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庭望去而复返,看着夜色里的温泌,戴庭望不明白,可仍旧告诉了他,“殿下请郡王去。”
温泌感觉到了戴庭望对他的敌意。与温泌而言,戴庭望不过是个”刚断奶“的小子,他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抬脚便走进了灯市。
上元节未至,灯市已经人声鼎沸。月辉与星雨洒落在长竹竿挑起的红灯笼上,竹竿交错,灯笼攒集,钩织成铺天盖地的红云,街两侧的行人与商贩欢歌笑语,面目在灯笼的红晕中模糊不清。
温泌对周遭的景象毫无兴致,他走得飞快,戴庭望带领几名侍卫反而被他落在身后。“郡王稍等。”戴庭望立在人群里寻找着清原公主的身影,他的目光掠过火树银花,红纱漫挂,走到温泌身边,说道:”人太多,殿下不知道走哪里去了。’
温泌看着正跳傩舞的人群。
戴庭望等人还在寻觅时,他早已经一眼看见了吉贞。
吉贞与伏沛的长女相约,微服而行,紫衫玉带,翠帔缃履,赤金的闹蛾轻轻搔着发鬓,眼前穿红着绿的艺伎甩着宽大袍袖大跳傩舞,她与伏娘子不禁驻足多看了几眼,伏娘子说:“这面具有趣。”吉贞从摊上拣了一只笑脸面具,带上试了试,对伏娘子道:“我送一个与娘子。”
伏娘子凑到她耳畔笑语道:“你看那里,有个人一直在看你。”
吉贞手里捏着面具,在脸上停留不动。那上头绘的一张滑稽的笑脸,喜气盈腮。
好一会,她把面具放下来,露出一张淡漠的脸孔。
温泌穿过人群,走至摊前。一改在宫宴时那副阴阳怪气的强调,他态度算得上温和平静:“殿下。”
“这么巧。”吉贞道,挑起的长眉也落了下来。
“并非凑巧,”温泌道,“臣特地来请罪的。”
隔了一会,吉贞转过头去,看着跳傩舞的人,“郡王客气。”
专心看面具的行人经过,无意撞了伏娘子,吉贞携女伴的手退到路边,与温泌离得近了些。戴庭望与诸侍卫也找了上来,和宫婢们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吉贞转身,对温泌微微一笑,说:“这位是自东川返京的伏娘子。”
伏氏对温泌施礼。吉贞放开手,鬓边的闹蛾被行人蹭掉了,她拈在手上转了一转,突然露出倦容,说:“我要回宫了。郡王与伏娘子都是初次来灯市,何不结伴同游?”她对戴庭望道:“你们不必跟着我,好好护送武威郡王与伏娘子回去。”
“原来今晚等我的不仅是禁卫。”温泌笑了笑,灯影投在他脸上,显得眉浓目明,那种逼人的杀气又回来了,“怪事,近来替我牵红线的人真不少。”当着伏氏的面,他直接了当地问吉贞,“娶了寿光县主可得岭南,伏娘子能给我什么?东川?”
伏氏被他这么露骨的一句话窘得无地自容,忙对吉贞道:“殿下,我去看走索。”带了两名婢女走到不远处去看百戏。伏氏一走,吉贞也不避讳了,“不错。东川无主,伏沛无子,对郡王而言,取东川岂不更易如反掌?”
“你看我蠢吗?”温泌冲着吉贞冷笑,“郭佶对东川势在必得,娶了伏氏,岂不是摆明了要抢他碗里的肉?”
“东川有今日的困境,全仰赖当日平卢军到西川借兵之功。”吉贞辩解道,“祸由此生,郡王该有始有终才对。”
“有始一定要有终吗?”温泌拿起那面滑稽的笑脸面具,凝视了一阵,他将面具丢回摊上,抬眸注视着吉贞,“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殿下不是清楚得很吗?”
吉贞无言。忽听人声哗然,温泌拖着吉贞手腕,往旁边躲避,待她站稳,又松开手。她原来站立的位置,头顶的灯笼从竹竿上掉落,在地上熊熊燃烧起来。两人望着火光,一时都有些后怕。戴庭望奔上来,上下打量她,“殿下有事吗?”伏氏也赶过来询问,吉贞心有余悸地微笑,“没事,幸而有武威郡王。”
伏氏这才正眼看温泌,“多谢郡王。郡王真是机敏。”
“我救的是殿下,娘子何须客气?”温泌微笑,故意要给伏氏难堪,他说:“娘子大概心怀壮志,不愿轻易将东川让给郭佶,想要借平卢军之势,可惜在下心不在东川,娘子何不另觅良婿?”
伏氏被他气得眼眶都红了,“我并没有这样想,郡王为何要这样羞辱我?”
“娘子兴许没有这样想,公主殿下必定是在娘子耳边这样说的。”温泌当着伏氏的面,飞快出手,将吉贞的手腕抓过来,他举起两人相握的手,对伏氏道:“我现在就打算待在京城,哪里也不去,”转过脸来,他凝视着吉贞被灯光照的盈盈双眸,柔声道:“殿下为主,臣为客,殿下何不与臣结伴游灯市?”
吉贞冷了脸,使劲甩手,“我要回宫。庭望!”
“你不用跟这么紧,”温泌岿然不动,任吉贞如何挣扎也不放手,他将跟上来的戴庭望拦住:“你们这么多人盯着,我不会逃的。我和殿下说的话向来荤素不忌,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还是不听了吧?”
吉贞喝止:“放肆。”生怕温泌再说出露骨的话,她被迫跟着往前走,回头对戴庭望道:“你离远点。”一连走出半条街,戴庭望的面孔在攒动的人头中若隐若现,温泌使劲一拽后猝然放手,吉贞被他甩得趔趄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上。她气息凌乱地大骂:“你怎么还不去死?”
温泌离吉贞几步远,漠不关心地盯着她因为疾走而涨红的脸,他摇头:“先是叔父,又有侄儿,你的口味真是一成不变。”
吉贞抚着胸口断断续续地笑,“郡王最近见了我总是怨气四溢,干嘛不早些回范阳,要在京城自找罪受?”
“你当我进京是来看你的?”温泌嗤笑,很不留情面,“别太看得起自己了。我来是干正事的。”
“那怎么还不滚去办你的’正事’?”
温泌看了眼远处的侍卫们,“我现在要走,这些人会放我走吗?”
“不会。”吉贞很干脆。
温泌脸色冷了一点,丢下吉贞慢慢往前走了几步,侍卫们仍然不远不近地跟着,沿街鳞次栉比的灯笼仿佛星光,延伸进了夜色的尽头。街头有长须老者设摊打双陆,赢者得酬金,许多游人围拢着品头论足,不时有个爆竹在脚下炸裂开,闪现一道小小的绚烂火花。这一夜的皇城不似寒冬,是融融的春夜,零星的雪点落在翠帔上,鬓边雪柳微微颤,洁白的美人面,又清又艳。
“闲来无事,”温泌看着吉贞的脸,千头万绪、错综复杂的心里突然有一瞬间的平静,“下一局棋吧。”
吉贞道:“不会下。”
“放心,”温泌平淡地说:“输了不需要你拿萧氏的祖宗基业来做赌注,赢了我也没有皇位赔给你。”
吉贞被他呛得一时想不起来怎么回嘴,脚下不由自主跟着他到了老者的摊上。吉贞在老者对面落座,老者请她先落子,温泌却将老者推开,鸠占鹊巢。老者嚷嚷道:“你替我下?输了怎么办?”
温泌道:“输了我赔给你。”
那老者悻悻地走到一边,与众人一起看这一双青年男女对弈。
细细的雪点,绕着树上的红纱翻飞,被风卷着,落入眉间。老者的棋子精致,黑白双色琉璃泛着莹润的光泽。温泌抬手:“娘子先走。”
吉贞抓起骰子,随意一掷,不禁骄傲道:“双六。”
温泌神色如常,只微微一笑,“恭喜,好彩头。”
吉贞屡屡掷出好采,执白马,一骑绝尘,势不可挡,杀入敌营。温泌掷得不好,也不气馁,规规矩矩地行进,等吉贞赢了四五筹,一匹白马撅了马蹄,被温泌打了下来,陷入包围,左冲右突,不能脱困。温泌黑马猛攻,眨眼间就攻破了敌营。吉贞眉头一拧,心里不大痛快,但她原本也不常下双陆,于是作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说道:“先算你胜一局。”她抬头看了看天色,蔚蓝的夜空中明月遥遥相望。
“只此一局。”温泌却说,“不下了。”
吉贞一怔,看向温泌。她知道他的癖好,闲来无事,能下一个通宵。
“既知无益,何必沉溺?”温泌浓郁的眉眼对着她,眸里仿佛盛满了寒冬的月色,明亮极了,疏离而清冽。他说:“娘子输了。”
“我输了。”吉贞认赌服输,回眸一看,戴庭望和桃符已经跟了上来,桃符从袖里掏出一片金箔递给吉贞,吉贞道:“给郎君。”
温泌也不推辞,伸手,金箔落入掌心。那老者欢欢喜喜地对温泌道:“赢一局,五个大钱,郎君给某五个大钱就行了。”
温泌却将金箔给了他。老者喜出望外,不断对二人作揖道谢,说:“二位还未尽兴的话,可以继续下,下一年都够的。”
温泌摇头,和吉贞一起起身,离开双陆摊子,温泌瞥吉贞一眼:“我下棋不在乎输赢,只要过程有趣,你比我输赢心重。”
吉贞站住脚,回望温泌,他的脸色,是那么坦诚,她简直要相信他了,可是,那有怎么样?“郡王不在乎输赢,郡王身边的人也不在乎吗?”她脸颊上勾勒着新月般的斜红,艳丽极了,可她的脸色严肃到令人感觉不到丝毫旖旎:“生做此身,生于此世,谁能尽由本心?郡王此刻说的话也许是真心,可连你自己也不能遵照自己的本心,又有什么用呢?枉死的性命要有人来抵,流过的眼泪与鲜血,要仇者以痛苦与祈求来偿,我付出的一切,失去的一切……”喉头哽住了,她戛然而止,片刻后,她说:“也许不比郡王多,但我的痛苦,一定不比你少。你以为时至今日,我还会有留恋吗?”
温泌道:“这样最好。”隔了一会,他说:“有始有终,甚好。”
说完,温泌环视四周,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平卢军进奏院。刚走出灯市,留邸门口格外显得寂静和黑暗,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众多穿甲的骑士手举火把,冲到二人面前,为首者竟然是姜绍。
姜绍勒马,跳下来对吉贞和温泌施礼。温泌扬眉说:“金吾卫巡夜,巡到我的门口了,出什么大事了吗?”
姜绍一脸严峻,“御史中丞何邈在滕王宅遇刺身亡,下官奉旨,特率金吾卫来保护郡王。”
温泌捧腹大笑,“我离席的时候何邈还活着,距此时不过一个时辰,金吾卫竟然已经全体出动——其实你们今夜全军都守在滕王门外吧?滕王还活着吗?”
姜绍脸色不变,“滕王无事。”他手放在刀柄上,对温泌道:“这几日京城不安全,郡王还是待在进奏院,轻易不要出门了。”话音未落,金吾卫已经迅速分散开,将整个平卢军进奏院围个水泄不通。温泌至此已经全明白了,也不说什么,嗤笑一声,便往进奏院走。
刚要跨过门槛,他想起来了,转身问吉贞:“何邈死了,言官们吓得屁滚尿流,很快戴申就能名正言顺去岭南讨贼了吧?”
当着姜绍的面,吉贞装糊涂道:“郡王说的这话奇怪,我怎么没听说?”
温泌笑她睁眼说瞎话,他好笑地看了吉贞一眼,“殿下别急,我只是想祝他旗开得胜,所向披靡。”他对她又露出那抹嘲弄的笑,连颊侧的酒涡也更深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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