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宫门, 周遭云雾升腾,曲径蜿蜒,众人警惕地缓缓走进。穿过轻纱屏风, 耳边寂静无声,仿佛无人之境。
沈孟庄走在众人之前,越过一道门槛, 突然青烟袅袅,缕缕上升,将几个人分隔开。正欲张口说话,突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烟雾缭绕其身,众人四肢无力渐渐晕倒在地,仿佛如坠梦境。
彩云载着众人飘向不同的地方, 从中心逐渐向四周散去, 沿着曲径游荡,犹如领略百态一生。
周不凡四仰八叉地躺在云雾上, 呼呼大睡, 安详的样子如同睡死过去,祥云载着他仿佛湖上泛舟,倒有几分清闲安逸之感。
朦胧雾境中,周不凡只身往前走,周遭白茫茫一片,突然云雾袭来,遮住了他的视线。天旋地转间, 四周场景突变,耳边忽而响起妇女的呵斥怒骂声。
“臭小子,叫你洗三个碗打碎了两个,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有什么用,吃老娘的,喝老娘的,这点活都干不了,你活着有什么用!”
周不凡揉了揉眼睛,盯着那位横眉怒目的妇女,她手里还拿着布鞋狠狠抽打脚边的男孩,嘴里骂骂咧咧。
视线逐渐清明,周不凡看清眼前的人后,心里猛然一震,愣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呼吸也仿佛凝固了。
那位妇女好像看不见身前的周不凡,仍是不停地抽打跪在地上的小男孩,怒骂道:“畜生,就知道吃,什么活也不干,你和你那杀千刀的爹一个德行,没良心啊没良心,都是上天派来折磨我的!畜生,都是畜生!”
妇人手里越打越使劲,提起嘴里的孩子他爹,仿佛怒气更重,紧咬着牙关狠命地抽打,竟连布鞋都生生打断了。然而好像仍不解气,脱下另一只脚上的鞋,继续死命打向男孩的背。
跪在地上的男孩早已鼻青脸肿,泪流满面,嘴角还渗着血,鼻涕眼泪流到嘴边想伸手拿袖子擦一擦,但是却不敢,怕娘生气,只能一个劲儿地认错,呜咽道:“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去把碗粘起来,你不要生气了,不要打了求求你不要再打了,我错了。”
妇人突然伸出手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按在地上,另一只手抓着布鞋狠命抽打他的嘴巴,喝道:“你是老娘生的,打都不能打了,你是什么金贵少爷,畜生东西,老娘看你是翅膀硬了,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让你顶嘴!让你顶嘴!”
妇人一边怒骂着一边使出浑身的力气狠狠抽打男孩的嘴巴,瘦骨嶙峋的小男孩脸上尽是猩红的鞋印,嘴巴早已满是血,沿着嘴角淌了一地。
周不凡站在一旁看着眼前残忍的场景,脸色苍白的连连后退,双眼失神,整个人失去了灵魂一般看着那位妇人,仿佛看着凶神恶煞般忌惮着她,恐惧着她。听着耳边的呵斥与抽打声,心有余悸地伸出手覆在嘴边,眼泪不争气地一股脑往外流。
时隔多年,长大成人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哭,名为恐惧的眼泪流进心里。原以为远离了发疯的人,远离了发疯的日子,岁月尽可逍遥自在,然而幼时的阴影却紧紧跟着他,挥之不去。
一如那时旁人的目光,一如口口相传的笑话,是这样唱的——
“你娘是个疯子!”
“你爹是个负心汉!”
“你也是个傻子!”
“哈哈哈,你们一家都是疯子、傻子、负心汉!”
“哈哈哈哈,疯子、傻子、负心汉!”
“疯子、傻子、负心汉!”
……
街边的小孩如同唱儿歌一般将这些话挂在嘴边,每每看见周不凡便不约而同地唱着,大声唱着,欢快地勾肩搭背雀跃着,不亦乐乎。
周不凡捂着耳朵,蹲在地上,平日里最在乎的风度此刻也顾不得了,脑中回荡着儿童的笑声和歌声,一字一句如一根银针,细细密密,慢慢地扎着他的神经和耳膜。
幼时看着那些穿着长衫背着书包,无忧无虑上私塾念着之乎者也的小孩子,心里总隐隐有些期待和羡慕,但他只能躲在墙角,趁着他们放学偷偷看上一眼,还要忍受着他们的讥笑和打骂。
偶尔有几个顽皮的小孩,见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大着胆子脱了裤子朝他撒尿,边尿还边笑,指着他向其他的小伙伴炫耀道:
“看!这个傻子我朝他撒尿都不躲!”
“傻子就是傻子,你朝他拉屎他都吃热乎的。”
“真的假的?我拉一泡看看,他要不吃怎么办?”
“不吃你就塞到他嘴里,嚼两下就咽下去了,傻子最喜欢吃屎了!”
……
周不凡蹲在地上看着幼时的自己被同龄欺负,然而尽管今日盛名如他,威风如他,看着那些欺负自己的小孩,却如临大敌不敢上前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瘦弱的自己被他们欺负。和从前一样,和从前许许多多的日子一样,不敢挣扎,不敢反抗,不敢回家抱怨。
因为那些上私塾的小孩子,都是镇上的少爷公子,他们有钱有势,不敢惹他们生气。
因为如果反抗了,他们的管家会将他拎起来一顿毒打。
因为如果回家抱怨了,他的娘会抓起布鞋狠狠抽打。
反正是没人愿意听他的,不如不说,不如忍着。
忍着就不疼,忍着还能继续躲在角落里,偷偷看上两眼。
周不凡不敢再看,紧紧闭着双眼,将头深深埋进两腿间,一晃多年,这种痛苦原来还是这么深刻。
求求你们,不要再出现了。
周不凡嘴里小声嘟囔着,哀求着,狼狈的样子和那个蜷缩在角落的少年一模一样。时至今日,即便耀武扬威惯了,回想起幼时往事,仍然溃不成军,这是永远都无法忘怀的疼。
随着嘴里的哀求声,云雾再次升起,眼前嬉笑的小孩,呵斥的妇人渐渐消失远去。
一座小木屋缓缓呈现,坐落在青山绿水边,宛如世外桃源。
周不凡抬起头,脸上的泪也忘了擦,慢慢站起身,看着小木屋摇摇晃晃地走近。
此时,一位男子从他身边走过,手里拿着野兔子,背上还背着弓箭。周不凡定睛细看,竟也是他,只不过已经是他现在的样子,不过他不记得有去过小木屋。
那位男子兴高采烈地大步走向小木屋,周不凡跟着他身后。男子推门而入,一进门便大声吆喝着:
“蓁儿,你快看我抓到了什么好东西!”
大门打开后,周不凡见到叶蓁蓁坐在织布机前,手忙脚乱地摆动着针线,见男子进门,闻声抬头看着他笑道:“师兄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男子将弓箭取下来放在桌上,走到叶蓁蓁身边笑道:“今日抓了两只野兔子,给你炖汤,近来天凉你身子不好,要好好补补。”
叶蓁蓁手里忙活着针线活,仍是看着他笑着,道:“有两只野兔子啊,那正好我给你做一顶兔毛帽子,要入冬了你戴着暖和。”
“我要那做什么,你给你自己做个暖手的,我一个大男人戴什么帽子,怕人笑话。”
说着,他便伸手握起叶蓁蓁的手,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气,然后轻轻摩挲给她取暖。
“你的手还是这么凉,这些活计就别做了,你看手都冻成什么样了。”
叶蓁蓁任由他搓着揉着,笑道:“不行,镇上周大娘明儿就来取,今晚就要做好,不然就拿不到钱了。我还想着给你裁身新衣裳,你看你这破了个洞都不知道,也不怕人笑话。”
叶蓁蓁抽出手,拿食指戳着他胳膊下衣服上的洞。
周不凡舔着脸笑了笑,捂着腋下遮住那个洞,继续握着她的手,说道:“我穿什么都行,你也不必给我做了,给自己做身好看的。你以前不是最爱新的吗?这身衣服都穿多久了,也没见你换过,快过年了,做身新衣裳喜庆。再说了,我天天上山打猎,穿那么好看给谁看?给老虎看还是给狮子看?”
叶蓁蓁被他逗得笑出声来,伸手捏着他的鼻子,学着他的架势说道:“是啊,现在不怕人笑话了,方才是谁连顶帽子都不愿戴啊?是谁?”
周不凡配合着她捏鼻子的动作摇晃着脑袋,噘着嘴嘟囔道:“是我,是我这头大笨猪!”
叶蓁蓁仰着头捧腹大笑,伸出双手捏着他的脸颊,左右摇晃,说道:“大笨猪赶紧去吃饭吧,锅里还有两根红薯,专门给大笨猪留的!”
周不凡捏起两只耳朵,哼哼了两声,道:“是!大笨猪去吃饭了,大猪婆也赶紧来!”
话音刚落,便识相地拔腿就跑,叶蓁蓁抓起手边的棉布朝他砸过去,嗔怪道:“你才是猪婆!”
其乐融融的场景看着眼里,心里觉得暖暖的,仿佛寒冬里的一把火照耀了整个人生。
站在角落的另一位周不凡看着他们嬉笑怒骂,别有一番滋味。
能和蓁蓁像一对寻常夫妻共度余生,这是他做梦都不敢奢求的愿望。
若这是他的未来,请来得早一些吧。
四周云雾升起,突然眼前一片刺眼的白。
小木屋消失,叶蓁蓁也消失了。
周不凡睁开眼,却看见周遭尽是黄沙漫天,青砖城墙包围着自己,好像浑身都在疼。
挣扎着胳膊,好像不太对劲。周不凡再仔细看着周围,发现自己竟趴在地上,视线已经被鲜血模糊,全身像是被巨石碾过,嘴里还在不停地淌血。
风沙迷了眼睛,想要抬起胳膊却怎么也动不了,模糊的视线中隐隐只能看见有什么东西插在胳膊上,缓缓抬起头看过去。
却见陆清远立在自己身前,像看着一只蝼蚁一般俯视着自己冷笑。
骤然雾起,周遭没了人影,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眼前白雾升腾,隐约闪着金光,光线渐渐汇聚,交织成几个字浮现在眼前。
待周不凡仔细辨认,才知上面写着七个大字——
“此情可待成追忆”。
作者有话要说:1.这一pa内容有点多,可能大家要等两章才能嘿嘿嘿了,我以后再也不瞎期待了,真打脸!真的不是故意溜你们的,抱歉!
2.前几天没有双更是因为比较粗长,相当于二合一了,今后还是会按照日二日三的节奏更新(或许会断更,说不准,不要打我,顶锅盖逃跑)
3.最后还是谢谢大家的支持,默默问一句,大家嘿嘿嘿的点和我想的一样吗?(斜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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