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申信步闲庭, 走进房内。椅背上还晾着温泌临走那日换下来的蜀衫,戴申曾在马上中温泌一箭,对这件蜀衫印象深刻,因此一眼便认了出来,“温泌在榆中停留过?”他把蜀衫抛到一边, 问吉贞。
吉贞在初始的惊愕后, 迅速镇定下来,她淡淡道:“他已经离开有些日子了, 这里只有手无寸铁的妇孺。”
吉贞对戴申而言,确实毫无威胁可言。他赶了一天的路, 已经疲惫不堪, 径自倒了几杯冷茶, 一口气喝尽。士兵送了水来,他仔仔细细洗过手和脸,掸了掸衣襟,然后卸下兵器,扶案落座。
和温泌不同,他再疲惫, 也是副正襟危坐的姿态, 天生的傲慢孤冷镌刻在骨子里。
被他高深莫测地盯着, 吉贞面不改色,“夜深了,陛下在这里,多有不便……”
“嫌不方便, 你可以滚出去。”戴申冷嗤一声,不再看吉贞,他径自走到床边,倒头闭眼。
吉贞默不作声,从地上捡起温泌的旧衣,抱在怀里,走至院中。衙署被围得密不透风,想必榆中现在全是戴申的人手,插翅也难逃,吉贞被引进侧房,见晁氏一家蜷缩在角落里噤若寒蝉,她一颗心是彻底沉入了谷地。
后半夜无风无浪地过去。翌日,士兵们缓过气来,将这一众俘虏当成奴婢使唤,晁夫人被迫领着几个娇贵的女儿洗衣造饭,泪水涟涟,大约是得了戴申的嘱咐,倒没有人敢轻慢吉贞,只把她丢在房里不闻不问。
此时戴申已经得到消息,知道武威得而复失,姚嵩陷落敌手,河西各路人马混战,再去救援,为时已晚,他索性在榆中安心住下,养精蓄锐。不过两日,粮官来报,称粮草难以为继,眼看要坐吃山空,宜退回朔方筹措粮草,重振旗鼓。
戴申却不置可否,说道:“让我想一想。”
是夜,士兵传戴申口令,“请殿下到城头一叙。”
吉贞身陷囹圄,哪有推辞的余地,只能随着士兵,拾级而上,见城上只有零星几名士兵巡逻。戴申独自遥望天狼星,闻得脚步声,回首看向吉贞。
“退回朔方,我不甘心,留在金城,又怕坐困愁城,以公主之见,该进还是该退呢?”戴申忽道。
这个问题,大出吉贞所料,她奇道:“陛下问我?”
戴申道:“是。”他负手看着吉贞,一张清冷端正的脸还算和气,“公主胸有丘壑,又对温泌知之甚深,依你之见,我该约他到此,背水一战,还是退回朔方,待他日再战呢?”
吉贞很自然道:“神策军粮尽援绝,陛下靠什么和温泌背水一战?”
戴申点头,“你觉得我斗不过温泌。”不等吉贞回答,他转身朝向城外,见激流如箭,残月如弓,依山而建的城池仿佛磐龙伏卧,静得摄人。戴申下定了决心,一时逸兴勃发,悠悠道:“北往西楼满晴空,积水连山胜画中。天下雄郡,唯有金城。我若是铩羽而归,岂非辜负了这样雄壮的城池?我父亲在天之灵,又怎样安息?”
吉贞淡淡一笑,道:“只愿天随人愿。”
戴申听出她的敷衍,嗤笑一声。他两人在彼此的命运中屡次阴差阳错,失之交臂,到如今,还与陌生人无异。戴申难得认真审视了几眼吉贞,心平气和道:“我曾经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这一战若是得胜,会留你一命。”
吉贞道:“若是不胜呢?”
戴申对她微微一笑,吉贞正觉得他这一笑颇为怪异,蓦地被他拽住衣襟,推倒在城垛上,吉贞半个身子悬在空中,发簪落地,被风吹散的发丝拂在渐渐失色的脸颊上,她咬紧牙关,一声惊呼也没发出来。
戴申垂眸看着吉贞,这一掌推出去,她便要跌下数丈城楼,性命不保。
她害怕了,他看得出来。逼她在垛口悬了半晌,他才施施然收回手,说:“要是不胜,我就当着温泌的面把你抛下去。所以,你最好还是对我有点信心。”
吉贞双膝发软,靠着城墙,良久,心潮才恢复平静,她不甘示弱,冷笑道:“原来你靠挟持妇孺来打胜仗的。”
“你是手无寸铁的妇孺?”戴申放声大笑,“那些枉死的人,弥山,滕王,要找谁去说理?”
吉贞傲然而立,笑道:“技不如人,有什么道理可讲?“
“不错。”戴申赞道,“等你当着温泌的面,从这城上跳下去时,也要这样义无反顾。“
翌日,戴申召来粮官,命他往朔方去筹措粮草,并且不必隐匿行迹,粮官不解,戴申指着舆图道:“朔方往陇右的粮道,一者走水路,一者走山路,榆中城外河桥已毁,水路不便,你走山路,势必要经过皋兰山下老狼沟。这里地形狭窄,林深草密,温泌一定会设伏兵,到时我们再依计行事。“
粮官领命,果真大张旗鼓往朔方筹措得粮草,半月之后,折返陇右,抵达皋兰山下时,正是浓云密布,山雨欲来,茂密的林叶隐匿了人踪,粮官压着车队,走到山口,视线忍不住往林中逡巡。
温泌目光追随着车队,直到进入两山逼仄的间隙。
副将潜行至温泌身边,咬耳朵道:“恐怕有伏兵。”
温泌道:“试一试。”
副将心领神会,一个呼哨,乱箭如急雨般骤然飞出丛林,一名押车的士兵应声倒地,其余人惊慌了一瞬,高呼道:“敌军劫粮。”未战几个回合,便节节败退,尚未退出山谷,忽听喊声震天,如闷雷般搅动着浓云,一队伏兵执虎豹旗飞扑而来,双方缠斗到一起,杀得不可开交,神策军伏兵众多,渐渐杀得平卢军不敌,又听一阵金鼓,又有一队伏兵举绣金龙旗,宛如喷涌的洪水般自皋兰山奔腾而下。此时天色已暗,彼此看不清面容,温泌一刀劈开拦路的敌军,高举龙旗振臂一挥,韩约眼睛一亮,奔过来道:“天泉,我来了!”
正是温泌猜测戴申要在老狼沟设伏,密令韩约来接应。援军一来,平卢军声威大震,数面绣金龙旗在山谷间翻飞,温泌策马到了粮车前,用刀往麻袋上一戳,忽觉触感异常,韩约暴喝一声:“小心!”
数道火箭自山林中疾射而出,粮草车上一触既燃,瞬间炸了开来,温泌被韩约扑倒,在地上滚了一圈,耳边炸裂声与惊嚎声不断,温泌拂开脸上的枯枝残叶,以刀撑地,勉力站稳,见整个老狼沟已经堕入火海,神策军与平卢军的士兵,不分敌我,尽数在火海中挣扎逃窜。
“车里是硝石和□□!”韩约也懵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使劲推温泌,“快走!”
温泌甫一起身,便跌倒在地,一支箭刺入他胫骨,翎羽犹在颤动。
他猛然回首,见隔着熊熊烈火,戴申身着甲胄,立在山间,他从箭囊中又抽出一支箭,拉满了弓,对准温泌,脸上冷凝而专注。
温泌攀住马缰,翻身骑上去,一刀挥开飞箭,马嘶鸣一声,跃出火海,往山口奔去。
天际又一串惊雷,黄豆大的雨滴砸了下来,火势被浇熄,呛鼻的浓烟在皋兰山下弥漫,温泌停在山壁下,折断箭支,挖开伤口,将箭簇取出,扯一截衣边草草包扎起来,听得马蹄声嘈杂,韩约已经率剩余人马赶了上来。
“天泉!”韩约惊魂未定地大叫。
“性命无碍。”温泌道。
韩约松口气,想起刚才在老狼沟的一幕,仍然心有余悸,“戴申为了要你的命,不惜拿几千神策军来陪葬,果真心狠手辣。”
温泌先被火烧,又遭雨淋,唇色亦有些发白,他靠着山壁站起来,说道:“他粮尽援绝,是打算破釜沉舟了。”
“你的伤不好,”韩约催他上马,“先回营寨吧。”
“皮肉伤而已。”温泌紧握刀柄,回首望向老狼沟的方向,“你说,戴申会追过来,还是回撤兵回营?”
韩约难以置信,雨声太大,他不得不扯着嗓子吼道:“天黑了,山路难行,他不会追了!你受了伤,快快回营!”
温泌摇头,命左右飞快地探查地形,在最陡峭湿滑处伏兵道边。韩约气得直叫:“你疯了!”
“噤声!”温泌锐利的眸光一扫,韩约闭嘴,听见隐隐有马蹄声入耳,两人分头闪开,在深草中隐身。数百名骑士瞬息而至,马蹄踩进堑沟,重重摔落进泥泞中,戴申一个鹞子翻身,弃了弓箭,从腰间掣出刀来。
温泌猱身一跃,雨水喷溅在铿然相击的刀刃上,被撞得四分五裂。戴申换的这柄刀甚是刚猛,一刀挥来,风声掀得衣袂翻飞,夜雨中山道湿滑,温泌又有腿伤,被一刀当头劈来,招架不住,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戴申刀尖指着他的胸口,微微喘着气,笑道:“这里没有河给你跳水逃命了。”
话音未落,被温泌扯住足踝,戴申脚滑,一个趔趄,两人摔下山道,趁黑摸不着兵器,赤手空拳在泥里打滚,温泌一拳将戴申击倒,抹把脸上的雨水,他冷道:“就算瘸了一条腿,你还是我的手下败将。”
戴申一笑,牵动的唇角沁血,他懒懒挥开温泌的手,断断续续道:“你看,这是什么。”将吉贞的发簪抛给温泌。
温泌眸光一凝,正迟疑间,双方的士兵已经循声追了过来,温泌松开戴申衣领,将发簪往道边随手一丢,笑道:“一支再普通不过的发簪,你又耍什么诡计?”
戴申被侍卫扶上马,揶揄温泌道:“我当你对清原情有独钟,竟也不过如此。”摇头笑了一笑,便执辔而去,走出一段,见温泌还在原地,戴申心中越发笃定了,发出一声大笑,喊道:“清原公主凤驾就在金城。来金城接她吧。”
回到金城,已近天明。吉贞猜测到戴申这一夜与温泌激战,未至谁胜谁负,辗转难眠,听士兵称陛下有请,她毫不犹豫,来到戴申房中,见戴申正把脏污的长袍脱下来,用手巾抹去身上的泥水,吉贞皱眉,立即转身。
戴申头也不回,把手巾丢在她脚下,说:“提我擦背。”
吉贞愠怒:“你把我当你的奴婢吗?”
戴申冷道:“不当奴婢,就当死人。”
吉贞僵立片刻,拾起手巾,在盆中沾湿,替他擦拭背上的泥水。这样亲密的动作,却没有半分旖旎的意思,死一般的沉寂中,戴申背对着她端坐不动,下颌的线条绷得极紧。吉贞微微一笑,放下手巾,“你输了。”
戴申扯着吉贞的胳膊拖到自己面前。吉贞脸色微微发白,幽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戴申使劲捏了一记她的下颌,嗤笑道:“我说过,赢了就放你一条生路,看来你宁愿自己死,也盼着温泌得胜。只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把你的命看得比这场仗更重要。”
吉贞轻轻一笑,轻蔑道:“我和温泌,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我的死活和他有什么相干?倒是你和秦住住情深义重,不知道她现在又在哪呢?”
戴申勃然变色,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扯开吉贞的衣领。她的挣扎,反而让他有了数年不曾有过的兴奋,他隐约有种得救的希冀,因而激动地双手微抖,抓着吉贞的腰带奋力一扯,在她雪白的肩头舔舐,忽觉眼前金光闪耀,他一把挥开,吉贞的金匕首当啷落地。
戴申忆起往事,蚀骨的仇恨顿时涌上心头,不由分说抱起吉贞丢在床上,这一下摔得吉贞眼前发花,没等戴申俯身,她喉头一阵痉挛,抓着青帐弯腰干呕。
戴申浑身的热血顿时冷了。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阵,他抓起袍子起身,走到门口,侍卫来报,称道:“温泌率人马逼城下寨,扬言要攻城。”
“果然来了。”戴申快意地笑起来,“等的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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