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回来复命, 称清原公主与晁氏一家被送出金城,接入韩约营寨。
戴申将酒杯一撂,靠在椅背上,对温泌淡笑道:“现在郡王放心了?方才我在清原面前,可是给足了你面子。”说到后来, 他的语音愈冷, 已有居高临下之意。
温泌神色平静,起身之时, 小腿上的箭伤剧烈作痛,他扶住案头, 稳了一稳身形, 而后面对戴申单膝跪地, 垂眸道:“多谢陛下开恩。”
戴申“锵”一声拔出腰间佩剑,抵在温泌颈间。手腕猛然一沉,温泌头微微后仰,剑刃处沁出一点殷红血珠,他却眉头也没动一下。
戴申笑道:“你不求饶?”
温泌很镇定:“杀了我,无异于金城之盟被毁, 晁延寿、韩约与曹荇三路大军合围, 陛下可有招架之力?留我一命, 他们还会投鼠忌器。陛下不是逞一时意气的人。”
“我杀了你,就掩埋在这衙署里,韩约怎么会知道?”
“陛下认为韩约不会派人一路随行打探吗?”
戴申常年的郁气在这一刻得到极大的释放。他欢畅地大笑,“你一口一个陛下, 是打算俯首称臣了吗?”
温泌被迫喝了许多的酒,双眸却无比清醒,他看着明显有了醉意的戴申,说道:“我已经跪地求饶了,陛下没看见吗?”
“先留你一命。”戴申道,一声令下,左右士兵上前,将温泌五花大绑,押了下去。
是夜,戴申令佐官拟定盟约,送至韩约营中,约定双方自翌日便各自拔营退兵,且韩约人马不得靠近神策军军营九十里内,韩约忌惮温泌性命,不敢有违,只能一面急信给杨寂商议对策,一面眼睁睁看着戴申自金城撤兵,奔赴江南。
此时的江淮战场,已经僵持将近半年,双方士兵精疲力竭,苦不堪言,忽而接到休战止戈的诏书,简直是不胜欢喜,当即放下剑戟,各归营寨,卸了铠甲,收拾行装,陆续踏上归途。
戴申率神策军折返扬州,被戴庭望迎入城中。此值初冬,飘了一场新雪,沾衣即化,戴申换过常服,解下佩剑,与众将士宴饮,正酒酣耳热,士兵来报,称温犯已经从囚车上解了下来,要如何安置。
戴申饮了一杯酒,说道:“推出去斩首。”见众将筷子都停了,表情颇为震惊,戴申冰凉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冷道:“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回到暖意融融的寝室,戴申屏退左右,召来戴庭望叙话。问过了扬州战况,戴申颇感欣慰,笑着对戴庭望道:“庭望,你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就能够抵御耶律与姜绍大军,很好。你比你的父亲强,比我也强。”
戴庭望并没有受宠若惊,他心平气和道:“多谢陛下。”
戴申听他的语气颇为恭谨,甚而有些疏离,他心里一动,嗔道:“庭郎,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么长大了倒生疏了?况且你已经封了太子,该叫我什么?”
戴庭望慢慢张嘴,“父亲大人。”
戴申颔首。想到自己此生可能都后继无人,他怨恨,愤怒,却也无济于事,只能尽力对戴庭望更温和了些——他从小就看重的侄子,他要用心笼络他才行。戴申心念百转,忍不住又说了句:“你在我身边,不可听信谗言,不要像你父亲一样……”
“叔父,我父亲是你杀的吗?”戴庭望突然开口,目光凌厉清冷。
戴申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戴庭望并不退让,“我父亲堕马而死,是不是你指使的?”
“胡言乱语!”戴申暴怒,猛地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他酒意顿消,蓦地察觉戴庭望长成了一个英挺矫健的年轻人,他霎时面露悚然,手在腰间摸了个空,脸上却浮起一抹安抚的笑,“你也吃醉酒了?简直不知所谓。快快回去睡吧。”说着手改而搭上戴庭望肩膀。
他一时惊慌,哪知自己这番做作的表情落在戴庭望眼里,完全证实了他的猜测。戴庭望顿时眸光一冷,撇开戴申肩膀,一脚飞起,将戴申踢倒。戴申跃起,要奔往墙边去取佩剑,被戴庭望一刀自后心穿透。
戴申怒睁双目,献血自口中涌出,还没叫出一声“来人”,便颓然倒地。
戴庭望双手微微发抖,随即将刀掣出,在戴申靴底反复擦拭。心神略定,外头侍立的奴仆大约是听到了些响动,询问道:“陛下?”
戴庭望声音很稳,“陛下无事。”又问:“温泌已被斩首了吗?”
“还没有。天色已晚,刑官要等明日再动手。”
戴庭望走到外间,说:“把他押上来,陛下要审他。”
片刻后,左右侍卫将温泌押了上来。他一个待死之人,雪夜里也没有遮蔽之所,被打湿的鬓发、眼睫更愈发浓黑醒目。
“你们都退下,在院外守着。”戴庭望吩咐侍卫。
温泌双手被缚,锐利的眸光看向戴庭望手上的刀。这柄利刃,随着他的眸光,抬了起来,挟风而落,他手上的绳索应声而断。温泌转动了一下被缚太久而麻木的手腕。
戴庭望从墙上悬的刀中选了一柄,正是温泌的陌刀,他扬手抛给温泌,年轻的脸冷峻肃穆,“清原公主于我有教导之恩,我可以饶你一命。”他说,“不过,你得打赢我才行。”
他年轻气盛,对曾经几次败在温泌手下仍是耿耿于怀,温泌付之一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戴庭望,他忽道:“戴申死了吗?”
戴庭望的手已经不抖了,但面对温泌,仍然如临大敌,他双手握刀,紧紧抿嘴看着他。
温泌道:“戴申的疑心病甚重,能容你拿着刀在他寝室里大摇大摆地走动?要么他眼瞎耳聋,要么,他此刻已经是个死人了。”
戴庭望冷冷打断他:“外面有侍卫,少废话。”
温泌将刀鞘掷在脚下,力贯双臂,一刀往戴庭望肩头劈去。这把陌刀,在灯光下更显神威,刀风过处,龙吟森森,烛火也猛然一摇,戴庭望奋力一格,一剑挑碎了温泌的衣袖,他本性正直,又不肯服输,看出温泌腿上有伤,只攻他上盘,两人半点声息也没有,在这狭窄的室内腾挪,顷刻间,额头都浮起细密的汗珠。
戴庭望双眸聚精会神,只盯着温泌劈砍,心里默默数着,斗了上百回合,他眼中不禁露出喜色,攻势愈急,飞转长剑,拦腰横削,被温泌斜身闪开,一刀将他的剑挑飞。
“你不需要跟我比。”温泌微微喘气,因为技高一筹,脸上带着揶揄的笑意,“你把以前的自己当对手,此刻已经赢了。”
戴庭望蹬蹬倒退几步,抹了把下颌的汗滴,脚下险些被绊倒,赫然正是戴申的尸首。
温泌虽然猜测戴申已死,但猛然看到,仍觉难以置信,瞳孔微微一缩,警惕地盯着戴庭望。
那长剑当啷一声落地,砸到了墙角的铜炉。这一声巨响,连院子里的侍卫都惊动了,快步走到室外,“陛下?”
戴庭望扬手,哐一声推开窗,沁凉的雪被风卷着飞入他的衣领。他头脑顿时一清,冷声道:“来人!陛下被温犯刺杀。”
“好小子。”温泌呵地轻笑,“真不放心我的普贤奴,不知道他斗不斗得过你。”
侍卫惊呼和奔跑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戴庭望飞快从地上捡起剑,走至门口,睨他一眼,“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逃出生天吧。”
温泌握紧陌刀,一步步走出室外,雪光莹莹,灯影飘摇,数不清的甲胄武士涌入这个院落,所有的人虎视眈眈,将锋刃对准了他的胸口。
吉贞猛地惊醒。
肩头冷意彻骨,眼前烛光的火苗在轻轻跳跃,桃符走进来时,带来了一阵凉风,烛火险些被扑灭,她“哟”一声,说:“窗怎么开了?”快步走去关了窗,从地上捡起吉贞的披帛,吉贞的目光追逐着桃符的身影,从迷茫中渐渐清醒过来。
“殿下去睡吧。”桃符俯身劝她。
吉贞看向外殿的方向,“杨寂和韩约他们还在议事吗?”
“是。都还没走。”桃符也熬得眼睛发红,嗓音沙哑,“天快亮了。”
“都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杨寂倒不拦着桃符去打听,但什么也没打听到,只见众人在殿中长吁短叹,对坐无言。桃符摇了摇头,“殿下还是去床上睡吧。”
吉贞坐回床边,仍是发怔,她对桃符道:“我做噩梦。”
桃符道:“奴去求杨寂,把陛下送回来陪着殿下吧。”见吉贞点头,她走来外殿,提起此事,杨寂本意,是绝不肯在这个关头再把皇帝交给吉贞,但架不住韩约拼命使眼色,最后勉强松了口。皇帝被送来吉贞寝殿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爬上吉贞的床,小手在她脸上摸了摸,只觉触手冰凉,他愀然不乐,说:“姑母,我好想郡王啊。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吉贞道:“很快啦。”
皇帝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吉贞,不知在琢磨什么,半晌,他说:“姑母,郡王是我的耶耶吗?”
“普贤奴听谁说的?”
“我本来就知道呀。”皇帝兴奋起来,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才承认道:“他们都背着我说,我听见的。”
吉贞微微一笑。皇帝激动地喋喋不休,嘴里颠来倒去,喃喃自语,对着空气叫几声阿耶,又叫几声阿娘,长睫毛下的眼睛悄悄观察吉贞。谁知吉贞在他的呱唧中竟然睡着了,皇帝好不失望。
翌日,杨寂离宫前,来拜见了吉贞。皇帝已经被他遣人带走了,吉贞坐在案边,容色憔悴了些,眼神依旧明亮。
“诸位相公有妙计搭救武威郡王吗?”
“为今之计,只好献城换人了。”杨寂道,“如果郡王此刻还活着的话。”
“你觉得郡王已经遇害了吗?”
杨寂淡淡道:“郡王为了殿下,陷身千军万马之中,生死难料,臣只是得按最坏的来打算。”说完,又觉得事已至此,着实没必要跟一个女人纠缠了,他深深吸口气,又道:“郡王的生死只能听由天命,不宜太过纠结。如今朝中人心浮动,关于陛下的身世,众说纷纭……正因如此,臣更不能让陛下和殿下太过亲近。殿下没想过,若郡王真的死了,陛下的帝位如何坐得住?此时要务,须得安稳人心。”
吉贞虽觉杨寂冷酷,却也不得不说:“你说的是。”
杨寂略觉宽慰,道:“宫中人事嘈杂,殿下何不去别处养一养,静待郡王回来?”他意有所指地瞄一眼吉贞的肚子,“况且以殿下现在的境况……还是别太过操心的好。”
吉贞一哂,“你为了赶我出宫,可真是煞费苦心呢。”
杨寂叹气,语气和缓了许多:“殿下腹中,是天泉的孩子,臣是真心盼着殿下和这个孩子好。”
无须他多费唇舌,吉贞便道:“我不怪你。我想去龙兴寺住。”
从晋阳城到龙兴寺,不过两个时辰的路。雪天路滑,吉贞这一次害喜又格外厉害,稍一颠簸,便要犯恶心,不得已走走停停,尚未出城,呕吐了几次。桃符令马车暂停,往旗亭去买饴粥。吉贞掀起车帘,见外头银装素裹,雪片在旗亭的窗棂上打着旋飞舞,心中烦闷稍解。
忽闻一阵铮铮琴声,自旗亭中传出。这曲调突兀,骤然惊破耳膜,尖锐凌厉处,仿佛裂弦,俄而数弦齐发,急促紧张到令人喘不过气来,仿佛金戈铁马,沙尘漫卷。终究力竭气虚,只将一根琴弦缓缓拨弄,黯然悲凉之意,宛如独行的骑士,在满目疮痍的沙场独自徘徊。
这是半阙破阵曲。吉贞扬起脸,雪片在她眼睫上飘落,是温柔的凉意。
她仓促地下车,往旗亭走去,正和捧着食盒的桃符打了个照面。
“殿下怎么下车了?”
“这楼上是什么人在弹箜篌?”
桃符咦一声:“原来殿下也听见了。我正纳闷,原来是那个什么晋中名伎姚氏回来了,陪着几个文人,在楼上吃酒呢。”
吉贞讶然,见一个云鬓风鬟的人影伏在窗口朝这边看了看,抬手把窗子合上了。
“殿下上车吧。”桃符催促她。
吉贞站在雪地里,凤履被沁湿了也未曾察觉,等了半晌,那箜篌声却有意和她作对似的,再不响了。茫然立了许久,被桃符扯回车上,车子走起来后,桃符不断去觑吉贞。“殿下在想什么?”
“碧霞元君庇佑。”吉贞闭上眼睛,轻声道。
“是呀,”桃符嘟囔道,“但愿武威郡王平平安安,早点回来。”
到龙兴寺的次日,新雪初霁。山间的清泉尚未冻结,汩汩地欢快流动,一派清气。桃符见吉贞每日只在寮房里抄经,怕她烦闷,怂恿吉贞去山涧溪畔走动。吉贞本意兴阑珊,见溪边堆着积雪,枝头晶莹耀目,却不禁一笑,说:“又快过年啦。”
“过了年,奴二十五岁了。”桃符很觉得自己已经历经沧桑,芳华凋零了,惆怅地叹气,“距咱们第一次来河东时,已经八年了。”
吉贞点头,笑道:“你还不想嫁人吗?”
桃符听到这个话,已经不再脸红害羞了,她笑着指指吉贞的肚子:“等这位小主人出来,奴忙得很,哪有闲功夫嫁人呀?”
吉贞道:“到时候普贤奴该高兴了。”
桃符正要凑趣多说几句,见龙兴寺的寺人远远走来,她迎上去,从寺人手中接过一只匣子,说:“晋阳送来的,殿下看看。”
吉贞见那匣子的形状,面色微凝。犹豫了一会,才接过来,轻轻打开,见里头静静躺着一柄陌刀,乌黑刀柄,错金铭文。
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刀是冰凉的,毫无温度。她的面色如雪一般,怔怔盯着这把刀,良久,她问那寺人,“人呢?”
寺人以为吉贞问送匣子来的人,迷惘地说:“是两个从扬州撤军回来的士兵,人已经离开龙兴寺了。”
“我不信。”吉贞一张口,眼泪刷的落在剑匣上。“我不信。”她喃喃道,抓起陌刀便走,桃符见吉贞要徒步下山,吃了一惊,拎起裙子在后面疾呼。吉贞不顾雪滑,越走越快,把桃符和寺人都远远甩在了身后。
“殿下。”两个穿甲胄的年轻人勾肩搭背,正在道边说笑。乍然看到吉贞,两人兴高采烈地招呼道。见吉贞充耳不闻,娄焕之不禁摸了摸脸,嘀咕道:“殿下不认识我了?”
包忽里顺手在他脸上揉了揉,大惊小怪说:“哟,你这张脸皮,比老树皮还粗,殿下当然不认得啦。”随后,他又笑道:“认不认得你有什么关系,认得阿郎就行啦。”
吉贞骤然止步,见龙兴寺外,温泌自马上一跃而下,乌靴踩着白雪,慢慢往山上走来。
她悄然驻足,温泌脸一偏过来,愣了一下,大步流星,先是疾走,后来开始飞奔。冲到面前,他一把将吉贞抱了起来,转了好几个圈子,欢快的笑声震落了枝头的碎雪:“吉贞。”他叫她的名字,见吉贞眼下泪痕犹在,他笑道:“你不会以为我死了吧?”
他的手臂是坚实有力的,胸膛是温热的。吉贞被他紧紧揽在怀里,才意识到这是个真实的,完好无损的人。她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在温泌怀里挣扎不动,她咬着贝齿,一掌就往他脸上扇去。
温泌一把抓住她的柔荑,却没有呵斥,停了一会,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说:“好,骗你是我错了,你打我吧。”
吉贞泪眼朦胧,手扬了半晌,却垂下来,停落在他的胸前。
温泌重新把吉贞拥入怀中,在她鬓边轻吻,犹笑道:“不是整天骂我去死吗?以为我死了,你又哭什么?”
吉贞扑哧一笑,啐他道:“你死了,我的孩子怎么办?”
温泌忍不住手在她小腹抚了抚,心满意足地叹气,“真好啊。我的一生,何其有幸?”
作者有话要说:祝所有的读者健康,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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