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师望被豪奴领上滕王的宴席。
宴席摆在滕王故宅。自己给自己践行,滕王出手豪奢,姚师望踩在厚而软的织花绒毯上,仍疑似在梦中。他坐在何邈的一侧,案上的虾炙泛着金黄色泽,牛肠浸透了褐色的肉汁,乳饼雪白喷香,还有裹了黄泥的竹皮,婢女纤手一分,把里头鲜红润泽的荔枝堆成一座小山。
室内暖,滕王没有穿袍服,肩头披件鹤氅,赤脚盘坐在案后的矮榻上,郭佶也上了榻,他那肥大的身躯,登时挡住了整整一面青玉围屏。他两人只顾说话,没有叫开席,所有人都安静地等着。
“固崇也来了。”何邈捅了一下姚师望的胳膊肘。姚师望从荔枝上收回视线,仓促起身时,正见固崇走进厅堂,将裘衣解下交给随侍的小黄门,他的目光在场上扫了一圈。
“怕他怎么着?”察觉到姚师望往自己身后躲,何邈不高兴了,昂首挺胸地站着,等固崇经过时,对他随意拱了拱手。
“你也在?”固崇看见姚师望,意味不明地笑一笑,“机会难得,多吃多喝。”他对何邈二人不计前嫌地寒暄一句,走到榻前对郭佶与滕王见礼。滕王诚然没把固崇放在眼里,但今夜他是主人,又得了太后许可,得以安然返回岭南,连带着对固崇也多了几分好脸色,诚邀固崇上榻来坐。
“诸公面前,奴岂敢放肆?”固崇谦辞。矮榻三面围屏,坐三个人也就挤满了,固崇一指门外,笑道:“刚才在门外巧遇武威郡王,郡王说墙根的梅花开得好,要多看几眼,”他闻声脑袋往门口一转,“这不,来了。”
温泌刚才在厅外,借着赏梅的由头,不动声色把滕王府侍卫的分布尽收眼底,心里大概有了底,他顺手折了枝梅花拿在手里,难得没有穿戎装,他掀起襕袍,跨进门槛后,隔空对滕王施了一礼,“借花献佛,大王勿怪。”殷红如血的梅花在他年轻英俊的脸庞边微微颤抖了一下,宛如突然有了生命。
郭佶坐着像尊佛,隔岸观火的姿态,笑看温泌和滕王。
政事堂那场撕破脸的对骂后,众人都提心吊胆,以为滕王要当场和武威郡王扭打起来,谁知滕王一张脸皮老厚,完全不记得那场龃龉,亲自下榻,靸鞋来迎温泌,“请上座!”接过梅花,他叫人拿一只最珍贵的宝瓶来插,赞不绝口道:“温郎选的梅枝好,有眼光。”
滕王与温泌二人,互相捧了一番臭脚,亲如父子般在榻上坐了,滕王拍掌命开席。丝竹齐响,杯盘相撞,相比在麟德殿的国宴,滕王的私宴简直是极致的享受,众官见滕王随和,忘了拘束,接连上来吟诗诵词,感念主人的慷慨好客。
滕王怡然自得,侧眸看一眼温泌,指着场上的粟特舞女道:“温郎看此女如何?”不等温泌答话,他对粟特女招手,“上来奉酒给武威郡王。”
粟特女轻盈地走上来,伸出缀满金铃的裸臂,把一盏琼浆玉液呈给温泌,“郎君。”
温泌没有接酒,他对滕王道:“听说大王这次赴京,只带了几名贴身奴役,这一位想必是大王的爱妾,在下哪敢夺人所好?”
“客气什么?”滕王放下酒杯,郭佶与固崇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滕王再劝,温泌坚决请辞,滕王突然放声大笑,众目睽睽之下,他说:“诸位知道我今日为何设宴?”
固崇道:“请大王告知。”
滕王眼里含笑,“我这趟进京,原本以为有来无回,谁知虚惊一场,”他富含深意的目光依次经过郭佶与温泌,“我之所以能阴差阳错,化险为夷,全是仰赖两位之功啊!”说完,滕王抑制不住得意,大笑起来。
别说温泌脸色一沉,连郭佶也撑不住了,勉强一笑,说道:“大王吉人自有天相,和我有什么干系呢?”
滕王连连摇头,笑毕,将粟特女手里的酒盏强塞进温泌手里,“这杯酒,我一定要敬你。美人也是给你的,温郎现在已经不是驸马了,难道还忌惮谁吗?”揶揄温泌一句,他对郭佶、固崇道:“今日设宴,正为的是感谢三位。温郎少年英雄,唯有美人堪与他匹配。郭使君,我另有厚礼给你。”
郭佶见那舞娘已经美貌非凡,对所谓的厚礼也来了兴趣:“哦?”
滕王击掌,左右将一名脖子上套了绳索的昆仑奴牵上来。昆仑奴打着赤膊,一双眼睛还懵懵懂懂的,生的毛茸茸一颗大脑袋。郭佶一看之下,大失所望,摇头笑道:“大王不赠美人给我也就算了,怎么要把这么个蠢东西给我?”
滕王笑骂郭佶好不识货,他问郭佶:“我看使君来时,有两名健仆不离左右,是否都会些拳脚?”
郭佶自得道:“虽然没有官职,也曾随我冲锋陷阵,均可以一敌百。”
“能否请两位壮士进来,与这昆仑奴一较高下?”
“有何不可?”郭佶随即命两名在厅外守护的侍卫进来。滕王的奴仆解开绳索,昆仑奴还没搞懂情况,就被两名侍卫一人锁喉,一人抱腿,扑倒在地上。昆仑奴嘶吼一声,挣扎跳起,生生将两名侍卫丢了出去,一人撞在柱上,震得郭佶杯中酒液晃了一晃。众人触目惊心,不禁往后避了避,生怕昆仑奴要扑过来。
滕王命人将昆仑奴锁起带下去,抚须对郭佶道:“怎么样?生的蠢些,却有移山填海之神力,且心性赤诚,对主人温顺无比,有它做护卫,使君夜里可以安枕无忧了吧?”
郭佶也不禁点头,“大王令在下大开眼界。”
滕王大笑,下榻,举杯畅饮后,将金盏往厅上一掷,晃动着身体,疾言厉色道:“这样的勇猛之士,我岭南以成千上万计,谁敢碰我岭南一草一木,五府的汉家子弟、蛮獠百夷,必定要歃血为盟,将他的巢穴踏平。”
粟特女要奉酒给温泌,温泌未接,往青玉围屏上一靠,他忍俊不禁,笑道:“大王如此神威,怕吐蕃和南诏两国都要瑟瑟发抖了。”
滕王哼一声,重重落座,“吐蕃与南诏蛇鼠一窝,乌合之众,我岂会将他们放在眼里?诸位也不需替我操心了!”
酒宴到这里,众人都回过味来,深知滕王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威慑朝廷,想告辞又不敢,只能如坐针毡地坚持着。滕王发了一通脾气,痛快不少。给固崇的谢意,便没有这么多花样了,将固崇请至屏风后,他掀开几大箱黄金,直接说道:“岭南盛产南金,这些土仪,不成敬意,请中官收下。”
固崇倒也不推辞,只嘴上说:“大王化险为夷,才下又不曾出力,安敢受此大礼?”
滕王嘿嘿一笑,喷着酒气凑到他耳畔,“稍后酒宴散了,我就要启程回岭南,来不及去宫里辞行,还请中官替我转达太后与陛下。”
固崇大惊失色,见滕王转身要走,忙上前扯住他袖子,在屏风后低声道:“大王,太后已经准你回岭南,何必不告而辞?”
滕王将袖子一甩,“既然准了,今日走,明日走,又有什么区别?中官也别急着回宫通风报信,好好喝你的酒吧!谢仪等我走后,自然有人送至你的私邸。”固崇叫不住滕王,只能随他回到席上,做不经意状往厅外一望,见侍卫森严,俨然是要将所有人困在这里,他慢慢饮口酒,面色凝重。
姚师望一直暗中留意着固崇脸色,见他神情不快,心里更忐忑了。见旁边何邈起身,他慌忙问道:“台司要走?下官随你一起走。”
“我去如厕。”何邈按着肚子。
“下官也要如厕。”姚师望和何邈一起起身,滕王瞥见,招了奴仆来领二人去茅厕。席上奏乐又响了起来,滕王喝多了酒,昏昏欲睡,一双醉眼乜斜着温泌,笑道:“温郎坐得这么端正,是怕我吃了你,因此严阵以待吗?”对粟特女奴道:“怎么不伺候郎君脱靴?”
温泌乌靴踩地,站起身来,对装醉的滕王道:“我今日来并没有佩戴兵器,这个女人刚已经将我全身上下摸了个遍,大王还不放心吗?”
滕王被戳穿了,也没有恼羞成怒,他故意瞪大醉眼,说:“咦,你这个人,如此不解风情。”挥手命粟特女奴退下,他酒意醒了一点,对奴仆附耳低语,“那两个御史怎么还没回来?去看看。”奴仆领命而去,温泌叫住他,说道:“且慢,我也要如厕。”扶着额头,他左摇右晃地起身,跟那奴仆走到厅后。
入夜了,积雪还在屋檐上泛着白莹莹的冷光。温泌在阶下驻足了片刻,他抬头,拧眉望了望厅上。酒宴正到最热烈的时候,厅堂像一座辉煌的仙宫,漂浮在虚无的夜色中。
借看雪之际,将奴仆打发走,他左右看看,一步踩上围廊栏杆,抓住屋檐的飞角,翻身上了屋顶,然后踩着瓦片,掠过雪光,自墙头跳到滕王宅后最偏僻的巷子里。
因为太安静,温泌没有想到墙外有人。他这一跃,正落在马车上。车边侍立的几人立即围过来,当先一人“唰”一把拔出腰间横刀,沉声道:“什么人?”
借着雪光,温泌审视那人一眼,“你是禁卫。”他拔刀的姿势,温泌很熟悉了。不是滕王侍从,他暗自起疑。
那人把点亮的灯笼拎起来,对温泌脸上照了一照,“武威郡王,”他丝毫不惧,身形和姿态都很沉稳,但明显声音还是个少年。他对温泌拱了拱手,“听说郡王来赴滕王宴,为何酒席过半,跳墙而逃?”
温泌看清和戴申有几分像的面孔,心里明白了几分,他冷淡地一笑,“右监门卫的侍卫,私自出宫,你们是要干什么?”
戴庭望将灯笼吹熄,神色自如,“清原公主今夜出宫看灯,我们是随公主出宫的。”
马车里没有人,灯市就隔了两条街,隐隐还有商贩声,倒也不算假话。温泌却不信,看一眼众人:“公主看灯,你们不随侍在身边,守在滕王府外,鬼鬼祟祟,是干什么?”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滕王府今夜不对劲。
戴庭望道,“殿下与友人相约,嫌我们跟着太显眼,打发我们在这里等候。”他不失礼节,又问一遍,“郡王来赴宴,为何中途逃席?”
温泌不想看到这张脸,说话也很难听,“你算什么东西,来质问我?回家吃奶去吧!”丢下戴庭望,就要走。
戴庭望双手握刀,直指温泌胸前,“郡王还是等宴席散了,与滕王知会一声,再走不迟。”几名机敏的侍卫立即围了上来,将温泌前后路都堵死,一步步逼温泌往回退。
温泌来赴宴,为免滕王疑心,没有带兵刃,见四周都是冰冷的锋刃,他的靴底无声地踩在雪上,微微笑道:“连后监门卫的人都出来守株待兔,看来滕王府今夜要死人了。怎么,是滕王要死,还是谁?”
戴庭望年少,胆子却很大,他离的很近,与温泌对峙,“郡王回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温泌指尖将戴庭望的刀刃别开,他从容不迫,甚而有些挑衅,“看他们,有什么趣味?我也要看灯,领我去见清原公主。”雪光中,他那浓长的睫毛一扬,在眼里投下阴影,有点威胁的意思,“麟德殿那日失仪,我还没同殿下请罪,”他一字一句地,“她一定到现在,还怀恨在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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