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到了商州丰阳?”太后起身。想到那个阴险的计划,她心里不安,又问:“真来了?”
“是。”内官称道,“滕王此行拟进献滇马千匹,听说这些马训得有灵性,会随音乐跳舞,还会衔杯下跪。丹凤门下演百戏时,太后可一观究竟。每匹舞马配马夫两名,另有滕王侍卫五百,随行约莫三千人,还请太后传旨丰阳县,放滕王通行。”
太后听着新奇,点头道:“传旨准滕王随行人马进京。”
“不能。”吉贞快步走了进来,脸色不愉,“朝贺而已,哪用这么多人随行?千匹滇马,宫里没地方养,准他献两匹,剩下的留在丰阳,着人精心照料就是了。”
“殿下说的是。”此事固崇与吉贞已有默契,他附和一声,对太后道:“舞马而已,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养两匹瞧一瞧就够了。”
“我哪是为看舞马?”太后道,“只是不想驳了滕王的好意。”她随意摆了摆手,“那就算了,照七娘说的吧。”
“武威郡王在潼关,要请旨进京,太后知道吗?”吉贞问。
“有这事?”太后吃了一惊,和固崇对视一眼。刚才在密议滕王一事,大概是信使被拦在了宫外。“先头三催四请都不肯来,怎么突然就到了潼关?”太后自言自语。这个关头——怕也不是什么好事。皇帝大婚,竟是多事之秋。太后焦躁地抚了抚鬓发,忙吩咐固崇道:“去传人来回话。”
未几,固崇领着信使来回奏,称武威郡王为贺皇帝大婚,请旨赴京。太后半信半疑,固崇摇头,堂堂节度使,不管他到底是何居心,“已经来了,当然要准奏。”
“武威郡王打算带多少人进京?”吉贞问信使。
“郡王随行不过十数人。”
这倒出乎众人意料。当着吉贞的面,太后和固崇不肯议论这事,便叫信使退下了。吉贞面色稍缓,辞别了太后与固崇,慢慢走回自己殿内。桃符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见着吉贞,立即扑了上来,紧紧攥住吉贞的手,颤声道:“那个容……也来了吗?”见吉贞摇头,她脸上才恢复了点血色。定定神,一面送茶给吉贞,嘟囔道:“来了也不怕。难道他还能闯进宫里来?”
吉贞没有接茶,倚着引枕思索。相比警惕的滕王,温泌随行只带十数人,不啻形只影单赴龙潭虎穴,是真心来朝贺,料定这趟安全无虞?恐怕是自知河东数万雄兵盘踞潼关,有恃无恐!
她紧蹙的长眉猛然一扬,蔻丹染成的尖利红艳的指甲越过茶瓯,抓过团扇,摇得狂风大作。
等到武威郡王及随行人等奉召进京,在留邸住下,皇帝才闻得消息,赶来吉贞这里。他对温泌的感情是有些复杂,忌惮他手握雄兵,又不满他与吉贞和离。皇帝的脸上明显有些无措,进来时吉贞正靠在榻上,像是在打盹,皇帝一把将她摇醒。“阿姐!“
吉贞睁开一双清明的眼眸,望着他。
“你没睡?”皇帝微讶。
“睡了,被你吵醒了。”吉贞不承认,她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有心事的样子,皇帝油然地佩服她,“温泌此刻就在京里,你还睡得着。“
吉贞嗤一声,“难道他来了,我就要哭天抢地?“
“阿姐,“皇帝快和吉贞一般高。他坐在榻边,秀丽的两眼看着她,是不加掩饰的忐忑,“他来了有三天了,没有主动要请旨觐见,我是不是该传他进宫?”
吉贞坐起来,看着皇帝,“宣,或是不宣,都在陛下自己。你要宣他,打算等他进宫说些什么,可想好了?”
皇帝讷讷道:“没有。”
“既然没想好,又何必急着宣他?陛下是君,他是臣,君使臣,臣事君,礼之所在。”
皇帝进来颇有长进,凡事总能争辩几句,“堂堂范阳节度使,任他在留邸置之不理,似乎于礼不合。”
吉贞轻哂,“伏沛在留邸无人问津三个月,难道范阳节度使三日都等不得?”见皇帝低头,脸上仍带犹疑,吉贞顿了顿,又道:“陛下不日就要大婚,没有功夫召见外臣,也合情理。若怕怠慢了位高权重的范阳节度使,”位高权重四个字,她咬得重,讥诮意味极浓,“遣使去留邸送些赏赐,慰问一番,也就行了。”
“送什么好呢?”皇帝还是没主意,“不知道他喜好些什么?”
“陛下不论赏什么,为人臣者,唯有感恩戴德,哪用计较他的喜好?”吉贞说,“金银珠玉,想必他也不稀罕。况且别的节度使都在,赏的重或轻,都有顾此失彼之嫌。每个留邸都送几筐时鲜瓜果,聊表心意即可。”她从榻边起身,拨开水晶帘,珠玉相撞,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吉贞倚门望着双燕绕着画梁翻飞,不经意地说:“葡萄,石榴,不拘什么,他大概也不嫌弃。”
皇帝走后,吉贞坐在廊下看了一阵燕儿衔泥,又逗了逗猫猫狗狗。初秋的天高远明净,时光悠长。刻漏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才到晌午。郑元义成日跑得不见踪影,桃符见吉贞寂寥,陪她说了半天的话,吉贞却烦躁起来,发脾气说:“你们这些人,面目可憎,言语无趣,真没意思。”
桃符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告罪道:“奴脸丑,嘴笨,真不知道怎么哄殿下高兴了。不如出宫去吧。宫外的徐郎,生的俊,也很会说话呢。”
吉贞想了想,说,“你觉得他很好?可惜他要娶贺家的女儿了。你要是愿意做妾,我也可以降旨叫他娶你。”
桃符一愣,“怎么说到奴身上来了?”看吉贞脸色,不是说笑的神气,桃符笑容顿失,悲戚浮于眉间。她低声道:“奴早已起誓,这辈子都不再嫁人了。我现在看见他们那些人,都害怕得很。”
吉贞沉默了一会,说道:“出宫去吧。”
到了营造中的公主府,果然徐采还在。这回却是在老老实实干活,湖边摆了一张条案,他挽着袖子,看会湖景,低头写几句。见吉贞亲自来监工,他将毛笔随意一放,染得襕袍上墨渍点点,也不在意,上前拜见道:“殿下。”
吉贞命他将写的楹联呈上来,扫了几眼,见写的“斫开岚翠为高垒,截断云霞做巨防”,吉贞随口说:“也还好。我以为你只会写什么‘花浮酒影’、‘日照衫光’。”
徐采茫然。吉贞见他不记得,待要提醒,红唇微张,又咽了回去,改口道:“我去旁边慈恩寺听听佛经,继续写你的吧。”
听到慈恩寺,徐采的记忆在脑海一闪,手往袖里一探,探个空,他有些窘迫地笑道:“是臣袖子里的诗文落在慈恩寺那间寮房,被殿下看见了。”怕吉贞要嘲笑他的诗“狗屁不通”,他赶紧解释,“那诗也是臣在寺里捡的,十分不通,简直伤眼,臣才收了起来。不是臣自己写的。”
吉贞微微一笑,不大相信的样子。
徐采无奈,看着吉贞,说:“诗在哪里?殿下还给臣,臣拿去烧掉。”
“早让人丢了。”吉贞道,见徐采一怔,她嗤笑一声,“难道那种东西我还留着?”
“丢的好。”徐采闷闷不乐,见吉贞将楹联卷起来,他一边接过,说道:“墨迹未干,殿下小心,别弄脏了手。”
徐采走回岸边继续埋头写字。他三心二意的,许久也没能写出个完整的句子,忍不住回头一看,吉贞正坐在湖边山石上,满腹心事地望着池塘荷影。徐采问道:“殿下在想什么?殿下?”
连叫了几声殿下,吉贞才惊醒,她指着池塘说:“那里还有只残荷,挺好看的。”
徐采提着笔,看了她一会。吉贞只对着残荷发呆。徐采迟疑了一下,说:“殿下……是让臣去折?”
吉贞睨他,“不是你,难道是我?”
徐采左右一看,奴婢内官们都远远站着,池塘里连只小船也没有,更别说船夫。残荷倒离岸边不远,不至于淹死人,但这一脚淤泥踩下去,上岸可怎么见人?他强颜欢笑,“臣又哪里得罪殿下了,殿下要这样折腾臣?”
“不要啰嗦了。”吉贞很粗暴,“快去。”
徐采无计可施,轻轻叹口气,放下笔,走到岸边,试图用枯枝把残荷勾过来,半个身子险险悬在水边,提心吊胆的。不幸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淤泥里去。他浑身恶臭,袖口和裤边卷起老高,狼狈地上了岸,将残荷丢在吉贞面前。
吉贞一脚将残荷踢开,说:“太臭了,拿走拿走。”
徐采忍气吞声,又把残荷丢回了池塘里,走回来对吉贞道:“殿下满意了?”
吉贞嫣然一笑。
徐采也纳闷了,“怪事,我这辈子最难堪的时候,都在殿下面前。”拎着湿漉漉的襕边,他找了一圈,坐在附近山石上,等宫婢送水来。等水的间隙,他侧首看着吉贞,温柔地说:“武威郡王最近在京城,殿下是为这事烦恼?”
吉贞顿时爆发了,“最近宫里人人都把武威郡王四个字挂在嘴上,烦极了!难得这里能有片刻清静,你又提。”
“他在殿下心里,臣提不提,又有何碍?”见吉贞登时冷脸,他敛容,换个说法,“臣不是那个意思。臣是说:殿下的心事,的确与武威郡王有关——臣也在猜,他这趟突然进京,是为的什么。”
吉贞回眸注视他,“你说,他为的什么呢?”
徐采温柔的眼神凝结,他说:“武威郡王本欲图谋西北三镇,不料横生枝节,不得已铩羽而归,他怎么肯善罢甘休?朝廷欲废滕王,机事不密,走漏了消息,武威郡王知道了,当然要分一杯羹。岭南虽僻远,安南连接远洋,四方贡赋物产都自安南源源输入,得了安南,何愁天下资货财利不尽入我囊中?”
吉贞不惊讶,却也沉默了许久。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足为奇。”她说着站起来,“不早了,我回宫了。”
“臣送殿下。”徐采拖着两腿泥,客套地说。
“还是我送你吧。”吉贞看他那一副肮脏样,有些同情,“你这个样子走在街坊,恐怕明天城里就传开了。”
“多谢殿下。”徐采感激不尽,随吉贞出府,上了车,空间顿时密闭起来,两人宛如隔了楚河汉界,相距极远地坐着。在车里,吉贞戴上了幕篱,两人各怀心事走了半程,吉贞想起一事,说道:“听说有朝臣奏议,要荐你做起居郎,太后的意思,是要准奏。”
“哦?”徐采只简单应了一声,不露端倪。
吉贞扭头看他,神色慧黠,“刚一起复,就进了门下,也不知是徐度仙余威犹在呢,还是太后对你十分偏爱。”
徐采含义莫名地一笑,“臣倒宁愿是前者了。”
“太后对你不薄,你该进宫谢恩。”
“……不了吧。”徐采不大情愿地说。
“放心吧。”吉贞没来由地突然说了一句。
徐采定睛,想要看透面纱下她的神情。朦朦胧胧的,却只看见她似乎微微笑了一下,再也无话。
车行至内城门口,外头一阵喧哗,车身一顿,又晃了几晃,吉贞皱眉,隔帘问外头的桃符,“什么事?”
桃符见眼前许多的铠甲士兵,和城门守卫混杂在一团,腰间锋刃明晃晃刺目,战马嘶鸣,乌鞭在头顶挥舞着,风声雷动的,她也一时搞不清楚状况,徐采命桃符上来,他跳下车去。外头说话声透过布帘传入车内,吉贞的脸突然如三九寒霜,雪白中透着冷意。
车帘微动,徐采温和的声音隔帘入耳,“殿下,是遇上了武威郡王。两队素不相识,因此稍微起了些冲突。”
吉贞道:“方才谁和你争论?”
对方十数名骑士都在马上。习武的人,耳聪目明,又全神贯注地留意车里动静,将吉贞和徐采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等徐采回答,一人已经跳下马来,飞快地走到车前,高声道:“平卢军行军司马杨寂见过殿下。”
吉贞道: “刚才听杨司马和徐采争执,说武威郡王位尊权重,宵衣旰食,一定要先进城,似乎很专横呢。”
杨寂汗颜,“臣……”支吾几句,硬着头皮道:“是臣鲁莽。”他接连看了几眼徐采,才让开身形,客气至极地说:“请殿下先行。”
吉贞冷颜对着犹自微颤的车壁,不知过了多久,混沌的脑海中仿佛被利刃劈过,总算有丝清明乍现。她说:“武威郡王贵人事忙,你们先走吧。”
片刻之后,杨寂又走了回来,拱手道:“郡王说殿下为尊,于礼该殿下先走。”他话音未落,这些范阳来的骑士们都退至道边,安分下来。
吉贞顿了顿,说道:“多谢。”
进城送别徐采,吉贞回宫。在殿内盘桓许久,才打起精神,令郑元义去打探消息,“问问他进宫来干什么。”
郑元义探得消息,心急如焚,小跑回殿,说道:“武威郡王、滕王、郭佶,在太后面前吵得不可开交,太后头疼,把他们一股脑都轰进了政事堂,连夜召集诸位相公们,正闭门议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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