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往嘴里囫囵塞了一个胡饼, 拔腿就往殿外跑。跑到宫门口, 他伸长脖子往蒙蒙亮的御街上张望。
晨钟嗡嗡地响, 早起来应卯的朝臣自宫门鱼贯而入, 正互相寒暄着, 赫然见皇帝在道边踱步,忙上来揖首行礼。十岁的皇帝平日是很老成的, 今天却显然有些不耐烦, 小脸上挂着霜。
贺朝章捅一捅杨寂的胳膊,往皇帝那里使眼色,“这是怎么了?”
杨寂咳一声, 无奈道:“逢十朝参嘛。”
贺朝章懂了,今天是武威郡王上朝的日子。想到那经久不衰的流言, 他尴尬地一笑,“咱们陛下和武威郡王,可真是情同父子哈。”
杨寂眼睛望天。情同父子?呵。他一边往政事堂走, 酸不溜丢地说:“武威郡王有什么好稀奇?陛下是在等那一位。”
天大亮了。桃符用扇子遮在皇帝头顶, 劝他说:“陛下, 回去等吧, 这太阳太毒啦。”
皇帝黯然道:“姑母还没来, 一定是观音婢拖着不让她来。”一提起观音婢, 皇帝登时气呼呼, “我明天就把她嫁给杨寂家那个拖鼻涕的傻儿子。”
桃符哭笑不得,“舜华县主才六岁呀。”见皇帝噘嘴,桃符掩嘴一笑, 说:“陛下,县主长得那么漂亮,你舍得给她找个傻郎君啊?”
“她漂亮?”皇帝哼一声,骄傲地扬起俊秀的小脸,“她有我漂亮?”
“是,是,您最漂亮,没有谁比您更漂亮啦。”
皇帝高兴地翘了翘脚。不能立马就把观音婢嫁出去,他很不高兴,召来贺朝章,”舜华县主这个封号拟得不好,她又不漂亮,怎么能用舜华这两个字?”
贺朝章呃一声,“陛下想改成什么?形容女子美德的词还有很多,柔嘉啦,敏宁啦……”
“叫她丑八怪县主!”皇帝得意洋洋,“马上拟旨,朕一会要亲自去传旨。”
吉贞轻轻发出一声呓语。天光照进纱帐时,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什么时辰了?”
婢女在外头等了半晌了,听见响动,忙叩了叩门,问道:“郡王醒了吗?过了朝参的时辰了。”
吉贞忙翻身起来,锦被自身上滑落,如雪的肌肤上还残留着微微泛红的痕迹,她一时生恨,转身就在熟睡的温泌腰上掐了一把。温泌吃痛,嘶一声,不情愿地睁开眼,哑声道:“疯婆子,你谋杀啊?”
吉贞气道:“都怪你凌晨时折腾我,普贤奴一定等急了。”
温泌不紧不慢:“儿子等老子,天经地义的嘛。”
“呸。你是谁的老子?你不去当太上皇,当郡王干什么?”吉贞奚落他,“次次朝参都晚到,迟早把你革职查办。”
温泌道:“谁敢?”
吉贞不理他,径自下床,对镜理妆,说是迟了,衣裳发饰却不能马虎,她在满匣的钗环里精挑细选,对着镜子左顾右盼。都插戴好了,回头一看,温泌竟然还懒洋洋地靠在床上欣赏她理妆,被子拥在腰间,大喇喇敞着光洁精壮的胸膛。
吉贞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把刚换下来的小衣往他脸上扔,“快起来呀!”
温泌抓起素绢的小笑,在鼻端轻轻一嗅,笑吟吟道:“香。”完全没把吉贞的焦急放在心上,他赤脚下床,从后面将吉贞揽在怀里,在她脖颈里缠绵轻吻。婢女们见状又退了出去,吉贞推也推不开,骂也骂不动,被他揉搓得一阵阵发颤,她红着脸嗔道:“快晌午了,你有完没完?”
温泌哪肯听,从后面将她才穿好的裙衫剥开,一面揉捏,咬她的耳朵低声道:“你看镜子里。”吉贞讶然抬眸,见铜镜里情状不堪,房门也只是微掩,她慌忙推开他的手,急着理衣裳,却被温泌不由分说扯上床,“晌午了,该午歇了,你乱跑什么?”
吉贞被他压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闭着眼任他去了,正在魂飞魄散时,忽听有个脆生生的声音道:“阿娘,是不是衔蝉奴在挠帐子?帐子晃得好厉害呀!”
温泌微惊,飞快扯起锦被把两人罩严实。吉贞被他汗津津的胸膛贴在背后,又闷又热,她脸红如血,佯做平静道:“阿娘把它赶走了,你去看看是不是窜去院子了。”
观音婢哦一声,对衔蝉奴不感兴趣,她跪上锦杌,趴在吉贞的妆台前,闪闪发亮的一双眼睛盯着首饰匣。“这个好,那个也好,这个我也要。”她嘟囔着,把一大捧螺子黛,口脂、首饰盛在衣摆里,两手小心翼翼兜着,往外走了。
观音婢一走,吉贞冷着脸拍开温泌的手,匆忙下床重新理妆换衣,口中不停催促温泌,“快点快点。”
温泌靴子一蹬,袍子一罩,插着腰不耐烦道:“我早好了,你能不能快点?普贤奴都等急了。”
吉贞一边描眉,啐道:“你还敢反咬一口?”
两人你抱怨我,我抱怨你,总算都收拾停当要出门了,吉贞叫婢女,“观音婢换好衣裳了吗?先抱她上马车。”
婢女苦着脸道:“乳母要抱县主走,县主非要郡王来抱呀。”
吉贞呵斥温泌,“快去抱你的宝贝女儿走。”
温泌哈哈一笑,十分得意,来到侧间,见乳母在旁不断催促,观音婢充耳不闻。她雪团团一张脸,身上还穿着家常的短衫短袴,头发乱蓬蓬,完全没有要出门的意思。
她手里举着小菱花镜,嘟着红艳艳一张小嘴,正用螺子黛给自己描眉。听见乳母说温泌来了,她看也不看温泌,拖着长长的调子说:“耶耶,等一等嘛,观音婢还没打扮好。”
温泌啧一声,“观音婢很美啦,不用再描了!”见观音婢把两条眉毛涂得跟毛虫似的,他努力憋笑。
观音婢狐疑地看他一眼,“是吗,比陛下漂亮吗?”
“比陛下漂亮多啦。”
观音婢粲然一笑,跳下锦杌,拉着温泌的手把他扯过来,“耶耶,你坐这。你闭上眼。”温泌一犹豫,她顿时眼泪汪汪,娇滴滴一叠声叫“耶耶”,温泌被她叫得心都化了,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
她兴奋地像只小雀儿,围着温泌扑腾。
“耶耶,你嘟一嘟嘴。”
“耶耶,你眉毛有点粗,要剃一剃。”
“不许!”温泌一惊,忙喝止她。
观音婢嘴一撅,把小剃刀放下。她垫着脚审视了一会,嗲声嗲气地告诉他:“耶耶,你的脸有点黑哦。要敷厚厚一层铅粉才好看。”
温泌忍无可忍,软着声音说:“阿耶是男人,不用敷粉。”
“你不懂啦。”观音婢很耐心地说,“知道我为什么漂亮吗?因为我像娘娘,雪白雪白的,要是像你,那我就成丑八怪了。”
温泌一侧的眉毛高高挑了起来。观音婢拍拍他的脸,“耶耶,你是大人了,别做鬼脸。”
“阿郎,陛下车驾到了!”包春疾声道。
温泌诧异,“陛下来干什么?”丢下观音婢就往外走。
观音婢迈着小腿亦步亦趋,“耶耶,你还没打扮好呢……”
温泌被她一提醒,忙用手背胡乱擦了擦嘴。才走出门,见御辇已经到了,皇帝扶着佩剑,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成群的内侍宫婢。
温泌有几日没见到皇帝了,一看他这幅英武少年的模样,眼里溢出愉快的笑意,“陛下来有何贵干呀?”
皇帝暗藏心机,顾不上看温泌,视线只在庭院里逡巡,“我来颁旨。”
观音婢小脚掌拍着地,啪啦啪啦跑过来,一把抓住温泌的手,她对皇帝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丑八怪。皇帝心想。他翻个白眼,往温泌脸上一瞧,登时傻眼。身后宫人们早把头埋到了胸前,脸憋得通红。
温泌心里打鼓,他咳一声,面不改色道:“是臣脸上……”使劲用手背在脸上蹭了一蹭。这一摇头,噼里啪啦一阵响,那些沉甸甸、金灿灿的簪子步摇都掉到了地上,还有一朵硕大的牡丹花。
他的脑袋被观音婢插得花枝招展,自己都没有察觉。
“啊呀。”观音婢娇声地埋怨温泌,“耶耶,看你乱动,把阿娘的好东西都摔坏了。阿娘要打你屁股的。”
温泌的脸色十分难看。
皇帝最舍不得武威郡王在人前丢脸,忙指着观音婢喝道:“哇,你牙掉了!”
观音婢立马将一张小嘴闭得紧紧的。
“陛下有什么旨意?”温泌问皇帝。
“郡王不必担心,”皇帝笑眯眯道,“这道旨意是给县主的。”
“给我的?”观音婢惊讶,不禁张开了红艳艳的小嘴。
皇帝对她招招手,“你来你来。”从宫人手中接过“圣旨”。贺朝章对这道圣旨,着实没法下笔,遂扯了张白纸,往上面书了一句“朕命舜华县主更名为丑八怪”,给了皇帝交差。
皇帝将白纸展开,和观音婢头并头,一起趴在案上看。
观音婢大字不识几个,咬着手指看来看去,问皇帝:“这上面写的什么呀?”
皇帝咧嘴一笑,露出颊边两个小酒窝,“这上面写的是,舜华县主是天下第一美人。”
观音婢最近刚学会数数字,她掰着指头,说:“圣旨上有十二个字,你说的这句只有十一个字呀。”
皇帝拍一下脑袋,“对了,我说错了,这句是:舜华县主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啊!少了一个啊。”
观音婢喜得露出豁牙,“是的是的。”
“是的哦?你承认了哦?”皇帝笑嘻嘻,从怀里掏出巴掌大的御印,“那我盖印了哦,盖了就是圣旨了,谁也不能抗旨哟。”
“盖吧盖吧。”观音婢比他还急。
皇帝大印一落,卷吧卷吧,把“圣旨”郑重其事地交给观音婢,“丑八怪,接旨!”
观音婢一愣,然后哇一声哭出来,抢过圣旨撕个粉碎,丢在皇帝头上。“我要叫我阿娘打你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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