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声音在门外问道:“温寮主,怎么回事?”
那姑娘冷淡地道:“没怎么回事,我弟弟回来了,又蔫儿了,别去吵他,走吧,回去继续说。”
门外几人应了一声,随她一齐走远了。
温宁松了一口气,对魏无羡解释道:“我……我姐姐。”
闻言,魏无羡很是诧异,“温情是你姐姐?”
温宁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道:“我姐姐。很厉害。”
魏无羡心道,确实是厉害。
温情也算得上岐山温氏的一位名人了。
她并非温氏家主温若寒之亲女,而是温若寒一位表兄的后人。
虽然是表了又表的远房表兄,但温若寒与这位表兄自小关系就不错,再加上温情文试出众,精攻医道,是个人才,因此颇得温若寒垂青,常年随温若寒出席岐山温氏开办的各种盛宴,是以魏无羡对她的脸有些印象,毕竟算个美人。
也隐约听说她似乎是有个哥哥还是弟弟,但可能因为远不如温情出彩,并没什么人谈论。
魏无羡奇道:“你真是温情的弟弟?”
温宁以为他在惊讶这么优秀出名的姐姐竟然有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弟弟,承认道:“嗯。我姐姐厉害,我……不行。”
魏无羡道:“没有没有。你也很厉害。我惊奇的是,你姐姐是温情,是寮主,你竟然敢把我们……”
这时,榻上的江澄动弹了一下,轻微地皱了皱眉。
——
“终于醒了,他们两个也真是坎坷。”
金光瑶瞥见江澄这一刻难看的脸色,心道,事情怕是还没这么快就结束。
——
魏无羡立刻翻身察看:“江澄?!”
温宁忙道:“他醒了,要喝药,我去弄药。”
他走出去,反手带上了门。
昏睡了许久之后,江澄终于悠悠转醒。
魏无羡一开始还大喜过望,然而,很快发现,不对劲。
江澄的表情很奇怪,很平静。
太过平静了。
他望着天花板,似乎对此刻自己的处境毫不感兴趣,对身在何处也漠不关心。
魏无羡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悲喜怒惊,一样都没有,心往上一悬,道:“江澄,你看得见吗?听得见吗?认得我是谁吗?”
江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魏无羡又追问了几句,他终于用手臂撑着木榻,坐起身来。
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戒鞭痕,冷笑一声。
戒鞭痕一旦上身,就永远也别想把这耻辱的痕迹抹去。
魏无羡却违心地道:“别看了,总有办法给弄掉的。”
——
江澄呆呆的看着前方,狠狠闭上眼。
——
江澄拍了他一掌。
这一掌虚软无力,魏无羡连晃都没晃一下,道:“打吧。只要你痛快。”
江澄道:“感觉出来了吗?”
魏无羡一怔,道:“什么?什么感觉?”
江澄道:“感觉到我的灵力了吗?”
魏无羡道:“什么灵力?你根本就没用灵力。”
江澄道:“我用了。”
魏无羡道:“你到底……你说什么?”
江澄一字一句重复道:“我说,我用了。刚才那一掌,我用了十成十的灵力。我问你,你感觉到了吗?”
魏无羡看着他。
沉默了一阵,他道:“你再打我一掌试试。”
江澄道:“不用打了。再打多少掌,也是这个结果。魏无羡,你知道,化丹手为什么被叫做化丹手吗?”
一颗心彻底的沉了下去。
——
聂怀桑摇着扇子的手停了下来,眼睛慢慢瞪大,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蓝曦臣边上的金光瑶神情一凝,又看了江澄一眼,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果然……
——
江澄似乎也并未想得到魏无羡的回答,自顾自的接着道,“因为他那双手,可以化去金丹,使人永不能再结丹,灵力溃散,沦为一个普通的人。而一个普通的仙门后人,也就是一个废人。一辈子只能庸庸碌碌,从此再也无法妄想登顶了。阿娘和父亲,就是被温逐流先化去金丹,没了反抗之力,再被他杀死的。”
魏无羡思绪一片混乱,茫然无措,喃喃道:“……化丹手……化丹手……”
江澄冷笑道:“温逐流、温逐流。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可是,我要怎么报仇?我连金丹都没了,从此都没法结丹了,我拿什么报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无羡跌坐在地上,看着榻上状似疯癫的江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江澄是一个多好强、多看重自己修为和灵力的人。
而如今,化丹手一击,将他的修为、自尊,复仇的希望,通通击成了粉碎!
江澄疯子一样地大笑了一阵,躺回榻上,摊开双手,自暴自弃般地道:“魏无羡,你救我干什么?你救了我有什么用?让我活在世上,看温狗嚣张,看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吗?”
——
共情忽然停止了。
“江宗主被化去了金丹?!”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后来,被抱山散人修复了。”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修复金丹的方法。”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虚无之境顿时一静。
循声看去,却是带着一个十几岁少年郎的女修,看年纪不大,但头发却是雪白一片。
“尊驾是……”
“我师傅号抱山散人。”那女修边上的少年,温温和和的接了话。
虚无之境又是一片哗然。
“抱山散人?”
“那个活神仙?”
蓝启仁带着两个侄儿上前行礼,“抱山散人。”
江澄从地上爬起来,跑到抱山散人跟前,跪了下来,“江澄跪谢散人昔日帮我修复金丹之恩,当时迫于无奈,谎称是魏无羡,还请散人原谅。”
抱山散人一甩拂尘,江澄不受控制的站了起来,满脸惊诧。
“江宗主,我并未见过你,修复金丹,更是无稽之谈。”抱山散人漠然道。
江澄闻言一怔,“可是……”
“这位江宗主,我师傅说没见过你,就是没见过你,无需骗你,你怕是被人骗了。”抱山散人身边的少年温言道。
“不可能,魏无羡明明告诉我……”
“江宗主,”抱山散人漠然打断了他的话,“我并不认识你口中的魏无羡魏公子,魏无羡虽是我门下藏色的儿子,但我门中有规矩,但凡出山就不能再回山,也不能透露师门所在,魏公子也不可能知道我之所在。”
“可我的金丹确实被修复了啊!”江澄脑子里乱糟糟的。
抱山散人垂下眼帘,“你的金丹非我修复的。”
江澄懵了。
边上的蓝忘机等人都相继默然,若抱山散人没有替江澄修复金丹,那江澄的金丹是怎么被修复的?
正在所有人都迷惑之际,共情又开始继续。
——
恰在此时,温宁进门来了。
他带着一脸几乎是有点讨好的笑容,端着一碗药汁走到榻边,还没说话,那身炎阳烈焰袍率先映入了江澄的眼帘,他瞳孔刹那骤缩。
江澄一脚踹到温宁身上,踹翻了药碗,黑色的药汁泼了温宁一身。
魏无羡本想去接那碗药,顺手拉了一把吓呆了的温宁。
江澄冲他咆哮道:“你怎么回事啊?!”
温宁吓得连连后退,江澄抓住魏无羡的衣领,吼道:“看到温狗你还不杀?!还去拉他?你想死吗?!”
他虽然拼劲了全力,可双手依旧软弱无力,魏无羡一下就挣脱了。
江澄仿佛这才注意到置身之地,四下扫视,警惕地道:“这是哪里?”
温宁远远地道:“夷陵的监察寮。但是很安……”
江澄倏地转向魏无羡:“监察寮?!你自投罗网?”
魏无羡道:“不是!”
江澄厉声道:“不是?那你在监察寮里干什么?你怎么到这里来的?你别告诉我,你求助于温狗?!”
魏无羡抓住他,道:“江澄你先别慌,这里很安全!你清醒点,化丹手未必不能解……”
江澄已经根本听不进去人话了,他已是半疯癫的状态,掐着魏无羡的脖子狂笑道:“魏无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魏无羡!你!你……”
——
虚无之境鸦雀无声,才经历刚才被抱山散人打脸的事,这会儿谁都不敢开口,也不知道说什么。
——
突然,一道红影踹开门闪了进来,一掌拍下,划过一道银光,江澄脑袋被扎了一针,立刻又躺了回去。
温情旋身关上门,怒声低喝道:“温宁,你是有多傻?就让他又喊又笑闹得这么大声?!生怕不被人发现?”
仿佛见到了救星,温宁叫道:“姐姐!”
温情道:“叫什么姐姐!我还没问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大包天?竟然还敢藏人!我刚才已经旁敲侧击问过了,难怪你忽然要去云梦那边!你吃了雄心豹子胆,这次谁给你的底气?温晁要是知道你干了什么还不得撕了你?他要是真的下决心要除掉谁,你以为我能拦得住?”
她语速极快,口齿清晰,语气铿锵有力不容反驳,魏无羡完全找不到插口的机会。
温宁的脸一片雪白,道:“姐姐,可是魏公子……”
温情严厉地道:“我念在你出于感激情有可原不多说什么。但是这两个人绝不能在这里久留!你忽然去又忽然走,温晁那边马上就丢了人,你以为温晁蠢到那个地步?他们迟早要搜到这里来的。这儿是我管辖的监察寮,而这儿是你的屋子,被人发现你藏了谁会是什么罪名?你好好想想!”
她把利害关系说得这么清楚,就差指着魏无羡的鼻子说你们赶紧滚不要留在这里拖累我们了。
若受伤的是魏无羡,或者救他们的是别的人,他此刻一定硬气地道一声后会有期,立即走人。
可现在受伤的是江澄,非但受伤,还失丹了,精神极不稳定,无论如何他都硬气不起来。
而且原本就是温家害得他们落到如此境地,难免心有不甘。
魏无羡只能咬牙沉默不语。
温宁道:“可是,可是是温家的人……”
温情打断他道:“温家做的事不代表我们做的事,温家造的孽不代表要我们来扛。魏婴你不用这样看着我。冤有头债有主,我是夷陵这边的寮主,可我是受命上任,我是医师药师根本没杀过什么人,你们江家人的血我更是没沾过手!”
确实,从没听说过温情手下出过什么人命或惨案,只有各地都盼着她去接手的。
因为温情是温家人中难得行事作风正常的人,有时还能在温若寒面前说几句好话,口碑一向不错。
房间里一片静默。
——
温情姐弟的对答,让虚无之境数万修士,大半都颜面无存。
姓温的都有罪,何其可笑的定罪论?
——
半晌,温情道:“那根针不要拔,这小子醒来就会发疯,大喊大叫外边都能听到了。等他伤养好了再拔,之后赶紧的走。我可不想和温晁打交道,尤其是他身边那个女人,我看了恶心!”
她说完果断出了门。魏无羡道:“她……这是让我们不能久留,但是可以留个几天的意思……吗?”
温宁忙点了点头,道:“谢谢姐姐!”
门外抛进来一包药材,温情远远地道:“真谢谢我就争气点!刚才你那弄的是碗什么鬼药,重煎!”
温宁被这药包砸了个正着,却很高兴地道:“我姐配的药,肯定好。比我好几百倍,绝对好。”
魏无羡终于彻底放下心来,道:“谢谢。”
他知道,这对姐弟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主动伸出援手,都是冒了极大风险的。
正如温情所言,温晁若是下定决心要除掉什么人,温情未必能拦得住,说不定自己还要受牵连。
毕竟别人生的,总归比不上自己亲生的。
——
“温姑娘虽然说话直接,但却还是收留了魏无羡和江澄。”
“温姑娘说,他们这一脉世代行医,这共情里,她总不能撒谎吧?何况,魏公子显然也知道这个,并且听说过。”
“别说了!还嫌不够乱吗?”
——
温情和温宁都出去之后,魏无羡神坐在昏睡的江澄身边,万分无助。
想起虞夫人和江枫眠离去前的托付,魏无羡终于按捺不住满心的苦楚,埋头哭了起来。
“江叔叔……我该怎么办?”
“我没有保护好江澄……”
“江澄不能没有金丹,可是……我没办法……”
魏无羡在江澄的床边几乎哭了一宿。
次日一早,魏无羡眯了一会儿,收拾好情绪,又恍若无事一般。
温宁熬了药端来,他给江澄喂下,又静静坐了一会儿。
忽然,他看向温宁,“温宁,你也学医的,江澄的金丹,真的没有办法……”
温宁愣住,“这……我,我没有听说过修复金丹的办法。”
魏无羡黯然的低下头,“是我为难你了。”
“魏公子,你,你别难过,”温宁犹豫了一下,道,“我,我姐姐,那里有很多的医书,你可以去看看,或许能找到办法呢?”
温宁这句话仿佛给魏无羡黑暗的前路点了一盏灯。
对,没有错,他不能放弃,如果他都放弃了,江澄该怎么办?
——
江澄涩然的看着看着,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他是怨魏无羡的,怨魏无羡非要救温情和温宁。
但是……看到这一幕,他有什么资格怨?
魏无羡,魏无羡是在替他报恩!!
——
温宁给了建议之后,魏无羡几乎整日都泡在医书里,一天一夜都没有睡,一直在翻医书,但一直没有找到修复金丹的办法。
“这世上,真的没有修复金丹之法吗?”
就在魏无羡都快绝望的时候,他新拿起的那本医书里,掉出一张纸。
魏无羡疑惑的低下头,将纸捡了起来,原本想夹回去,但他看到了金丹两个字,又把手收了回来,凝神一看,整个人都僵住了。
不是修复金丹,是换丹!
把一个人的金丹生生刨出来,换给另一个人。
——
数万修士视线里,只能看见这张纸。
有人想说话但发现自己被哽住,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早早发现魏无羡灵力有损的蓝忘机,几乎是瞬间想通了所有的不解之处。
魏婴,魏婴把自己的金丹,刨了出来,换给了江澄。
同样想到这点的,还有江澄。
不止江澄,还有聂怀桑,蓝曦臣,金光瑶等人。
江澄被化去了金丹,但他的金丹被修复了,说是抱山散人修复的,可抱山散人否认了,魏无羡又看到了这么一张刨丹换丹之法的纸。
再想想魏无羡自出现以来,再也没有佩剑,傻子都能想通所有关键。
蓝曦臣看向弟弟,果然见弟弟的满眼都是痛惜,难过。
——
换丹!
魏无羡放下手里的医书,拿着这张纸,静静的坐了一整晚。
第三日一早,魏无羡长呼出一口气,苦笑着抬起手,手掌心闪烁着红色的光,另一只手捂着丹田。
——
所有人都感应到魏无羡此刻的想法。
江澄整个人都懵了。
“不会的,不会的,这不是真的!!魏无羡!!魏无羡!!!”
整个虚无之境,只能听到江澄痛哭的喊着魏无羡的名字。
——
魏无羡擦掉眼角的泪,拿着纸去找温情。
听了魏无羡的想法,温情就像被点燃的炮竹,立刻就炸了。
“魏无羡,你是不是疯了?换丹之术是有生命危险的,我不能答应你!”
魏无羡没想到会遭到温情的拒绝,愣了愣,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和江澄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但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温情,温姑娘,你号称岐黄神医,你一定能帮我把金丹换给江澄的,我求你,再帮我最后这一次,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温情真是从来没有见过魏无羡这种人,她难以置信的盯着魏无羡,“你把金丹换给江澄,你有没有想过,失败了怎么办?失败了你可能会死的!”
“只要可以把金丹换给江澄,我没关系的。”
温情怔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顿了顿,“文章是文章,动手是动手,就算是我,也只有不到一半的把握。”
“一半。”
“我最多只有五成的把握,你有很大的概率会死的!”
“五成,”魏无羡呼吸微滞,“五成也好,一半一半呢!”
“魏无羡,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换丹之术能成功,你没了金丹该怎么办?你把金丹剖给江澄,你自己就成了一个一辈子都登不了顶不上不下的废人,你的天资远胜江澄,你以后的成就不可估量,你……”温情实在搞不懂魏无羡到底在想什么。
魏无羡垂眸,“我知道,我都懂!”魏无羡看着自己的手,“我没了金丹,也不愁没路走,可是江澄不行的,他太好强了,太注重灵力修为的得失,修为就是他的命,如果坚持这辈子只能做一个不上不下的普通人,他这辈子就完了。”
“可你把金丹剖给江澄,你就完了!别说什么你有别的路可走,你有什么路可走?!!”温情其实本来对魏无羡无感,但是……魏无羡竟然愿意把自己的金丹剖给江澄,她一方面觉得魏无羡疯狂,另一方面又不由赞叹。
她实在不忍心,毁了魏无羡。
魏无羡转过身背对着温情,眼中含着泪,“其实,我原本也只是个普通人,如果不是江叔叔把我带回莲花坞,我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修行,甚至……我可能早早就饿死街头了。就当……就当是我还给江家的。”
不是不痛的,他天资高,修为精湛,经常打山鸡摘莲蓬,也能跟蓝湛打个不相上下。
他年纪轻轻,修为不输给蓝湛,骄傲不输给江澄,让他成为一个废人,他当然也不甘心。
可是……可是他不能看着江澄就这么废了。
温情闻言,默然。
过了一会儿,魏无羡转过身跪了下来,“温情,这是我最后一个请求,帮我最后这一次。”
温情闭上眼,“我可以帮你,但你自己去跟江澄解释。”
“解释?”
“难道你还想瞒着他?”
“他不能知道!”
温情难以置信,还没等温情说话,温宁从门外跑了进来,“魏公子,你付出这么多,为什么还瞒着江公子?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江澄要是知道,他绝对不会同意的。”魏无羡缓缓起身,认真且严肃的道,“请你们,不要告诉江澄。”
“可你怎么跟他说换丹的事?”
“我会解决的。”
——
江澄又哭又笑,疯狂的捶打地面,“魏无羡!!!魏无羡!!!你凭什么,凭什么不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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