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风夹着入骨寒气,刀子似的割在人脸上,刮得行人匆匆扣紧帽子。
“阿嚏!”
林涧溪出了楼道,鼻子被冷风一激,顿时狠狠打了个喷嚏。他赶紧掏出湿纸巾擦鼻子,把垃圾丢到垃圾桶里。
一转身,林涧溪看到邻居大爷扯着狗绳,被大狗拖着“奋勇前行”,不禁弯了眉眼。
“小溪呀,大冷天的,这么早就出门呀!”邻居大爷用力扯着狗绳只能求个心安了,雪橇三傻完全不管他的想法,一股脑挤到林涧溪身边,扑腾着往他怀里凑,那亲近的架势仿佛见到了多年不见的亲爹妈。
“别别,今天不能玩,蹭上一身毛该耽误事儿了——对,周大爷,我面试去。有点远,路不熟悉,我打算早点出去,免得路上耽误时间。”林涧溪一面闪躲着安抚狗子们,一面跟周大爷解释。
年轻人穿着时下流行的银色羽绒服,宽大蓬松的领口围着一圈狐狸毛,长长短短的簇拥在青年清瘦的脸上。
稀薄的阳光笼罩着林涧溪,为他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肌肤染了一层健康的橙红色,洗去了淡色嘴唇带来的单薄感。他眉目含笑,柔软的卧蚕安静的躺在睫毛洒下的阴影中。为了能揉搓狗头上松软的皮毛而弓着身,露出一截窄瘦的腰线,驼色休闲裤勾勒出两条笔直的长腿。
“快回来,别闹小溪。”周大爷努力把雪橇三傻扯离林涧溪,空闲的手比划着问,“去面试怎么不穿西装,看着能老成些。医院都喜欢长得一脸早衰模样的,像专家。你脸嫩,太吃亏了!”
“我应聘的不是大夫。”林涧溪对周大爷挥挥手。
“快去,别耽误了你的事儿。”周大爷目送林涧溪离开,忍不住对着狗子们称赞,“瞧瞧,多懂事儿的孩子,就是命太苦了。唉,希望小溪今儿能有个好运气,心想事成。”
生态社区的住户大多是回迁户,彼此老邻居十几年,里里外外熟悉得很,林家是其中少有的几户买了房子住过来的,难免引人好奇。
可户主老林打从搬进来,就一心守着自家院子,邻居搭话也不吭声;妻子总早出晚归的,谁也碰不上。倒是林涧溪在一次流浪狗追咬园区住户家孩子的时候,见义勇为,一下子跟社区的邻居们熟悉起来了。
邻居们这才知道,林家也有本难念的经。
老林在军队里,出任务后受伤行动不便,只能退下来做文职工作,虽然老林工作做得不错,但学历不高,随着政策变化不得不早早办了自主择业,憋家里休养愁得一夜白头;妻子刘嫂子勤劳肯干,但父母兄弟姐妹通通身体不好,她一天到晚连轴转,围着各家跑。
原本林涧溪在外地医学院毕业之后留校工作一年直接考下执业医师证,打算把父母接过去,结果祖父出门晨练,脑出血急救,此后卧床不起,彻底打乱了林涧溪的计划。
林家本想请护工照料林老爷子,可惜连着三个都是偷奸耍滑的,不但偷吃老爷子的营养品,还偷了药出去卖了换钱;闹得林老爷子险些病危。
接连被林涧溪抓个正着后,他实在不放心,索性辞职,亲自守在祖父病床前照顾;闲暇时候做网络医生替人回答问题赚生活费,一直伺候到老人过世。
孝顺老人,林涧溪反而惹了一身腥。
林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其他几个儿女总是借口工作忙碌、身体虚弱,一年到头只过去探望几回,从不伸手照顾老人,倒是林老爷子一过世都冒出来了。
他们为了林老爷子名下的房产你争我夺,甚至在葬礼上大打出手。
林老爷子不傻,早早找律师立下遗嘱,除了给老妻留下一笔养老钱,剩余财产都归到林涧溪名下。
律师一出来公布这个消息,没想过继承祖父财产的林涧溪被迫卷入纷争之中,被亲戚频频上门打扰,彻底见识到了亲戚们唱念做打的本领。
“工作好哇,出去工作了,就不怕有人过来闹腾了,能图个耳根清净。”周大爷摇头晃脑的带着雪橇三傻离开。
……
盛阳医科第三医院的金字招牌屹立在寒风中,岿然不动。
一群等待面试的年轻人缩手缩脚的挤在大门前,膨胀的羽绒服大多是黑色、藏蓝色之类的深色系,把他们衬托得像一群依靠着彼此取暖的帝企鹅。
林涧溪下车看着这副画面一愣,忍不住抬手看了看时间。
上午8:54。
面试上标注的时间是上午9:00,就差六分钟还没放人进去?今天气温零下二十三度,滴水成冰,哪怕让人在大厅里面站着等待避避寒风也好。
医院做得不厚道,林涧溪正拧眉心想。
一直满脸不耐烦堵在大门口位置秩序的保安蓦地冲大门口望了一眼,高声大喊:“站成一排,把面值通知拿出来给我看看。有面试通知的,五个一组,上楼等待!不要大声喧哗,不要影响办公!”
林涧溪按照保安的要求,自然而然走到队伍末尾站定,从手机里调出面试通知的邮件,随着大队鱼贯而入。
大厅里挑高的天棚上灯火辉煌,但除了他们这群接受面试的人员之外,没有一个人。
一直以为盛阳医科第三医院应该人满为患的林涧溪心中疑惑。
乘电梯来到十八楼,坐在会议室等待叫号的时候,他忍不住竖起耳朵偷听身边人的交流内容。
“发求职信之后,足足两个月,邮件都没被打开,吓死我了,我以为早就招满人了呢!”一个小姑娘捂着心口,一脸庆幸的跟身边头发梳理得油光锃亮的中年男人说。
两人态度熟稔,瞧着不像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中年男人态度和缓,闻言压低声音笑道:“大概是没收拾完吧,我听说还有大型设备没进来呢。”
“啊?”小姑娘顿时瞪大了眼睛,讶异反问,“去年四月不就说要开业么,怎么现在还有设备没进来!”
“去年他们招了一批,结果一直没开业,招来的大夫、护士大半去市内盛阳国际了。盛阳国际背后老板是‘这个’。”中年男人说着竖起拇指,羡慕的说,“盛阳国际一口气在三省开了七家医院,开出的待遇那么好,还愁招不到名医么。同样是老板跟医院合资,三院就差得多了,你看三院这地段……”
他露出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眼神,嘿嘿笑了几声,越过这个话题,“不过没事闲着也挺好,适合我这种退休返聘,就盼着享清福的。”
盛阳医科第三医院位于新南站,是个很有发展潜力的地方。但“发展潜力”的同义词是“还没发展起来”。
虽然新闻播报过,未来两年内将会为了市区的发展,将老南站的火车线路八成转移到新南站,可现在,新南站附近还十分荒凉。高楼大厦全在建设之中,千米之内,开业的只有个可怜巴巴小超市,根本不能和坐落在南阳大道上的盛阳国际医院位置相比。
林涧溪听到这里,恍然大悟。
盛阳医科背靠着医科大学,林涧溪从小到大听得都是“盛阳医科是最好的医院”,一直把省人民踩在脚下。要不是高考时候想去外地见见世面,林涧溪肯定也会选择盛阳医科大学。
这几年因为国民求医的需求增加,很多医院都开了分院,林涧溪满以为“盛阳医科第三医院”是医科大的三院,没想到居然是合资的。
合资岂不意味着……x田系?
林涧溪虽然没有“大医精诚”的伟岸梦想,但也不想当害死人的千度医生啊!
要命了,他不想在这工作。
林涧溪攥紧了手里的简历,站起身准备离开。
“林-涧-溪!”
叫号的姑娘穿着红色连衣裙,一头漆黑长发垂在面前,打从面试的人进门就没把头抬起来过。
正面看去,她简直像个女鬼。
在林涧溪起身的瞬间,她阴恻恻的喊出了林涧溪的名字。
林涧溪莫名背后一凉。
“到你了,进去吧。”
林涧溪不知怎么回事,下意识顺着她的话,一步步走进办公室。
阳光争先恐后的落地窗洒进室内,背对阳光坐在办公桌前的两位面试官身穿白大褂,他们的面目一片模糊。
男面试官瓮声瓮气的吩咐,“简历!”
“这是我的简历。”林涧溪马上送上简历。
女面试官翘着兰花指,快速翻过三页纸,语气亢奋,“你还没结婚?晚婚晚育,响应国家号召,好哇!”
……我才二十四,没结婚已经算是晚婚晚育了么。
林涧溪突然体会到了单身狗遭受歧视时的痛苦。
“你也没有对象,不打算结婚吧?”
用人单位需要对女性员工的产假负责,出于剥削的目的,用人单位难免明示暗示,要求女性员工克制生育意愿,甚至有些过分的单位会违法的在命令女性员工几年内不得生育。
但身为男性,林涧溪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要面对同样的问题。
这就是“只生一个好,生男生女都一样”的真实表现了吧?
他内心一片苍凉,干巴巴的回答:“是啊,我暂时没有结婚计划。”
“近几年你在哪儿工作的?简历上没写。”男面试官用手肘用力怼开女面试官,清了清嗓子把话题拉回来。
林涧溪垂下眼,心情低落道,“我祖父身体不好,这几年我一直在医院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多好的孩子呀!乖巧、孝顺!”男面试官也绷不住了,眉开眼笑的连声夸赞。
“你被录取了!这是合同,你看一下。”男女面试官的声音混为一体,一人抓着一角将合同递到林涧溪面前,同时道,“法定假日全休,病案统计科科员工资九千。试用期三个月,能提前转正,按照工资80%开资。有员工宿舍和通勤车,包早中晚三餐,不吃饭不坐车,餐补交通费结算到工资里。绩效工资月结,工作满一年后有年假。”
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声音在林涧溪脑中震荡,他努力维持最后一点清明的神志,挣扎道:“可我以前没做过类似工作,我觉得我不适合……”
“不会可以学,签了吧!”
他握住面试官们塞进掌心的笔,眼神发直的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姓名、按了手印。
五分钟后,林涧溪站在盛阳市医科第三医院的金字招牌下,看着通红的拇指,不敢置信。
他不是要走的吗?
怎么就把合同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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