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泌与戴申各自领精兵杀到一处, 嘉麟城下的攻势暂缓,至天黑时,姚嵩命士兵摇旗,假意退兵, 回寨养精蓄锐。月上中天, 万籁俱寂,城里传出清亮的鹧鸪叫声, 姚嵩翻身而起,遣一队人马趁夜色潜行至城门下, 果然武威郡守依照约定,开了城门。
姚嵩心性谨慎, 当然不肯轻易进城, 只取高处张望, 紧紧盯着那对人马进了城后,城头上人影晃动中, 一面黄色旗帜伸了出来, 晃了几晃, 这是诸事顺遂,未遇埋伏的信号,姚嵩大喜, 一声令下,千军万马悄无声息地陆续进了嘉麟。
武威郡守拜见了姚嵩,说道:“韩约箭疮复发,晁延寿年迈体衰, 早早歇息去了,城中守将均愿投诚,姚公放心。”
姚嵩喜不自胜,令各队人马分头行动,那武威郡守贪功,主动请缨,在前领路,与姚嵩飞驰到了衙署,团团围住,姚嵩一挥手,带火的飞箭流星般窜入后堂,谁知一阵箭雨后,堂内竟没半点动静,姚嵩心叫“不妙”,衙署外两边巷道突然杀出两队人马。此处狭窄,退无可退,姚嵩跌跌撞撞,被士兵推挤到和武威郡守撞在一起,那郡守面色煞白道:“中计了!”
火把照亮了巷道,韩约精神抖擞,笑道:“捉拿姚嵩者,赏银千两,死活不论。”
姚嵩手脚飞快,从武威郡守手中抢过缰绳,爬上马掉头便逃,此时进城的各路人马已经纷纷遭遇伏兵,城中喊声震天,四处火起,姚嵩两个大腿发抖,伏在马上,被侍卫们护着,先冲到正门,见执戟的士兵竟是敌军,忙掉头往角门,角门低矮,姚嵩一时不慎,在门廊上撞得眼冒金星,跌落在地,被侍卫搀扶起来时,头顶崩了火星,烧掉半边头发,狼狈逃出了嘉麟城,顾不得去召集营寨留守的人马,一叠声叫道:“回武威。”
自嘉麟到武威,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姚嵩催马疾驰,身后喊杀声不绝于耳,扭头一看,是韩约紧追不舍,他吓得一颗心也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到了武威城外,侍卫远远便扯着嗓子喊道:“开城门!”
“杀姚嵩!”滔天的声浪此起彼伏,淹没了姚嵩的嘶喊。
神策军主力都出了城,只剩不多的人马在武威驻守,城头守兵遥遥见平卢军杀来,惊慌失措,哪个敢来开城门?只零零星星射出几箭,以抵御敌军。姚嵩叫苦不迭,下马扑上城门,拼命拍打,城门纹丝不动,他忙从地上捡起瓦砾,才要往门上去砸,领子被人从后面拎了起来。
“韩约。”姚嵩扭头一看,打个哆嗦。
韩约一刀将他的瓦砾击落在地,大笑着打量了几眼姚嵩,丢给士兵看管。
及至天明,嘉麟城中战事初歇,姚嵩所率人马被瓮中捉鳖,杀得七零八落,城外为戴申助阵的各州将领原本便是一盘散沙,见姚嵩被俘,群龙无首,尚未交战几个回合,便各自引兵退回本州。
这一战将计就计,赢得大快人心,韩约与晁延寿商议后事,晁延寿力主要反攻武威,韩约却放心不下温泌,使探马去打探温泌踪迹,当夜大雨滂沱,地上湿滑,探马无功而返,晁延寿却等不及了,说道:“姚嵩已束手就擒,戴申出城未归,武威空虚,正是破城的良机,韩将军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韩约略一思忖,道:“也好。”与晁延寿点齐兵马,蓄势待发,启程之前,特来拜见吉贞,细说缘由,吉贞心思不定,问道:“还没找到武威郡王的踪迹吗?”
韩约道:“天气不好,人踪难觅,我猜测两军大约是扎营休战了。”他劝说吉贞,“武威一战,未知输赢。如今河西兵荒马乱的,不是殿下待的地方。臣选派精兵,护送殿下去陇右暂时避一避吧。”
吉贞此刻心里都是温泌的下落,哪有心思去陇右避难?指尖不自觉停在唇上,只顾出神,韩约知道她固执,只能无奈告辞,“臣出城后,殿下要保重。”
“晁延寿的家眷在哪里?”短短瞬间,吉贞却变了主意,问韩约道。
这个韩约倒是没问。“大约仍旧是留在嘉麟的。”
“我要去平凉,让晁娘子陪着我。”吉贞道,见韩约不解,她说:“晁延寿此人善变,他要以女许嫁,被武威郡王所拒,难免心有芥蒂。恐怕他借平卢军之势攻占武威,趁两军战事胶着之际,坐收渔翁之利。趁他此时不备,我以避难之名带他的家眷去平凉。到了平凉,再悄悄押送他们去晋阳为质。”
韩约一愣,口中答是。他和吉贞也算几番共患难了,忍不住道:“殿下总是这样未雨绸缪,对谁都心存戒备吗?”
吉贞低头理着窄袖。她是青衫单髻的打扮,面上安之若素,若不细究,谁也看不出是个女子。“对你,我还是多信几分的,”她明亮的眸子冲他一瞥,“你不必担心,去吧。”
韩约一震,说道:“是。”遂转告了晁延寿,称吉贞独身不便,欲携带其妻子同往平凉避祸,晁延寿哪知吉贞的心思,自然从命,大军开拔之际,吉贞等人也被侍卫护送着离开了嘉麟。
嘉麟到金城,一日便至。这是秋汛的时候,雨后河水漫漫,烟气蒸腾,只有一条无主的扁舟在岸边飘荡,吉贞与晁氏先上了扁舟,两名侍卫摇橹,快到对岸,忽见一支飞箭自迷雾中破空而来,两名侍卫慌忙抵挡,扁舟晃晃悠悠,吉贞一时不慎,跌落水中,晁氏失声尖叫,岸边有人伸出长蒿,将小舟拖了过去。
来人正是几名戎装士兵,见晁氏美貌,抢着要去扶她,哪顾得上吉贞。吉贞呛了口水,拼命抓着船舷,在水里浸得牙齿打颤,忽觉背后一热,人已经被托了起来,她回首一看,见救她的人一张笑脸,溅起的水珠挂在眉毛和睫毛上,双眸发亮,正是温泌。
她心头先是一松,继而大怒,抬手就推了他一把。温泌抱着她湿漉漉上了岸,笑道:“你自己扮成男人,谁认得出来?”
吉贞冷得脸色发白,又浑身湿透,在他怀里不敢动弹,气道:“你埋伏在岸边,就为了射我?”
温泌道:“船工说有士兵要渡河,我们还以为是追兵到了榆中。”听见吉贞猛咳,不再多言,大步流星到了榆中县衙的后堂,把人用被子抱起来,待要叫人来生炭火,袖子被吉贞一拽,便不由自主坐回床边,拂开她的湿发。
“你怎么在这?”吉贞把他的手拉下来。
“你怎么在这?”温泌也笑问。
说来又话长了,两人大战后意外重逢,一时都没再开口,温泌觉得掌心下吉贞的脸颊略微有些回温,手伸进被中,贴在她的肌肤上来回摩挲,声音有些低:“你身上也好凉。“心念一起,自己湿透的衣裳也解开丢在地上,抱着吉贞上了床,说:“我替你暖一暖。”
肌肤相贴,他的手又四处游移,吉贞脸上泛起绯红的色泽,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温泌,良久,才说:“我去平凉,途经金城的。”
温泌笑道:“我在河西和戴申交手了几次,他中了我一箭,很不服气,锲而不舍追着我到了陇右,怎么甩都甩不脱,真是疯狗一条。”
吉贞无意中触及他的上臂,呼吸顿止,忙起身将被子掀开,“你受伤了?”
温泌衣裳都脱了,被子一掀,浑身半点遮掩都没有,他忍不住笑出来,一边说没有,被吉贞碰到绷带,眉头却飞快皱了一下,说道:“是旧伤崩开了。”见湿透的绷带隐隐透出一点血丝,遂收起玩笑的心,咬牙将绷带解开。
“我来。”吉贞随意披了件衣裳,取剪刀裁了干净的布来,目光在伤口上一掠,便小心翼翼缠了起来。温泌忍着痛,见她蹲在身侧,乌发披散,衣衫凌乱,从背到腰的曲线十分袅娜,心里便有些作痒。目光居高临下,自眉眼到双唇盘旋,他开口道:“嗯,我想……”
吉贞察觉到他身上紧绷,啐了一口,包扎好伤口,埋怨道:“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贼心不死?”
温泌笑着靠在床边,看着吉贞在地上来来回回忙碌,随口道:“这算什么?谁打仗能不挂伤的?”知道不是窃玉偷香的时候,他硬把满腔旖旎压下去,捡了件干净的衣裳换上,说道:“你要去平凉,这就走吧,戴申很快会追过来。”
吉贞背对他整好衣裳,回过身,又是一名骨清神秀、手脚伶俐的小侍从。她攒眉看着他的伤,说:“你连医官都没带,谁来换药包伤?”
温泌捏了捏她的脸颊,说:“单你还好,晁氏那一家子,太碍手碍脚了。”不等吉贞开口,他掩住她的唇,在吉贞耳畔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在平凉等我。”
夜色已至,士兵在外问是否要拔营,温泌应了一声,放开吉贞,走到门口,见连日的暴雨之后,竟然是个晴朗的夜,皓月当空,秋虫低鸣,悠悠凉风吹得枝叶摇动。温泌指着即将圆满的明月,赞道:“好兆头。”
吉贞心中不快,本想刺他几句,见温泌抬头看月的侧影,也微笑了,说:“这月亮很快就圆啦。”两人看了一阵月,温泌率兵离开榆中。
吉贞则在榆中歇了一晚,翌日待要启程去平凉,才得知晁氏落水之后,受了惊吓,一病不起,只能在榆中又滞留了几日,延请大夫来治病。
自榆中河桥一战后,此处的百姓大多已经背井离乡逃难去了,城中空寂,在衙署后堂居住,倒也安静,吉贞一面等待晁氏病愈,遣侍卫去城外打探消息,得知温泌大军翻过皋兰山,往河西方向而去了。
旬日后,晁氏病愈,吉贞书信一封给杨寂,命他往平凉来接应,侍卫将信送至驿站,带回来一个喜讯,“晁公和韩将军克服了武威。”
晁氏一家闻讯,十分欢喜。吉贞见晁氏脸色虽然憔悴,但已经能走动了,遂下令道:“去平凉吧。”各自收拾了行囊,待要启程,侍卫来报,称晁小郎君不听劝阻,独自往武威方向去了。
“把晁小郎君找回来。”吉贞忍住怒气,对侍卫道。
这一耽搁,又不能成行,等到入夜,晁小郎尚不见人影,晁氏一家心急如焚,吉贞也不好径自去歇息,只能在灯下枯坐。
秋风吹得灯花猛地一跳,吉贞从浓浓的倦意中惊醒,回首望去。她在军中时日颇久,兵戈撞击甲胄的声音十分熟悉,恍然惊闻铿锵之声,吉贞匆匆起身,拉开房门,“天泉”两个字还没出口,她的面色骤变。
熊熊的火把下,戴申那张脸平静无波。将昏迷不醒的晁小郎君丢在一边,随意打量着周遭,他看一眼孤立无援的吉贞,慢慢将刀送回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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