌其烦地:“假的。”
杨寂嘀咕,“咱们陛下那个小脸啊,我越看越觉得像……”
温泌微微一笑,垂首不语,抄起旁边兵册潦草地勾了几笔,丢回给他,“你闲得慌是不是?去点一点辎重吧。”
杨寂重重叹口气,抓着兵册起身道:“这一篇檄文,简直是子虚乌有,肆意抹黑!戴申结婚也有几年了,怎么膝下没有一儿半女,反倒被逼得要立自己侄子?我看他也是个天阉!咱们也得发一通檄文,好好羞辱他一通,出口恶气。”
温泌将刀挂上革带,一面换上戎装。他在那个浮光掠影般的微笑之后,脸色又恢复了冷若冰霜——戴申的这片檄文,是将他触怒到了十分。他淡淡道:“又不是女人,费那么多唾沫星子有什么用?等他沦落到在我刀下求生,这篇檄文只会像个笑话。”
“你?”杨寂一颗心急跳,紧张地追出几步,“韩约已经出了雁门关,你不要轻举妄动了!”
若是之前,兴许温泌还不在意,可看到檄文的瞬间,他便心意已决,任杨寂如何劝说也不动摇,“让曹荇守晋阳。戴申他不是要为兄报仇吗?”温泌隔衣按了按腰部的旧伤,眼里闪过一丝冰凌般的冷笑,“我还有仇要找他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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