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后大典之后,百官复朝,徐采新官上任,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早跟在门下侍郎屁股后面,到各处衙署去寒暄几句,混个脸熟。转悠进了御史台,门下侍郎与御史中丞忙着套近乎,徐采眼神一飘,见周里敦捧着一摞文书走了进来。
他俩各自早出晚归的,倒有一阵子没碰面了。乍见熟人,徐采颇有些惊喜,主动打招呼,“义山兄。”
周里敦却脑袋一低,没听见似的,加快脚步顺着墙边往堂后去了。
徐采堆着满脸的笑,有些尴尬地站了片刻,走回侍郎身侧。
串门串到晌午,用罢午膳,门下侍中亲自叫了徐采去,言辞殷切地训诫他几句,以示勉励之后,便放他去御前谢恩了。
徐采来到延英殿。室内暖烘烘的,皇帝穿着红绫夹袄,不曾戴冠,正和一名年纪相仿的绢甲侍卫比试投壶。除宫婢内官之外,旁边还立着形象迥异的两名妃嫔,一个黑壮的是皇后,另外一个年纪更小些,生的柔嫩的鼻子和嘴唇,大约是新封的晁氏。
“臣徐采,见过陛下。”新任起居郎伏地,对皇帝行了个大礼。
皇帝投壶输了,正发脾气,一把箭矢丢过来,噼里啪啦落在徐采面前。徐采这一早上,点头哈腰的,背都没直起来过,他很耐心地等了片刻,听见熟悉的声音道:“起来吧。”徐采起身,见一群叽叽喳喳的少年男女后面,清原公主坐在窗边小榻上,左肘倚着隐囊,冬日明亮的阳光正投射在脸上和身上。
吉贞对徐采微微颔首。徐采见自己站的这地方,刚好挡着皇帝投壶,便挪了几步,走到小榻旁边,安分守己地垂眸等着。
“都怪这壶不好。”皇帝接连几轮都输给了皇后,他气急败坏,一脚将那只双耳铜壶踢倒,“拿去砸烂扔掉!”
“臣斗胆,”徐采冷不丁说,“陛下要把这壶砸烂的话,不如赏赐给臣。”
吉贞知道徐采今日觐见,已经提前跟皇帝交代了徐采的来历。皇帝歪着头看了几眼徐采,“你是徐老头子的儿子。”
徐采躬身:“臣父亲是徐度仙。”
皇帝对徐度仙没什么好感,见了徐采也高兴不起来。将晁妃递上的茶一饮而尽,他才说:“听说徐家有钱的很,库房里的金铤堆起来,比山还高。一只破铜壶你倒舍不得。”
徐采知道皇帝童言无忌,“徐家有座金山”这话,他装作没听见,把铜壶扶起来,放在小榻前的条案上,“正因为是铜的,臣才爱惜。在臣看来,这只铜壶,胜过金山银山。”
“陛下闹了半晌,累了,刚好歇一会。”吉贞发话,抓一把箭矢蠢蠢欲动的皇帝只能按捺玩心,老实坐了下来。吉贞示意徐采:“愿闻其详。”
“是。”徐采对吉贞施礼谢过。青袍的腰腹处起了些细微的褶子,他想悄悄抚平,却发现只是徒然,只能转身对着皇帝,“臣是听闻近来绥德、延川一带有农户闹事,打砸州府衙署,所以有感而发。”
说“农户闹事”,是过于轻描淡写了。实情是有乡民举事,已经纠集了近万的人马,杀了太守,堂而皇之地占据州府衙署,自称为王了。
皇帝在吉贞的逼迫下,也参与了一些政务,对这事略有耳闻,他皱着脸,气哼哼的:”我知道,这些刁民好吃懒做,纳不起粮,想要胁迫朝廷免了他们十年赋税。”他转向吉贞,“阿姐,我说的对不对?”
“也对,也不对。”吉贞把皇帝注意力引回徐采身上,“陛下听他说吧。”
“纳不起税是真,好吃懒做,却不见得。”徐采缓声道,“本朝的赋税,多年来都是以本地土产来缴纳。因战事四起,频频调粮,流转时耗损巨大,又兼官员侵渔,十分粮食,往往只余三四分,因此才改征银钱。自今年秋税前后,已有端倪,举国上下,物轻钱贵,粮米极贱,铜钱吃紧,百姓一年到头土地所产还不足以纳税,苦不堪言,陛下可知道这些内情?”
“这……我不知道。”皇帝疑惑地望着吉贞,又看向徐采,“纳粮,怕耗损,纳钱,铜又吃紧,这让我有什么办法呀!”
徐采道:“陛下,纳粮改为纳钱,政令是好的,只是实施的不好。陛下不曾想过,河北、江浙这些地带,不曾出产铜矿,为何铜钱不吃紧,京畿倒吃紧了?”
“豪族逐利,商人跟风,税制改革的政令一下,不乏有人囤积居奇。”吉贞道。剩下的话,徐采一个区区起居郎,不好直言,吉贞替他说了,“这么快逼得京畿百姓举事,一定有势力极大的豪强在里头兴风作浪。”
皇帝紧紧抓住了茶瓯,“阿姐说的这些豪族是谁?”
吉贞红艳艳的嘴唇一弯,“洞丁多斫石,蛮女半淘金。这句诗陛下没听过?獠夷多产南金,小小一个安南,怎么引得各道闻风而动?”鸦雀无声的室内,吉贞淡淡瞥一眼旁边的皇后与晁妃,二人还都是一脸懵懂,吉贞道:“这天下还有比各个藩镇势力更大的豪强吗?”
皇帝费力地思索着。
吉贞起身,“百姓闹事自有苦衷,陛下应当溯本求源,日后引以为戒,”她停了停,语气变得冷厉,“但聚众谋逆的反贼,罪无可赦。戴申驻军在丹州,有地利之便,陛下可使神策军镇压反贼,郑元义依旧做行军都监。”
之前太后欲改陇右军为神策军的事遭遇阻挠,不得已搁置下来。吉贞的说法,是要重提设立神策军一事,估计待会南衙收到消息,又要沸反盈天。徐采不禁看了吉贞一眼。
皇帝道:“镇压反贼一事,昨日政事堂议事,意欲遣华阴折冲府府兵前往。太后和阿姐昨日都不在,朕听他们似乎是议定了。这会要改口,怕他们不同意。”
“什么事都听他们的,陛下哪年才能亲政?”吉贞断然道,“陛下已经大了,要主政,就要力排众议,乾纲独断,不能任人摆布。”
皇帝被她一激,当即点头道:“好!”
吉贞离开延英殿,徐采也借机告退,与吉贞一前一后走至内朝宫门下,徐采道:“听说近日武威郡王夜夜笙歌,结交了许多朝臣。和郭佶似乎也吃过几次酒。”
吉贞道:“哦?”
徐采没听到她发表意见,便说起另外一件事:“河北二十艘货船的事,朝廷是要查,还是不查?”
吉贞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好像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徐采抬眼望着她,“要查,就要早做准备。边军行商,总要夹带些私货,□□、兵器……”他说得波澜不惊,“能追到,最好,追不到,也可以无中生有。”
“我知道。”吉贞摇头,没让徐采继续说下去,“现在还不是时候,先别把他逼急了。”
要维持这摇摇欲坠的王朝,怎能不让人从心底的精疲力竭?徐采这个年纪,早过了热血沸腾的时候,沉默片刻,他说:“也是。”便与吉贞分道扬镳,回到衙署。他第一天当差,还没有许多任务,无所事事地待了一会,又来到殿院。
“周副端。”在门外探头看了看,等人少时,他叫了声周里敦。
周里敦从山似的文书后抬起头来,犹豫片刻,和徐采一同走到院里廊下。徐采的称呼,明显有些生疏的味道,周里敦想起早上那一幕,有些害臊,又有些懊悔,模糊地笑了一下,“徐兄今天忙啊?还没恭喜你……”
徐采客客气气地道了谢,说:“我这个月就有俸银可领了,到时候也能自己赁一间小院,就不妨碍周兄了。借住的这些日子,我再算钱给你,月底搬家时到时候一起付清。”
周里敦慌了神,“履光兄,你这是何意啊?”
徐采到现在想起他早上那副撇清的姿态,还觉得刺目,略有些讽刺地说道:“在下声名狼藉,还是不连累周兄了。”
周里敦眉头拧得紧紧的。流言称徐采和清原公主有私,他是不肯信,可徐采一跃成为起居郎,和宰相们同进同出,平步青云的速度,又让人不得不遐想。徐采也从来没否认过。周里敦咬着牙根,僵硬地说:“徐兄,以你的才能,必有出头之日,本不必……”
“周兄,你每日埋头案牍,朝政之事连句话都说不上,你可有遗憾的时候?”徐采道。
周里敦一怔,点头,最后又摇头,“尽我所能,忠于职守,总有晋升的时候。”
“你是个正直的人。我很佩服。”徐采手落在周里敦肩头,用力拍了拍,便离开了殿院。
周里敦浑浑噩噩走回座位上,却无心做事,到后来,整个御史台值房莫名喧闹起来,众官走来走去,大声地争论,周里敦蓦然回神,才知道是皇帝亲自传旨,命戴申率陇右军往绥德、延川两地镇压反贼,并以郑元义为行军都监。圣旨一道,整个南衙都炸了开,相公们要请太后来议事,太后病着,不肯出门,御史中丞何邈挽起袖子,要连夜上十几道奏折,痛骂奸佞。
姚师望的文辞、行书,在整个御史台都是首屈一指的,自然也被叫了来。御史中丞耳提面命,指示他道,“阉宦之首固崇擅权自专,清原公主妄议朝政,全都写上去。”
姚师望哪肯去攻讦固崇,极力推却,何邈注视他笑道:“我忘了,你几番擢升,都靠的固崇出力,恐怕把他当你的亲阿翁一样,如何能作出这种悖逆的事呢?是我强人所难了。”
姚师望面色大变,疾声道:“绝无此事。我这就写。”
二话不说,提起笔来。何邈这才满意,又和众人扎推唾骂了半晌阉竖,待时辰一到,便各自出宫回家去了。四下无人时,周里敦悄悄走到姚师望背后,见他只是拿着笔发呆,笔下空无一字,周里敦看不过去,主动道:“姚兄为难,我替你写吧。”
姚师望嘴边溢出一丝苦笑,摇头道:“周兄,我怕得罪固崇,难道你不怕得罪清原公主?”
周里敦倒没想到这一茬,他一愣,然后说道:“我写的都是正理,殿下想必不会怪罪。”他坚定地说:“殿下是个明理的人。忠言逆耳这话,她懂得。”
“你……”姚师望无奈地望着周里敦,欲骂他傻,又咽了回去,最后说道:“你先走吧,我思路已经有了,只是还要再推敲推敲。”
周里敦点一点头。姚师望见他木呆呆的,又淳淳叮嘱,“官服回去洗一洗,明天穿好点,宫里要大开宴席,太后、陛下、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都要来的。”周里敦说好,姚师望抬头看看他,又问:“听说滕王请旨要回岭南,陛下已经准奏,他过几日要宴客,滕王可下帖子请你了?”
周里敦不知道这事,他摇头,“滕王请你了?”
“请了我们何台司,”姚师望颇有些得意,“何台司因我有急才,怕到时候要吟诗作对,命我也同去。在座可都是三品以上正官。”
周里敦一边收拾自己的案头,干巴巴地说:“恭喜你了。”
姚师望憧憬着自己在滕王宴席上大放异彩的样子,舔了舔笔头,正要蘸墨,忽见两名小黄门拎着灯笼,跟随着一名中官走了进来。
“郑元义。”冤家路窄,周里敦先认出他来。
“没你的事,走你的吧。”郑元义对周里敦矜持地扬了扬下颌,转而对姚师望道:“姚公,我阿耶请你到内侍省一叙。”
灯影下,姚师望张开干裂的嘴唇,黑洞洞地眼睛望着郑元义,片刻后,才想起来,对周里敦道:“我说的别忘了,明日吃席时一起坐。”他略提了声音,故意要说给郑元义听,“到时候御史台要点卯的,一个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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