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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春华站在暮晚摇身后, 悄悄打量这位拦在她们面前的言二郎。
看到言二郎出来, 春华实则松了口气。毕竟骑着马跟公主在雨里晃, 并不是什么愉快经历。
帷帽后, 暮晚摇凉凉笑一声。
她讥诮道“言二郎, 你知道我出来是做什么的吗,就说帮我”
言石生叹口气。
其实是方卫士拜托他出来找这位暮娘子的。方卫士忙着惩罚那些胆大的侍女, 但又怕公主在这里转丢了,当然要拉一个本地人出来帮忙。而且在方卫士眼中, 总觉得这个言石生,好像很有本事。
言石生确实很有本事。
他劝公主“我听方卫士说,那被雨淋坏了的, 是娘子母亲留给娘子的遗物。面脂手膏,是娘子母亲亲自磨制, 自然对娘子十分重要。娘子现在冒雨出来,不出我的意料, 当是想复原那面脂手膏吧”
暮晚摇便不说话了。
她讨厌这种一点即透、被人看破的感觉。
言石生当然懂这位娘子不是好相处的人,他也不敢太显摆他聪明。稍微点了一下,言石生就几分赧然道“其实我会做面脂手膏。”
暮晚摇“”
她瞪圆了眼。
就连春华都“啊”了一声,惊诧“什么,你会”
春华在心里嘀咕, 这个言二郎是不是太抢她的活了
看她们这种反应,言石生忍不住笑了,那几分赧然也消退了些。
言石生干咳一声, 解释“我家虽然因为我阿父是乡绅的缘故,家中情况比邻里好些。但是岭南此地荒僻,很多东西都是没有的。我家中有尚待字闺中的妹妹,妹妹更小时,她的面脂手膏就是我帮忙做的。”
言石生“我阿父收藏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古书,我从里面学到的。”
暮晚摇打量他半晌,道“然而不同人做的面脂手膏,是不一样的。”
言石生躬身向她作揖,叹道“小生也不过是尽力一试,希望娘子给这个机会。娘子淋雨这么久,终究是让人担心的。”
“让人担心”这几个字落在暮晚摇耳中,如石子击入深渊古潭,让暮晚摇晃了一下神。她的冰雪心肠,竟然被打动了。
暮晚摇不再一脸冷然,而是眼眸微眯,带出一丝笑“难道你担心我”
言石生抬目。
她站在台阶上微俯身,凑来望他,一段雪颈下,伴随着香气缕缕,冰雪做成的山丘微鼓,似要探出。言石生身子一僵,向后退开半步。
他怕这位娘子又误会自己对她有非分之想,便恭恭敬敬的“女客入住陋室,远道是客,小生自然担心女客住得好不好,也不愿女客因为房屋粗陋的缘故而冒雨出去生了病。”
暮晚摇脸蓦地重新沉了下去“哼”
竟然拿主人客人那一套来搪塞她。
难道她不是客人,他就不关心她了
暮晚摇走过言石生身后,身后春华连忙跟上。言石生有些傻眼,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自己都这么客气恭敬了,她怎么越说还脾气越大了
“娘子”言石生回头唤道,长袍被雨打湿,发带和衣袖缠于一处。
暮晚摇已经站在了自己的白马前,准备上马了。她回头,看到言石生立在远处,青袍微扬,眉目若山似水,恰是俊俏。
暮晚摇目中一闪,她笑盈盈,翘唇嗔道“不是要我回去,帮我制面脂手膏么怎么还不走”
言石生惊喜,没想到自己说服了她。
他却在她手握缰绳要上马时,连忙道“且慢”
暮晚摇不耐烦这种婆婆妈妈的书生“又怎么了”
言石生撑伞步来,到他们面前,他让不解的春华先帮他拿伞,他放下自己身后背着的木箱,从中翻东西。
暮晚摇疑惑“不会是要拿伞给我吧不需要我戴着帷帽呢。你就不要啰嗦”
她不耐烦的声音吞了下去,帷帽后,眼眸微缩。因她看得清清楚楚,言石生从他身后背着的木箱中翻出一件雪狐氅衣。
她要是没看错,这么大的木箱,也就只能放这么一件衣服。而言石生背了一路。
言石生要将氅衣披来给她。
暮晚摇向后退了一步。
言石生愣一下,然后解释“这是我出行前,向方卫士借走的属于娘子自己的衣氅,不是我家中的。娘子不用担心这是旁人穿过、我拿来委屈娘子的。”
隔着帷帽,暮晚摇静静看他。
她道“你连这个都准备了。”
言石生解释“我素来如此,没有万全准备不出门我怕娘子淋雨生病。”
他见她不再躲、却也不主动过来,只是沉静立着。
隔着帷帽,他也看不清她的表情,迟疑一下,他主动上来,将衣氅扯来,披到她身上。见她连动都不动一下,言石生无奈,只好自己帮她系好衣带。
想来她是养尊处优,习惯了别人帮她做事,才连个衣带都不自己系吧。
暮晚摇就看着他站在一步之内,垂下眼帮她穿好这大氅。而有着一层纱之隔,暮晚摇用一种新奇的、古怪的、复杂的眼神,看着这个俊美书生。
她看着他,恍恍惚惚的思绪飘远,想了很多直到言石生向后退开,声音清润“好了,娘子且上马吧。”
暮晚摇心不在焉地“哦”一声。
她上了马,春华也上了马。暮晚摇看向孤零零站在地上撑伞跟在她们后面的言石生。
暮晚摇道“春华,下来与我同乘一骑,把你那马让给言二郎。”
她似怕他们多想,赶紧加了一句“我是怕言二郎走得太慢,给弄丢了。”
于是两匹马载着人,就这样走回头路。
春华坐在公主身后,她回头,悄悄打算那个言石生。因为公主为这个人破例很多了,虽然看着都不明显,但公主自性情大变后,对谁都没耐心,却对这个人也是这个书生厉害。
暮晚摇慢条斯理地开口“言石生。”
言石生正在紧张控马,他一个岭南乡巴佬,不像公主那样日常出行都是骑马。他情绪紧张,就怕自己从马上摔下。暮晚摇突然开口,他紧绷的“嗯”
因注意力全在马上,都没有恭敬地回一句“娘子”了。
暮晚摇与他闲聊“你多大了”
言石生“小生今年十七。”
他顿一下,心想她这么问,是不是准备报答他
那就不枉费他对她这么用心侍候了。
言石生便多说了一句话“小生十四岁开始准备州道的考试,然而可能是我才学疏浅,至今没有考中。”
其实此年代,想要考中,需要上面的提携。但显然言石生没有。他这么一说,便是在暗示这位看似身份与众不同的暮娘子。
暮晚摇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暗示,她只回头诧异微笑“我今年也十七。我三月生辰,你呢”
言石生“小生是十月生辰。”
暮晚摇“那你是刚刚十七啊,比我小半岁你可曾婚配”
言石生“”
他关心的是仕途,并不是婚配这位娘子在想什么啊。也罢若是这位娘子要给他做媒,那人生两件大事,他也能完成其中一项了。
言石生只好道“小生一直忙着读书,也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暮晚摇“哦。”
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言石生伸长脖子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暮晚摇要给他做媒的保证。
不禁有些失望。
想她确实太难讨好了。
言石生如此便将暮晚摇劝了回去,回到言家,暮晚摇自然被众星捧月拥走了,言石生也松口气。
言石生找到自家兄妹几个,板着脸,再次提醒他们,能避就避,不要招惹那位娘子。
而且言石生现在还开始产生了一种幻想“若是将她成功哄好,说不得能得些好处。”
暮晚摇那问他的问题,显然是想给他安排姻缘的意思。岭南这么偏的地方,言石生也确实没什么好姻缘。
如果暮娘子愿意当然很好啊。
暮晚摇可没想过要给他做媒。
她睡了好觉,次日被院子里的声音吵醒。
她心情不虞地推开窗时,见原来昨夜雨就停了,今天放晴,太阳倒很大。
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看到院子里围着一圈,站着很多侍女卫士,他们都在看戏一般围观。
暮晚摇便也靠在窗口,定睛看去,不禁惊奇的差点把眼睛跌出。
她看到竟然是言石生在院子里跑步,众人围观。
言石生换了一件窄袖衣衫,腿上被绑了沙袋,正被他那个大哥吆喝着跑“二郎,再加把劲,再跑一圈你天天读书当然很重要,但也不能手无缚鸡之力,大哥是为了你好再跑一圈”
而方卫士等人“言二郎放心这点儿步数死不了人的,你每日多跑几圈,就能像我等一样身体健硕”
言石生喘气,苦笑“我也没求身体健硕啊”
而侍女们则红着脸小声嘀咕“言二郎这样额上渗汗、满面绯红,看着真好看啊。能不能求娘子”
暮晚摇心里呵一声,嗤笑她们眼光低,一个乡巴佬有什么好看的。
暮晚摇傲然抱胸,冷不丁看到那被众人鼓励的言石生目光向这边瞥来。也许他根本不是看她,但是暮晚摇做贼心虚一样,啪一下把窗关上了。
关上窗后,暮晚摇不禁咬唇懊恼,恨自己在心虚什么。自己理所当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然而她垂着目沉思,到底没去推开窗。
言石生终于跑完了自己大哥要求的步数,他累得不行,缓步走,找到一面少人的墙,扶着便坐下。
那边言大郎和方卫士正在严肃讨论,下一次该怎样锻炼言石生。
言大郎觉得自己二弟就算不能文武双全,那也不能被体力拖累,得每天锻炼才是。方卫士则是军伍出身,对此有很多法子可以参考。
言石生看他们讨论的高兴,他坐在墙下,不禁惆怅。
被人太关心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他怅然时,头顶一扇窗打开,少女噙笑的声音响在他头顶“哎,言石生,我帮你个忙,来改善你这体质呗。”
她煞有其事“你是喜欢金钱万贯,还是喜欢美人如玉”
言石生怔一下,仰起头,便看到暮晚摇俯下的脸。她窄腰纤纤,面若桃红,眉梢眼角自带风流。
如春景暄妍,无一不美,无一不艳。
言石生一下子大脑空白,他被这盛丽的美艳震得没回过神,没想起来行礼。
言石生被暮晚摇用棋子砸了一身,衣角还溅上了泥水。非但如此,暮晚摇还决定在他们这里多待两日。
对于屋舍被占用的言家人来说,摊上这样的事,简直是晴天霹雳。
言石生因为衣服脏了,只能去换衣裳。他从屋中出来时,怀中抱着一叠换下的旧衣,显然是打算去洗了。
“我来我来”刚出门,言石生怀中抱着的旧衣就被守在门口的幺妹言晓舟抢走了。
她冲兄长露出不安又讨好的笑容“二哥衣服脏了,我帮二哥洗吧。二哥还要读书,这种小事就不要做了。”
言石生衣服被抢走,他也没有去抢回来。俯眼望着紧紧抱住他旧衣的小妹,言石生温温一笑“那便谢谢小妹了。”
说完,他转身就进了屋。
言晓舟怔愣一下,她咬下唇,推开门进去。看到言石生清颀的背影背对着她,他似在屋中翻找什么。
言晓舟以为二哥是生她气、不想和她说话,她心中委屈,迎上去小声“二哥,你别不理我呀。是我错了,害你被那暮娘子拿棋子打。”
言石生道“不碍事。”
他叹道“你以后便是要与我说悄悄话,也不该坐在客人窗下说。既不礼貌,还易被人发觉。且我也不知暮娘子如何得罪了你,你追过来也要说人坏话”
他仍在找东西。
言晓舟急了,她道“那暮娘子霸占了我们家房子,我不该说她么”
言石生回头,温润清眸,望着年少的妹妹。
他柔声“你可知她身份尊贵”
言晓舟“我、我知。”
言石生“那你可知士庶有别,身份尊贵的人,天生就比我们寻常百姓享受更多好处你可知我们的生死皆在他们的一念之间你可知若那暮娘子真生了气,她要我们一家赔命,也许我们都是无可反抗的”
言晓舟张口结舌。
她讷讷道“可是这是不对的呀。”
言石生温声“世道如此。对不对与你何干你又无法撼动权威。想要伸张正义,不如等你有了那般本事再说。你若有朝一日能与那暮娘子平起平坐,那时再发难,才不白白送了性命,也不必劳我为你担心。”
小娘子抱着兄长的衣服,惶惶无比地跌坐在坐榻上。好一会儿,她才垂头“我知错了,二哥。”
言石生这才走来,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发顶,叹道“你与父亲、大哥、三弟他们,将这些话也多说一说。既然不会委屈小意,就不要凑到暮娘子身边。暮娘子想要在我们家多住两日,我多照看些,你们不要跟她的人发生争执。”
言晓舟羞愧点头。
许是二哥读书读得多,比他们看世事更分明些。言家大小事务,向来是二哥说了算。
言晓舟心中已经决定将二哥的话多在其他人面前说说,尤其是三哥。三哥脾气躁,可千万别去惹事。他们稳稳当当地等那暮娘子走了,说不定还真能得到些好处。哪怕只是给些钱财也好哇
言晓舟这样想着,却见言石生从床铺一层层被褥下,找出了藏起来的一瓶药粉。言石生拿上药粉,便要出门。
言晓舟微惊“二哥,你拿药干什么你是不是被棋子打伤了你快脱衣,让我帮你看看。”
她着急地拽住二哥的袖子,催促言石生脱衣。
言石生又窘又无奈,脸微微红了下,说“我没受伤。只是昨夜暮娘子身边有一卫士因我们而被杖了二十,我去给他送些药。”
言晓舟“啊”
这是她二哥能做出的事。
方桐是丹阳公主身边的侍卫长。
他跟随公主南北往返,不管是在哪里,都誓死保护公主。昨夜因他没有处理好言家人住舍的事,公主让人打了他二十杖,他并没有怨言。
这二十杖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不过是皮肉伤。只是今日他便在屋中养伤,不方便托着病体去公主身边点卯了。
方桐百无聊赖地趴在屋中的长榻上,看着虚空发呆,想如何把这养伤的时间熬过去。门外响起两声敲门声,不紧不慢。
方桐不耐“进来。”
他以为是有卫士回来,连动都懒得动,结果一抬眼,发现青衫乌幞,竟是那个少年书生来了。
方桐一怔,打着赤膊坐了起来。他想到是这人害自己被打,便语气不好“你有什么事”
言石生先行了一礼,然后将自己手中的药瓶放下,温声“这是我家中珍藏多年的伤药,平时我大哥上山砍柴被猛虎所伤,用此药都只一晚便能见效。”
方桐嗤之以鼻“不用了。”
跟在公主身边,他什么样的好药没有见识过
言石生察言观色道“自然比不上郎君用的那些好药,却也是我的一片心意。小生惭愧,不过口舌之争,却害郎君受伤,不知如何道歉,只能送些伤药了。”
方桐“”
言石生又道“郎君一人待在屋中,想来也十分无趣,不如小生留下,与郎君说说话”
方桐漠然“我与你无话可说。”
言石生用包容无比的眼神看着他,微微一笑“小生也读过几本话本,可以讲些传奇故事,给郎君解闷。”
方桐很费解“你没其他事做了”
言石生道“只是聊表歉意。郎君可以不接受,我却一定要做。”
方桐“”
他干咳一声。
青年黑沉的面孔,在言石生使人如沐春风的目光下,轻微抽了一下。
甚至生起几分赧然感。
觉得人家也不是故意,而且是自己占了人家的房子,人家又送药又陪人聊天的自己是不是对人太防备了些
如此,屋中保持着诡异的气氛,直到言石生真的开始讲话本故事给方桐听了。
方桐怀着一种尴尬又古怪的心情,在言石生谆谆善诱的游说下,用了言石生送来的药膏。在言石生走的时候,方桐对这名书生已经完全改观,觉得此人极为良善。
是自己之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尤其是第二日清晨,当方桐醒来,惊喜地发现自己身上的伤果真好了,他更为佩服此人。
不提本就不是什么重伤,对言石生观感极好的侍卫长方桐,已经完全将自己能这么快下床的缘故,归结于言二郎送的良药上了。
既然伤好了,方桐自然要去公主那里点卯。
方桐向公主请安的时候,暮晚摇正斜靠着凭几,坐在一方木案前,看侍女春华在收拾她的书籍。
春华看眼外面淋漓小雨,忧声问公主“娘子,大雨数日,这是上天在阻我们的路。我们当真还要留在岭南,去看望李公么”
春华说的,是丹阳公主千里迢迢,来到岭南的目的
看望暮晚摇的舅舅,即现今南海县做县令的李执。
皇后的去世,代表着皇后的本姓李家在与皇帝的博弈中败了。整个大家族迁回金陵,而李家最为有本事的、先皇后的弟弟、暮晚摇的舅舅,则干脆被皇帝贬来了岭南这荒山野岭。
侍女们心中不安,觉得皇后都殁了,李家都离开长安了,公主这大张旗鼓地来岭南看望李执,便不怕陛下疑心么
暮晚摇懒洋洋道“你放心吧。我在前夫逝后回到长安,如今这种情况,我若是完全不在乎我舅舅,我阿父才会疑心我。我来看我舅舅,阿父说不定还觉得我孝顺,不忘本。”
春华听了公主这话,若有所思之外,目有哀意。
她最清楚公主重新回到长安有多不易,而今为了消除陛下的疑心,竟还要千里迢迢跑来岭南看望李公公主也是金枝玉叶,陛下为何如此对公主
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在心中小声说,以前皇帝、先后,不是这样对公主的。
皇帝幼女丹阳公主,在十五岁前,曾是皇帝与皇后膝下最为疼爱的女儿。
那时候,皇后还活着,皇帝看暮晚摇的眼神,也是宠爱有加。
每年暮晚摇生辰,她父皇亲自做簪子、刻书籍送给她,她母后亲自磨面脂手膏、胭脂水粉送给她。
父皇送她的簪子,各式各样,从虫鸟到花卉,栩栩如生;母后送她的胭脂水粉,堆满了她的闺房,那些鲜艳的眼色,不知让多少人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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