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说共情中的温情没见过魏无羡这种愿意把自己的金丹剖给别人的傻子,虚无之境内,又有谁敢说愿意牺牲自己的未来,换别人前途坦荡?
“这魏无羡……当真是拿自己的命保护江宗主。”
终于,有人涩然开了口。
这句话唤醒了众人的记忆,就在不久前的共情,虞紫鸢在码头的厉喝犹言在耳,当时魏无羡是点头了的,他点头了,也真的在用自己的命去履行。
甭说魏无羡还活着这种话,温情可是说了,换丹之术,是有性命危险的。
魏无羡能活下来,是他自己意志强大,可跟旁人无关!
纵使再厚颜无耻的人,也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出半个侮辱魏无羡的字句,这个关头,不管是谁,但凡说出了口只怕就没命在了。
江厌离第一次没有去管哭泣的弟弟江澄,她脚步沉重的走向了被结界护着的温情姐弟,眼眶赤红。
“温姑娘,阿羡……阿羡……”
千言万语却真的说不出半个字,江厌离泣不成声。
温情望着江厌离,同为姐姐,她大概能理解江厌离此刻的心情。
她垂下眼,声音干涩,“你别问我,我答应过他,不会告诉任何人。”
“可是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江厌离脱口道。
温情依然没有抬头,“你们知道是因为共情,事到如今,你何不亲眼看,听来的,总归没有亲眼亲身感受的真实,他付出了什么,换来了什么,金小夫人……你总会看到的。”
简短的一番话,江厌离哽咽着,竟无言以对。
——
魏无羡给江澄换了身衣服,背着扎了根针昏睡不醒的江澄。
告别之际,温情神情高傲,“无论这场战役结果如何,从此以后,你们跟我们都两不相欠了。两清。”
两清?温情姐弟何曾欠过他们?
转而想到温家灭了江氏满门,魏无羡又想,温情虽然对温宁说温家做的事不代表她们做的,但……她毕竟是温氏的人,再怎么说跟她没关系,医者仁心,温情怕是心里还是不忍的,要不然也不会收留他们,任由温宁将他们藏在监察寮。她还是救了他们,当做他们之间的仇怨一笔勾销,两不相欠。
可魏无羡觉得,不是这么算的。
温情姐弟不欠他的,也不欠江澄的。
他张了张嘴,想到如今的处境,好像说什么报恩都不切实际,他甚至不知道……换丹之后他还能不能活下来。
想到这里,魏无羡眼睛微涩,勉强笑了笑,背着江澄一步一步走远了。
因为有温情的药,江澄又昏睡了三日,哪怕不吃不喝,身上的骨头和皮外伤也都养好了。
只剩下那一道永远消不掉的戒鞭痕,还有永远拿不回来的金丹,是注定没法痊愈了。
魏无羡背着江澄,走了一段路,向一座荒山脚下的守林人借了一间小屋子。
比起江澄,魏无羡的头脑要灵活多了,哪怕如此狼狈,还是借到了屋子。
他把江澄放在榻上,拔掉了江澄头上那根银针,过了好久,江澄才睁开眼睛。
醒是醒了,可一动也不动,连翻个身,问一句“这又是哪里”的兴趣都没有。
不喝水也不进食,仿佛一心求死。
魏无羡道:“你真的想死吗?”
江澄道:“活着也报不了仇,不如去死,说不定还能化为厉鬼。”
魏无羡道:“你是从小就受安魂礼的人,死后也化不成厉鬼。”
江澄道:“既然死活都报不了仇,那么死活有什么区别。”
说完这句之后,他就再也不开口了。
魏无羡坐在榻边,看着江澄,过了一阵,终是下定了决心,但他什么也没说,站起身来,忙里忙外。
傍晚时分,做好了一顿饭,摆上桌。
——
“阿羡……”
江澄呆呆的坐在地上,谁也没理会他。
蓝忘机等这些同窗,更是想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默默的站着,发呆。
——
魏无羡叫江澄:“起来。吃饭了。”
江澄自然不会理他。
魏无羡坐在桌边,自己拿起了筷子,道:“你不补充体力,怎么去拿回你的金丹。”
听到“金丹”二字,江澄终于眨了一下眼睛。
魏无羡继续道:“是的,不用怀疑,你没听错。我说的就是‘拿回你的金丹’。”
江澄动了动嘴唇,嗓音干哑:“……你有办法?”
魏无羡从容道:“有办法。”
他转过身,道:“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母亲藏色散人是抱山散人之徒吗?”
这一句话短短几十个字,一刹那便点燃了江澄原本毫无生气的双眼。
抱山散人,传说中已活了几百岁的仙师,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世外高人!
——
所有人都看向了抱山散人。
抱山散人身边的小少年也觉得茫然,他看着师傅,“师傅?”
“星尘,那魏公子是在骗他。”抱山散人对徒弟道。
晓星尘怔然,片刻后,不解道,“魏公子为何要编造这样的谎言,他就不怕被拆穿?”
“不会被拆穿。”抱山散人如此道。
若非共情,所有人都不会知道,这会成为一个带进坟墓的秘密。
——
他颤声道:“你是说……你是说……”
魏无羡口齿清晰地道:“我是说,我知道‘抱山’,抱的是哪座山。也就是说,我可以带你去找抱山散人。”
江澄道:“……可是、可是你不是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吗?!”
魏无羡道:“我并不是全部不记得。有些重复过许多次的零碎片段,我还是没忘的。我一直记得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对我重复,告诉我一个地点,还有一些事。这个声音说,如果今后遇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可以到那个地方,上那座山,求助山上的仙人。”
江澄一下子滚下了床。
他扑到桌边,魏无羡把碗筷往他面前一推,道:“吃饭。”
江澄扒在桌边,激动地道:“我……”
魏无羡道:“吃饭。边吃边说。不然不说。”
江澄只得爬上了凳子,拿起筷子开始往口里胡乱扒饭。
原本已心如死灰,却忽然发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他激动过头,周身似有烈火灼烧,坐立难安,连筷子拿倒了都不知道。
魏无羡看他心不在焉地吃了起来,这才道:“过几天我就带你去找。”
江澄道:“今天!”
魏无羡道:“你怕什么,几百年的仙人,难道还能这几天就没了?之所以要过几天,是因为这其中有很多忌讳,我得慢慢跟你叮嘱。否则如果犯了禁忌,惹怒了师祖那就完了,你我都要完。”
江澄睁着眼睛看他,指望他多说一点。
魏无羡又道:“上山之后,你不能睁开眼睛四下乱看,记山上的景色,看其他人的脸。记住,无论对方要你做什么,你都要照做不误。”
江澄道:“好!”
魏无羡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如果被问起你是谁,你一定要说,你就是藏色散人的儿子,千万不能暴露真实身份!”
江澄道:“好!”
估计眼下无论魏无羡提什么要求,他都会双眼发红地说好好好。
魏无羡道:“行了,吃饭吧,恢复体力养足精神。这几天我要准备准备。”
江澄终于发现自己的筷子拿反了,换了过来,多吃几口,辣的眼眶发红,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真难吃!”
被反复追问了几日关于抱山散人的细节之后,魏无羡带着江澄出发,跋山涉水,来到了夷陵的一座深山之下。
这座山郁郁苍苍,翠峰灵秀,山顶被云雾缭绕,确实有几分仙气。
只是离世人心目中的神山,还是有些差距。
江澄这几日一直疑神疑鬼,一会儿怀疑魏无羡是骗他的,一会儿怀疑魏无羡小时候听错了或者记错了,一会儿又担心到底找不找得到,看了这座山,又怀疑起来了:“这真的就是抱山散人居住的地方?”
魏无羡肯定地道:“绝对就是这里。我骗你有用吗?骗你让你高兴几天,然后打击更大?”
类似的对话,两人已经重复了无数次。
魏无羡陪他走到半山腰,道:“好了,到这里,我就不能跟你再一起上去了。”
他拿出一条布巾,蒙住江澄的双眼,再三叮嘱道:“千万,千万不能睁开眼睛。山上没有猛兽,宁可走慢点,摔倒了也不能拉下布巾。绝对好奇不得。记住,咬死了说你就是魏无羡。问什么你都知道该怎么答吧?”
事关能否重结金丹,能否报得血海深仇,江澄自然不敢大意,紧张地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慢慢地朝山上走去。
魏无羡道:“我在之前那个镇子上等你!”
看了一会儿江澄缓缓挪动的背影,他便转了个身,走了另一条山路。
——
同一座山,两人却走上不同的路,就仿佛后来,他们一个成了江宗主,一个成了夷陵老祖。
——
魏无羡抄近道先一步上了山,跟温情温宁汇合。
此刻,江澄还未上来,毕竟他是蒙着眼睛,上山自然比不得魏无羡快。
“你想好了?”
魏无羡笑了笑,“早就想好了。”
温情看着在一片石林里绕来绕去的江澄,低声道,“你要想好,一旦他下山跟你汇合,你怎么解释你突然没了金丹的事?”
“到时候再说吧。”
“你不可能骗他一辈子的。”
“你不说,我不说,温宁不说,他就不会知道。”这话魏无羡说的很坚定。
温情被哽住,瞪着他,半响无言。
过了快半个时辰,江澄终于从石林里绕了出来。
温宁见魏无羡看过来,便敲响了大钟,钟声把一片飞鸟都惊走了。
同样也惊到了被蒙住了双眼的江澄,他紧紧握着上山前魏无羡塞到他手里的树枝,就像握剑一样,浑身上下写着防备两个字。
温情等钟声停止,将剑抵在江澄的心口,压低了声音,命令道,“不许前进!”
江澄马上停住了脚步,看上去很紧张,隐隐还有些激动。
“来着何人,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温情继续问。
江澄呼吸都急促了,“在下,在下藏色散人之子,魏婴……”然后他说了家门覆灭,莲花坞大乱,还说他被化丹手化去了金丹。
温情按照计划,反复询问关于魏长泽和藏色散人的问题,等江澄回答完最后一个,便撒了迷香,江澄身子一软向地上倒去。
魏无羡将人接住,看着江澄,怔怔的,半响没动。
温情见状,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不后悔,”魏无羡立刻回神,抬起头看向温情,坚定的道,“开始换丹吧!”
——
“魏兄真是太傻了。”聂怀桑闭眼不忍再看,他是不能理解魏无羡的想法,但却尊敬魏无羡这样的人。
蓝曦臣都不敢去看自己弟弟的表情,仿佛下一刻他就会拔剑把江澄丹田里的金丹挖出来。
不过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蓝忘机厌恶江澄,但也不会去刨丹。
金丹是魏无羡给出去的,自愿的。
——
山顶有一座木屋,很粗糙,显然是临时搭建的。
温情上山前准备了不少麻醉的药物,魏无羡服了药,昏昏沉沉的就没了知觉。
不知过去了多久,魏无羡意识渐渐清晰,丹田处刺痛。
“成功了?”
温情脸色难看,边上的温宁更是担忧。
“没有。”
魏无羡脸色微变,“失败了?”
——
虚无之境内有人疑惑了,“失败了?那金丹……”
“别说话,还没完!”
——
温情眼眶红红的,涩然道,“魏无羡,我也很想替你减轻刨丹的痛苦,但是……这些麻醉的药物不能用。”
闻言,魏无羡意识到了什么,但却没打断温情。
“如果要将金丹剖出来,分离体内的时候,这个人如果是麻醉的状态,金丹也会受到影响,难以保证会不会消散,什么时候消散。”
“所以?”魏无羡扯了扯嘴角,“我不能用药是吗?”
温情不敢去看魏无羡的眼睛,“魏无羡,放弃吧,换丹之术根本就不可能成功的,刨丹的人,要一直清醒,刨丹之痛,你根本没办法承受,一旦你坚持不住,金丹消散……别说把金丹换给江澄,你自己的金丹也会被毁的。”
“继续,刨!”魏无羡素来话多,但这个时候,他的话也多不起来。
也无需多说,简单的三个字,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温情霍然转过头,惊愕的看着魏无羡,“你真的疯了不成?”
“我没疯,”魏无羡苦笑,“温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江澄昏倒之前,自以为找到了抱山散人的隐居之地,自以为金丹能修复,若是他醒过来,金丹……”
“那你就要拿自己的命去赌吗?!!”温情霍然起身,甜美的脸都狰狞起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江澄江澄江澄,你只能想到江澄怎么办,你没想过自己该怎么办吗?你可能会死的!!”
魏无羡被打断了话,顿了顿,继续道,“温情,我不会死的,江叔叔,还有莲花坞的血仇,我还没有报,我不会死的,我也不会让自己就这么死的,但江澄如果没了金丹,不但他毁了,云梦江氏也彻底的烟消云散了,莲花坞是我的家,我已经看着莲花坞毁了一次,我就算不能帮着江澄重建莲花坞,好歹,好歹要帮江叔叔,保住江澄。”
温情眼眶湿润了,眼泪都掉了下来,“你真是个疯子,傻子!!”
“温情,温神医,拜托你了,”魏无羡躺在木板上,望着简陋的屋顶,满心都是茫然,“还有师姐……师姐还在等我和江澄回去,莲花坞被灭了,师姐要是听到消息,我和江澄又下落不明,师姐会担心的……”
——
江澄捂着脸痛哭失声,江厌离更是失去支撑她站立的力量,坐在地上,哭泣不止,“羡羡……羡羡……”
太傻了,太傻了,阿澄是我的弟弟,你也是我的弟弟啊!!
江厌离根本无法想象,射日之征的三年,阿羡是怎么用这一副没了金丹的身体坚持下来的。
江厌离狼狈的爬起来,踉跄跑到江澄身边,拉着江澄就哭,“阿澄,阿澄,我们接羡羡回家吧,我们接羡羡回家吧。”
江澄看着满脸泪痕的姐姐,除了哭,什么都做不到。
他也想,但是魏无羡愿意吗?
他什么都知道了,他和魏无羡该怎么面对彼此?
——
温情终是咬着牙,答应了魏无羡。
温宁将找来的短木棍递到魏无羡嘴边,“魏公子,咬着吧。”
“谢谢你,温宁。”魏无羡也不想刨丹的时候鬼哭狼嚎。
温情闭了闭眼,开始刨丹。
魏无羡疼得青筋暴起,温情让温宁压住魏无羡,“压着他,别让他动。”
温宁红着眼睛,用力的压着魏无羡,声音都哽咽了,“魏公子,你,你挺住啊。”
——
虚无之境的数万修士,大半都躺倒在地,声嘶力竭的哭嚎。
直到此刻,他们才意识到,这次的共情对他们而言,最大的灾难来临了。
纵观整个人虚无之境,能站立的居然不到百分之一。
刨丹持续了整整两天一夜,魏无羡数次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温情就给他扎一针,让他清醒一些。
而虚无之境内,如金光善,姚宗主只会在背后嚼舌根插刀子的废物,都没挺过半天,就在虚无之境化作青烟消散。
两天一夜刨丹结束之后,魏无羡就陷入了昏迷。
而虚无之境内数万修士,竟是一次性没了三分之一。
留下来的大部分修士胆战心惊,只祈祷魏无羡接下来顺风顺水,什么灾难都不要再有了。
——
魏无羡就这么清醒着,看到与灵脉相连的金丹从身体中被剥离,感受到汹涌的灵力渐渐的平息、平静、平庸。直到变成一潭死水,再也兴不起波澜。
魏无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见到魏无羡醒过来,温宁立刻上前,担忧的看着他,“魏公子,你感觉怎么样?”
感觉?
魏无羡心里苦笑,感觉身体很沉重,体内灵力稀薄,也就比普通人强一点。
他试图起身,却被温宁压住,“魏公子,你的伤很重,这个时候还是不要乱动了,我去看看姐姐给你准备的药熬好了没有,你别乱动啊!”说着跑了出去。
魏无羡呆呆的躺在木板上,失神的看着屋顶,什么话都不想说。
过了一会儿,温宁回来了,扶着魏无羡坐起来,把药喝了。
魏无羡终于彻底的清醒,“金丹换给江澄了吗?”
温宁看着魏无羡,垂下头,情绪不高,“换好了,姐姐说很顺利,魏公子你别担心。”
魏无羡立刻松了口气,他付出这么多,若是还失败了,魏无羡真的想象不到自己能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好在,成功了。
——
虚无之境留存的修士,都能感觉到魏无羡此刻的难受,身体的沉重,丹田处的疼痛。
而魏无羡居然还能无知无觉一样,问温宁金丹换好了没有。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
魏无羡在小木屋里躺了三四天天,可以下床之后,就要下山。
“你现在最好是躺在床上把伤养好,怎么能随意走动?”温情恼怒的道。
魏无羡垂下眼,“江澄很快就会醒过来,我们约定好在之前的镇上汇合,我总不能等他醒了看见我吧?”
“你……”
“谢谢你,温情!”
温情顿时说不出话来。
半响,“我不管你了。”温情丢下这句话,掉头就走。
魏无羡笑了笑,捂着丹田处,慢慢的朝着山下走,没多久温宁追了上来,递给魏无羡几个瓷瓶,“这是姐姐之前准备的疗伤药,魏公子你带在身上吧。”
“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魏公子,拿着吧。”温宁的性子软,甚少这样打断人的话,何况还是魏无羡的话。
魏无羡怔了怔,笑了笑,接过了瓷瓶塞到怀里,“谢谢。”说完,又想,这是他多少次说谢谢了?
“魏公子,你……你要小心。”温宁结结巴巴的,还是没能说出更多的话来,但看着魏无羡的目光,满是担忧。
魏无羡心中一暖,拍拍温宁的肩膀,“回去吧。”说完,转身下山去了。
——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魏无羡一年前,非要救温情姐弟了,甚至不惜叛出江家,温情姐弟对江家有恩,对魏无羡也有恩。”更多的话没说下去,但大家都懂。
“岐黄神医温情,果真名不虚传。”
——
下了山,魏无羡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落脚,休息了一晚,次日便外出等江澄。
魏无羡跟江澄约定好会合的那个小镇建在群山之间,甚为荒僻。
镇上总共也没有几个人,街道路面狭窄又不平,路边连个货郎担都没有。
魏无羡蹲在路边,望了望那座山的方向,还是没看到江澄的影子,撑着自己的双膝,站起身来,一阵头晕,晃了晃,朝镇上唯一一家茶楼走去。
茶楼算得上是这座小镇里唯一不简陋的一座建筑了。
他刚一进门,便有伙计笑着迎了上来:“喝点什么?”
魏无羡当即心头一跳。
这些天他奔波劳累,无心修整,几乎可以用蓬头垢面来形容。
寻常的茶楼伙计看到他这样的,不立刻拉下脸轰他出去已经算是极佳的了,热情如斯地上赶着招呼,未免有些太假了。
他迅速在店内一扫,账房站在柜台后,恨不得把头低到账本里埋着,十张桌子上稀稀拉拉坐着七八个人,其中不少都穿着斗篷,低头喝茶,仿佛是为了遮住什么。
——
“难道是温家的人?魏兄也太倒霉了吧?”聂怀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蓝忘机心里再焦急,也只能紧紧的攥着避尘。
“忘机……”蓝曦臣想安慰弟弟,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倒是温情,微微睁大了眼睛,“怪不得后来说魏无羡失踪了,原来……他被抓住了。”
魏无羡下山后,温情姐弟就再也没遇见过魏无羡,根本就不知道魏无羡去了哪里。
——
魏无羡当机立断,旋身撤出。
谁知,才迈出茶楼大门一步,一道黑压压的高大影子欺了过来,雷霆一掌击在他心口。
魏无羡撞飞了两张桌子,伙计和账房慌慌张张地逃了出去。
店内那七八人一掀斗篷,露出了穿在里面的炎阳烈焰袍。
温逐流跨过门槛,站到魏无羡身前,看了看地上勉强试图站起的他,再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
有人在魏无羡膝弯处踢了一脚,逼他双膝重重跪地。
温晁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上方,满面残忍的兴奋:“这就趴下了?!这臭小子,在屠戮玄武洞底不是挺能跳的吗?一掌就不行啦?哈哈哈哈,你再跳啊,让你猖狂!”
——
“又是温晁这温狗!”
“魏公子现在没了金丹,落到温晁他们手里,怕是生死难料!”
“这是共情,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们现在再担心,也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想来也出不了什么事,魏无羡后来不是活的好好地,他还参加了射日之征呢。”
“温晁和王灵娇一个比一个狠毒,谁知道魏公子落到他们手里受了多少折磨?怪不得魏公子后来修了鬼道,没了金丹,又想报仇,可不得另寻出路?”
“可是鬼道是邪魔外道。”
“什么叫邪魔外道,修鬼道,就是邪魔外道吗?未免太强词夺理了,好些仙门世家,满口仁义道德,背后男盗女娼的事做的还少了?你没看见,刚刚兰陵金氏那位宗主,都烟消云散了,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
——
王灵娇急不可耐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快!温公子,快砍了他的手!他还欠着咱们一条手臂呢!”
温晁道:“不不不,不急着。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小子,砍手流血太多,一会儿死了就没意思了。先化了他的丹,我要听他像上次江澄那小杂种那样惨叫!”
王灵娇道:“那就先化丹,再砍手!”
他们在那边讨论得欢,魏无羡却突然吐出一口血,道:“好啊!你们有什么酷刑,尽管来!”
王灵娇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温晁鄙夷道:“死到临头了你还逞什么英雄!”
魏无羡冷笑道:“正是因为死到临头了,我才高兴!我还害怕我死不了呢。够胆你们就折磨死我!越残忍越好,我死后必然化为凶煞厉鬼,日夜纠缠岐山温氏上上下下,诅咒你们!”
闻言,温晁竟然卡了一卡。
——
“嘿,温狗怕了!”
“魏公子不是世家子弟吗?”
“这……魏无羡的确系出名门,不过不是因为他出身世家嫡系,而是因为他是江家老宗主江枫眠的首席大弟子。之前共情的时候也看到了,他虽然是在江家长大,但却不像名门的世家子弟从出生起就接受无数次安魂礼,他若真的被温晁折磨而死,实打实会化作厉鬼。而且,即便是打小接受无数次安魂礼,也只是死后化为厉鬼的非常小,并非完全不可能化为厉鬼,也有例外的。”
“总而言之,温狗怕了,想来也是因此,才没杀了魏公子,让魏公子活了下来。”
“也不知道魏公子落到温晁手里,会受到多少非人的折磨。”
此言一出,顿时一片寂静。
他们还没忘记之前刨丹的时候,一大批的修士烟消云散。
魏无羡这个时候还带着重伤呢,若真继续受折磨,谁知道……
“如果能有个人出现救魏无羡就好了。”他们也不用饱受同样的折磨。
——
见状,王灵娇忙道:“温公子,不要听他胡说八道呀。又不是人人死后都能化为厉鬼,天时地利人和,缺一样都化不成!何况就算真的化成了,难道岐山温氏还收拾不了这一只孤魂野鬼!咱们到处抓人抓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惩治他吗,难道就因为他瞎吹几句,这就放过他了?”
温晁道:“当然不可能!”
魏无羡心知必死无疑,反而越来越冷静,刻骨的恨意沉淀成冰冷如铁的决心。
温晁看见他这幅表情,心中不快,又有些毛骨悚然,一脚踢到他小腹上,道:“你还在装!想吓谁!装什么英雄好汉!”
一群门生跟着他一通暴打。
觉得打够了之后,温晁才喝道:“够了!”
魏无羡吐出一口血,心中发狠道:“该下杀手了?死了也就那样,不比活着差,还有三成机会能化为厉鬼报复!”
这么一想,竟有种无与伦比的兴奋。
——
温晁暴打魏无羡的时候,共情中的修士,也对温晁破口大骂,忍着身上的痛,不停的咒骂,要不是温晁已经死了,这次出去,他们都恨不得杀了温晁,再鞭尸!
“魏婴……”蓝忘机紧紧抿唇。
他早就发现魏婴灵力有损,数次想带魏无羡回去,但魏无羡却以为他是想把他关起来。
他又不善言辞,每次都是不欢而散。
——
温晁却道:“魏婴,你是不是总觉得你天不怕地不怕,又勇敢又伟大?”
魏无羡讶然道:“咦,温狗竟然也有说人话的时候?”
温晁一拳砸下,狞笑道:“你耍吧,尽管耍嘴皮子。我倒要看看,你能装英雄好汉硬气到什么时候!”
他喝令手下人抓住魏无羡,温逐流走了过来,将他从地上提起。
魏无羡勉力抬头,看着这个杀了江枫眠、虞夫人、毁了江澄金丹的人,把他的脸、他冷漠的神情都牢牢记在心里。
温家众人带着他御剑而起,小镇和深山渐行渐远,魏无羡心道:“江澄就算下来,也找不到我了……他们带着我飞这么高做什么,飞到高处再把我摔下来摔死?”
御剑飞行了一段时间,雪白的云层忽然被一道黑色的苍山破开。
这座山散发着一股不详的沉沉死气,犹如一具庞然的千年巨尸,光是远远看着,都令人胆寒。
温晁就在这座山的上方停住了。
他道:“魏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他桀桀笑道:“这个地方,叫做乱葬岗。”
听到这个名字,一道寒气顺着魏无羡的背脊爬上了后脑。
——
“啊啊啊——温晁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温狗,他该不会想把魏公子丢下去吧?”
“说什么呢,乱葬岗可是有进无出。”
“可……可乱葬岗现在不是魏无羡的寄身之所吗?魏无羡在穷奇道劫走了温情他们之后,没回莲花坞,直接去了乱葬岗,可见他对乱葬岗是很熟悉的,说不准,说不准他消失的三个月,就是被温晁丢进了乱葬岗!”
巨大的恐慌在几万修士心底蔓延。
他们知道,那个人,也许不是胡说。
而且,温晁都把重伤的魏无羡带到了乱葬岗,不用脑子想,都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
温晁继续道:“这个乱葬岗就在夷陵,你们云梦那边肯定也听过它的大名。这是一座尸山,古战场,山上随便找个地方,一铲子挖下去,都能挖到一具尸体。而且有什么无名尸,也都卷个席子就扔到这里。”
剑阵缓缓下降,靠近那座山。
温晁道:“你看看这黑气,啧啧啧,戾气重吧?怨气浓吧?连我们温家都那它没办法,只能围住它禁止人出入。这还是白天,到了晚上,里面真的什么东西都会有的。活人进到这里,连人带魂,有去无回,永远也别想出来。”
他抓起魏无羡的头发,一字一句,狞笑道:“你,也永远都别想出来!”
说完,他便把魏无羡掀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温狗!!该死的温狗!!!”江澄愤怒至极。
魏无羡失踪的三个月,他只能靠着自己徒步上了眉山,借着外祖家的势力扛起了云梦的旗帜,招揽散修,加入射日之征。
那三个月,他没少听到旁人的冷嘲热讽。
他一边担心着魏无羡,又一边想,魏无羡是不是丢下他了。
直到三个月后,他见到魏无羡,魏无羡好端端的,他心里就像扎了根刺。
问魏无羡去了哪儿,他只说一言难尽,就敷衍了过去。
他直到此刻,才知道,不是魏无羡没等他,是魏无羡根本没能等到他,就被温晁抓住,暴打了一顿,丢进了乱葬岗。
他不是不想等,是没机会等。
魏无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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