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被猛然推开, 一团黑雾涌进殿内,陆清远甫一进门便看见床榻上昏迷的人,惊慌地冲过去趴在沈孟庄枕边, 双手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
殿内充斥着浓重的铁锈味,血水倒了一盆又一盆,还有一位侍女跪在地上擦拭地面上呕出的鲜血。
谷虚子坐在床边, 手里捏着银针,在沈孟庄的指尖钻破一个洞,鲜血哗啦淌下来,滴在床下的铁盆里,已经是第三盆了。
陆清远看着眼前脸色惨白的人,薄唇紧闭,丝毫没有血色, 犹如冬日里的雪人, 如此苍白,如此瘦弱, 不管他如何捂着, 掌心里的手依旧暖不了。
“师兄……”陆清远趴在沈孟庄枕边轻声呼唤,眉头皱在一起,既心疼又怜爱。他晨起出门时还是好好的,还能和他置气拿枕头打他,这才数个时辰未见,只是没有一起用膳而已,便传来中毒命危的消息。
“怎么样了?”陆清远抬起头看了谷虚子一眼。
这位道医聚精会神地盯着沈孟庄手上的穴位, 银针刺下去,黑色的毒血便沿着手腕滴在盆中。
“药性相克,小命危矣。幸好有雪山灵芝吊着他一口气,否则你就准备棺材吧。”
“药性相克?为何?”陆清远满腹疑惑,盯着谷虚子,眼中杀气渐升。
“他今日食用了折耳根,此药材单独吃也没什么,但若与我配给他的药一同服用,那就是比砒.霜还要命的毒药。你看这毒血还在淌,啧啧啧,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喽。”
眼中杀气更甚,陆清远眉眼阴冷,此刻将毒害沈孟庄之人千刀万剐,都难以消解他心头怒气。偏头瞥了一眼候在一旁的婉晴,冷声问道:“今日的膳食是何人负责?”
站在陆清远身后,只为等着他与自己说话,婉晴极力按捺心中欣喜,低着头,时而偷偷瞄着陆清远,细声细语道:“是膳房的晓柔。”
“拖出去。”陆清远半眯着眼,语气狠厉,“灭形,他之一族,永世为奴。”
魔界刑罚中,残忍之最,当属灭形。若受罚者修成人形,则用剐刀,一刀一刀割下血肉,抽筋剔骨,剜出魔核,投入烈焰池永世受焚烧之苦。
此刑罚不仅是皮肉之苦,更是精神的折磨和凌.辱。魔界中能修成人形的,必定是修为尚可或是地位不凡者,而处以灭形之罚,无疑是毁天灭地的打击。如同从云巅跌落至深渊里的阴沟,从枝头凤凰变成阴沟里的老鼠。
更何况,能进入雀宫闱者,更是家世不凡。晓柔一族,虽不比婉晴是高位魔族,但好歹也是叫得上名号的世家,至少也是中位以上。如今陆清远轻飘飘一句话,便永世为奴,持续几百年的风光,一夕之间全部破碎。
此事一出,除了暗傀、三首岐婴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以外,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魔族诚惶诚恐。尤其家中有姑娘在雀宫闱当差的,更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谨慎。
陆清远抱着沈孟庄的脑袋,紧贴着他侧脸,蜻蜓点水般轻吻,仿佛在安抚他因疼痛而不安的情绪。
看着床榻上的两人亲密无间,谷虚子拿起一旁的手帕擦了擦汗,将银针悉数收入囊中,挤兑道:“你要真心疼他,平时对他好点,少发点疯那就谢天谢地万事大吉了。我方才给他检查的时候可看见了,一块好地都没有,你怎么下得去手?你若是有某些癖好我管不着,但求你少给我找事做,上上次是心脉尽断,上次是心脏,这次是中毒,平日大大小小的伤我就不数了,十只手都数不过来。我也是佩服他,真的,五体投地地佩服,怎么能忍受你至今。这要换作是我,第一天夜里就一刀抹你脖子,大不了同归于尽,也好过现在和你纠缠。”
将最后一根银针收好后,谷虚子拿起手帕起身,看了看床上的人,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好了,搞定。我可千万千万提醒你,他如今气血两虚,今日这一遭更是掏空了他的底子。以前吃的药也白吃了,我还要重新给他配药。你千万记住,不能再让他动气,否则神仙都难救。另外,那个,咳咳,房事能不做就不做,他现在的身子做不了那个,你忍着点,走了。”
殿内只有床榻上昏迷的人,与床头边守候的人。窗外夜幕沉沉,红烛在床幔上摇曳。
仿佛浑身的血脉如一条干涸的河道,没有任何细流,只有干裂的泥土。耳边嗡鸣,周遭是没有天光的黑暗。
沈孟庄再次身陷噩梦,这一年多来,他几乎每晚都会梦到相同的场景。没有光的幽暗、少年的欢笑与呼唤、袭身的大火,还有不停下坠的深渊,犹如被抛进大海,不停地往下坠,看不见底,看不到尽头。
然后骤然惊醒,浑身大汗淋漓。沈孟庄睁开眼,意识渐渐恢复。头顶雕梁画栋无不彰显着殿内的富丽堂皇,轻纱飘动,随之一张担忧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与梦中的少年渐渐重合,却无论如何都不是他。
“师兄终于醒了。”陆清远抱着沈孟庄的脑袋,躺在他身旁,轻轻擦拭他脸上的汗,细细吻啄他的额头脸颊。手指疼惜地抚过他发间,动作轻柔,唯恐弄疼了他。
似乎全身的力气都用在那个噩梦里,沈孟庄继续闭着眼,任由陆清远黏在他身上。
此刻的陆清远眼神如水波温柔,宛如化开的蜜糖。手上的动作也极其轻柔,仿佛他这辈子所有的耐心和温柔都给了沈孟庄,不,不是仿佛,是肯定,一定。
他的温柔和爱意,他的疯狂与偏执。他整个人,整颗心,都是因为沈孟庄而存在。
紧紧贴着怀中人,陆清远嗅着沈孟庄身上的杜若花香,永远都闻不够一般,附耳悄声问道:“师兄我们说说话吧,今日师兄都做了什么?”
脖间有几缕发丝痒得沈孟庄动了动身子,头往一边偏了偏,仍是闭着眼虚弱地回道:“写字。”
“写的什么?”
“随便写写。”
忽而想起昔日在安虚峰,沈孟庄抱着陆清远伏案写字,那句潇洒飘逸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句娟秀羞涩的“师兄爱我,我爱师兄”,都仿若春日最沁人的暖风,从耳朵吹进心里。
陆清远搂着沈孟庄,脑袋挨着脑袋,“师兄明日教我写字好不好?我们好久没有像以前那样了。”
以前那样……沈孟庄在心里琢磨这几个字,还能像以前那样么?
心里忽而涌上一股酸涩与苦闷,沈孟庄别过脸试图隐藏此刻脸上的复杂情绪,轻声道:“你不忙么?”
“明日陪你。”陆清远凑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亲,“什么都没有你重要。”
殿内青烟袅袅,陆清远特地点了安神香,沈孟庄多梦难眠,夜里总是惊醒数次。谷虚子给他配了此香,只是近来用量也愈发多了。
难得清闲的一晚,沈孟庄浑身无力,似有千斤重的大石压在身上。陆清远见他不适,也不再如往日一般压着他睡。反而是将人搂在怀里,伸出胳膊给他当枕头。轻轻拍着他后背,亲吻他发间。
这还是沈孟庄第一次被人圈在怀里哄睡,总有股说不出来的……怪异?以前总是他搂着陆清远,陆清远偎在他怀中。即便是在平日,也是陆清远压在他身上,同榻而眠,交颈而卧。今日对方难得如此体贴,如此呵护,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双手抵着陆清远胸前,双腿蜷缩,本就酸软的四肢施展不开,着实难受。
微微仰起头,看着身前人眨眼,眉头紧锁,警惕的模样似雄狮怀中的羔羊。沈孟庄欲言又止,方才的倦意忽然消散,推开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就在他迟疑时,陆清远忽而俯身在他额上吻了一下,将一缕散发别至耳后,轻轻捏了捏耳骨,压着嗓子悄声道:“睡吧。”
耳边细语仿佛有某种魔力一般,消散的倦意顿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沈孟庄的眼皮愈来愈重,最终沉沉合上,缩在陆清远怀中睡着。夜里偶尔惊醒,手里紧紧攥着陆清远的衣襟,后背有一只手在耐心地安抚他,为他驱散梦中的恐惧。在体贴的呵护中,沈孟庄缓缓睡着,迷迷糊糊中想起了长姐。
幼时的小孟庄时常捣蛋,给先生下泻药,掏鸡窝偷鸡蛋,或是藏在树上朝路过的行人扔干巴巴的鸟屎粒,又或是逃课去摸鱼,总之“无恶不作”。所以少不了常常被父亲吊起来打,每每被痛打一顿后晚上就开始做噩梦。那时候是长姐陪在他身边,在他被惊醒时,温柔地拍拍他的后背,唤他小庄,轻声哼着曲哄他睡着。
或许是想到了长姐,或许是背上的手掌太过温暖,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一夜只惊醒了一次,而后无梦,安稳地睡至天明。
然而睡一晚好觉也是有代价的,此刻沈孟庄正被迫侧坐在陆清远腿上,手里拿着毛笔心不在焉地伏案写着。沈孟庄是睡好了,陆清远根本是一夜未眠,靠着椅背不停地打哈欠,眼皮开始打架,身前的人影从一个变成两个。
怀中人身上的杜若花香总有意无意掠过陆清远鼻尖,勾着他的魂。陆清远凑近将下巴抵在沈孟庄肩上,双手搂着他的腰,胸膛紧贴着后背。埋头在沈孟庄脖间,肆无忌惮地嗅着那股馥郁的杜若花香。仿佛是春日被酒水化开的蜜,酒香与春色共融,流淌至他心窝。心里念头骚动,忍不住咬了一口,果然是甜的。
沈孟庄正漫不经心地挥着手里的毛笔,脖颈处突然一阵刺痛,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回过头看着陆清远,然而始作俑者正欢天喜地地看着自己,那表情仿佛是小孩子得了一颗糖一般欣喜,嘴角勾起满足的笑,既有毒蛇的蛊惑,又有小鹿的无辜,问他:“师兄,我可以亲你吗?”
本是想着嗔怪身后人,却被突如其来的话问住了。沈孟庄嘴边的话都堵在喉间,心中腹诽他一定是故意让自己难堪。遂扔下手里的笔,忿然道:“你需要问我吗?”
似是故意勾着沈孟庄一般,陆清远凑近了几分,侧脸紧贴着侧脸,在沈孟庄耳边轻声道:“想亲你,等你同意。”
沈孟庄别扭地挣扎了一下,并不想搭理。随手挪过砚台心猿意马地磨墨。然而身后人却仍是贴着他,既不主动也不罢手,似乎得不到他的回应就打算就这样黏在他身上。
意欲起身离开,奈何身后人死死箍着他,死活挣脱不开。想将人晾在一旁不搭理,可若是死皮赖脸起来,他也一点法子都没有,如牛皮糖一般黏着他,甩都甩不开。
这样如同连体婴的姿势令沈孟庄十分不方便,也十分难受。终于在两人无声的对抗中败下阵来,束手就擒地“嗯”了一声。
余音还在齿间回荡,温热的触感便覆上他的唇,仿佛方才所有欲擒故纵的耐心都是伪装,紊乱的呼吸声和汹涌的吻都将始作俑者的急切暴露无遗。
沈孟庄紧绷着神经,双手攥着陆清远的衣襟,原以为他会和平日里一般,扫去桌上的杂物,将自己压在桌上,然后又是一场筋疲力尽。但是他等了许久,身前人只是攻池掠地地吻他,紧紧地搂着他,以防他不停地后仰掉下去。
戒备的心渐渐放松,仿佛被温热的吻融化,心头塌了一角。沈孟庄松开双手,搂着陆清远的脖子,逐渐接纳这个久违的温情缱绻的深吻。
似乎过了许久,久到枝头的桃花吹落在风中,与其他桃瓣一起,洋洋洒洒飘过窗槛,浮在沈孟庄衣衫上。
清风拂面来,桃花落至唇间。陆清远轻笑一声,伸手捻起那朵桃花,逗他道:“师兄你看,连桃花都想亲你。”
脑袋靠在陆清远肩头,方才的吻仿佛夺去了他的力气,脑袋晕沉沉地眼皮越来越重。最近不知怎的,总是浑身乏力,稍微用点力气就想睡,睡也总睡不好,一闭眼便是那场噩梦,似索命的黑白无常紧紧跟着他,挥之不去。
怀中人的气息全都洒在脖颈上,陆清远偏头挨着沈孟庄的脑袋。握住他冰凉的手,将手指塞进他指缝,十指紧扣,声音极小,却十分坚定道:“师兄,我想一辈子和你亲亲。”
耳边传来模糊的呢喃,沈孟庄并未听清便沉沉睡去。待他醒来时,发现正赤.裸地躺在陆清远怀里,两人身在一口温泉中,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药香,并不难闻。
四周飞舞着五彩斑斓的蝴蝶,沈孟庄仰头看着空中盘旋的彩蝶。突然一只白蝶停在他支起的膝盖上,扑腾着翅膀,仿佛一只小猫在舔舐他膝盖上的伤痕。
沈孟庄不禁笑了笑,许久未这般坦然地笑,心里倒也轻松了不少,压在身上的大石似乎消失许多,犹如雨后放晴的天空。
见怀中人欣然的笑容,陆清远的心情也跟着大好,得意地介绍道:“这是我特别为师兄准备的,师兄的伤老不好,我就挖了这个药泉,师兄以后多泡泡就不会难受了,和我一起泡就最好了。这里常年都有各种蝴蝶,不如就叫蝴蝶泉怎么样?师兄喜欢吗?”
虽是药泉,但泉水清澈温润。且仅仅是闻着气味,沈孟庄便知药材不菲。更何况见远处土壤,此地并非是蝴蝶最佳生存之所。集齐各种罕见的品种,再让它们繁衍生息,不知要费多少功夫。再看蝴蝶泉内,目光所及之处皆雕梁画栋,地铺白玉,玉上桃花灼灼,与他的寝殿一模一样。仔细看来,这里费的心思不比雀宫闱少。
摧毁自己所有的是他,细心爱护自己的也是他。为何要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为何要让自己在爱与火中挣扎?为何不索性绝情一点,让自己断了曾经的念想?他们俩,到底是谁更残忍?
沈孟庄心中酸涩地想着,忽而瞥到陆清远胸前的刻痕,心头猛然揪成一团。初见时便觉触目惊心,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绝望、怎样的无奈,怎样的深情,才会对自己这么狠,刻下那么深的印记。仿佛要穿透胸膛,直接刻在心脏上一般。
伸手抚上伤疤,指尖扫过凸起的地方,心也跟着被扎了一下。沈孟庄抬头看着陆清远,眉头紧蹙,轻声问道:“疼么?”
陆清远抓住沈孟庄的手,覆在胸口。过了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问自己疼不疼。仿佛又回到无间深渊,那日锥心的疼痛要他命一般翻涌,他无比怨恨地刻下爱人的名字,一笔一划却无不饱含深情。只要是与沈孟庄有关的,即便是他的名字,也如心头至宝。
“疼,真的很疼很疼。”陆清远低头噘着嘴,宛如一个犯错的小孩子,委屈又无辜地想要大人摸摸脑袋。
往事再度涌上心头,那股熟悉的令人恐惧的疼痛,仍然在一刀一刀剜着心头。
“师兄,你为什么要扔下我?你真的喜欢我吗?你喜欢我为什么要伤我?我求你带我走,你为什么不理我?我都那么、那么苦苦哀求你了,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回头看我一眼?我很疼,真的很疼。他们都拿剑刺我,我想要你抱抱我,像往常一样亲亲我,说你会永远护我疼我,可是你没有。师兄,你说喜欢我是在骗我吗?我曾说过,你若是骗我也无妨,但请你不要让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再狠心一点,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我喜欢你,是真的很喜欢,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喜欢。可是、可是……”陆清远抬起头,眼里早已被泪湿润,双手紧紧握着沈孟庄的手,唯恐他再度扔下自己。
“我那么喜欢你,师兄,你为什么要骗我?”
时隔多年,曾经的少年归来,却已不再是当初的模样。即便两人亲密无间,当初依偎的两颗心却如参与商。曾经在心头回荡千万遍的话语,再重逢之后却再也没有说出来过。直至今日,少年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委屈与怨恨,直击心头地问他:
——你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为什么?可是世间哪有那么多说得出道得明的缘由,他爱他是真,想护他疼他是真,想和他过平凡夫妻生活是真。但是曾经害他也是真,骗他也是真,伤他扔下他是真真切切的真。教他如何解释,如何能说明白为什么。
原以为所爱与苍生,他可以兼得,可以凭一己之力扭转局面。结果是他太过自负,他错了,现实狠狠地抽了他一耳光,告诫他人不可太贪心。
所以他在所爱与苍生中,选其一。他选择了苍生,亲手扔下了那份求之不得的真心。
然而世事百转千回,他又错了。直到如今他才明白,所爱与苍生,他一个都得不到。现实再次狠狠抽了他一个耳光,让他明了,人本就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他竟然既愧对苍生,又负了所爱。他到底是怎么做的,怎么错得如此荒唐、如此离谱、如此失败。
看着眼前之人无声抽泣,紧咬着嘴唇,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咽进腹中,所有的,这十多年来独自承受的误解,以及幼时十多年来世人对他的恶意。
恍惚间天地横亘在两人身前,对于过往种种愧对,此刻却只有轻飘飘的两个字说得出口,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抱歉,抱歉……”
“抱歉……”沈孟庄伸手搂住陆清远的脖子,轻抚他的脑袋,如从前那般呵护与心疼。时隔一年,他终于肯主动抱住怀中人,声声真切,说出他一直藏在心里的愧疚,一直如毒蛇咬他心头的亏欠,眼泪涌出眼眶,滴在泉水中。声音颤抖地轻声道:“抱歉,是我害了你,是我负你……”
十多日的温柔相待,心里筑起的高墙似乎在渐渐崩塌。仿佛是春日到了,冰封的温情也开始渐渐融化。沈孟庄开始对陆清远展露笑颜,欣喜的、嗔怪的、得意的,也会出言逗他。两人一起摘花酿酒,牵手散步,或是午后搂着小憩。如十年前两情相悦一般,又如曾经幻想的平凡夫妻生活一般。
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两人在心里暗暗想。
这日灭辉殿内,陆清远还沉醉在今早离开时的亲吻中,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亦连永夜天宫内凡是见过陆清远的魔物都开始低头交耳的嘀咕,尊上这几日心情好像出奇的好,没有像以前一样时不时就发火摔杯子,隔三差五就有短命的被拖出去受刑。这是捡到宝了还是怎么了?
不过一码事归一码事,沈孟庄开始对他像以前那般好,并不表示他就可以饶过凶手。
已经查出当日毒害沈孟庄的幕后之人,陆清远看着跪在地上的宣式兄弟,手里的骷髅人骨不停地翻动,在桌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似死神索命的镰刀在地上敲了敲。
“小远,不,尊上!我并不知道沈师兄他所服药物与折耳根相克,只是、只是以前在苍玄派时听闻他喜食折耳根,我一得了就送过去了,并不知情啊!”
宣非野跪在地上,额头几乎就要贴着地面,干净地黑玉地面倒映着他因恐惧而扭曲的五官,汗水滴在地上,后背都湿了一大块。
“哦?”陆清远轻挑眉梢,眼中杀气浓重,“我师兄并不喜吃苦,宣师兄可是记错了吧。”
一声“宣师兄”令宣非野的心凉了半截,“我记错了,是我记错了,我只是听说的,并非有意为之啊!”
一旁的宣衿言抓着宣非野的胳膊,仰头看着陆清远,眼里的不满与鄙夷溢于言表,出言讥讽道:“我师兄说没有做就是没有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陆清远仍是靠着椅背,丝毫不为所动,手中随意摆弄骷髅骨,沉默了片刻,随后淡淡道:“拖下去,剁了喂狗。”
语气轻描淡写地似乎只是处理一只蝼蚁一般,然而跪在地上的两人心神一滞。宣非野不停地挣扎,想要挣脱拖他出去的魔物。奈何功力皆废,心口的伤还在流血,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哪还有力气逃脱。
宣衿言看着宣非野被硬生生架出去,自己被拦着无法挣脱,只能看着师兄离自己愈来愈远,再也见不到了,他再也没有师兄了。
“我求你,我求你!方才是我态度不好,是我说错话了,我给你道歉,我求你放了我师兄,我只有他了,我给你磕头,求求你放了他!”
宣衿言不停地磕头,额前血肉模糊,他顾不上疼痛和模糊视线的鲜血,他只知道,若他不求这个人,这个掌握生杀大权的人,他就再也见不到他师兄了。
陆清远正欲张口让侍从将宣衿言拖下去,突然窗外飞来一只血蝙蝠在肩头叽叽咕咕。方才还看戏一般坐在王座上的人,下一刻便消失在黑雾中,马不停蹄地奔去雀宫闱,原因只是沈孟庄找他用膳。
唯一的希望破灭,宣衿言看着空荡荡的王椅。大殿内死一般地沉寂,耳边只有自己的呼吸声,还有鲜血滴在地面的嗒嗒声。从未有过的孤单与恐惧,此刻如巨浪般朝他席卷而来。
他没有师兄了……
宣衿言撑着地面缓缓起身,仰天大笑,笑声凄厉哀婉,听见的魔物皆纷纷看向他,眼神犹如看一个疯子。
扶着墙壁跌跌撞撞毫无目的走着,宣衿言控制不住地大哭和大笑。师兄死了,他该去哪?魔界已如他的容身之地,那暗境就有吗?
苍玄派没了,他的师尊死了,师兄也死了。
无穷无尽的黑夜将他吞噬,恍惚间,又回到了那座没有日光的狭小阁楼。房间很小,小到只能蜷缩着身子,夜间还有老鼠从他身上钻过。
但最令他痛苦不堪的是楼下的喘息与放浪,他的娘亲是烟柳巷的风尘女子,他是娘亲意外怀上的,不知是谁的,生下来娘亲也不待见他,楼里所有人都不待见他。自他出生后,就被扔在阁楼上,与苍蝇老鼠入眠,日日夜夜还要听着楼下娘亲与不同男子的声音。即便捂着耳朵,那声音也格外清晰。
在他五岁那年,他的娘亲因染病身亡,楼里的老妈子嫌他晦气,便将他赶了出来。他无依无靠,乞讨为生。
在他七岁那年,认识了同为小叫花子的宣非野。宣非野将手里刚讨来的馒头分了一大半给他,笑着对他说:“咱俩有缘,你姓宣,我也姓宣。我娘也是那座楼的,说不定还是同一个人呢。我比你大三岁,你就叫我哥哥吧,以后哥哥罩着你,有我一口饭吃绝不饿着你,好不好?”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温暖与呵护,即便只有半个馒头,他也如获至宝,盯着手里的馒头半天舍不得吃。还是宣非野哄了好几遍,说以后还有很多,都会分给他的,他这才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吃下去。
因三岁那年感染风寒留下旧疾,刮风下雨便高烧咳嗽。那年他昏迷不醒,宣非野心急如焚,背他四处求医看病。那是一个下雨天,他们俩又被大夫赶出了大门,就在出门时,宣非野还弄脏了一位富人的衣服,被仆人拳打脚踢。意识模糊的他看见宣非野被毒打,死死护着宣非野,最后被打得浑身是血,眼角留下伤疤。
两人相依为命,直至十二岁那年,被素陶捡回山。宣非野成为余凌峰的大弟子,而他则跟在他身后成为小师弟。师兄说过的,会永远对他好。
然而如今,这个曾说要对他永远好的哥哥,不见了。他该如何处寻?他该找何人寻?
是陆清远!是他害死了师兄!是他害得自己又变成了无依无靠的人!他要付出代价!
心头的怒与恨如藤蔓汲取血肉猛长,宣衿言的双眼布满血丝,指甲抠着石壁,刮出数道痕迹。他要离开魔界,他要报仇,他要陆清远不得好死!
瘦弱单薄的人影消失在无尽的黑夜中,无人问津,也无人在意。
大抵过了数十天,陆清远丝毫没有发觉宣衿言已经消失,此时的他心里眼里只有沈孟庄一个人。半个月来的柔情缱绻已经消磨了他的所有,若不是不得不来,否则他真想赖在沈孟庄身上。
此时灭辉殿内,陆清远正不耐烦地听着暗傀长篇大论絮絮叨叨,只想赶紧敷衍完离开,回去继续闹沈孟庄穿后服给他看。那时他无意间找到的,据说是魔界主母,也就是魔尊之妻的华服。魔界中,除了沈孟庄之外,还有谁有资格穿?况且是他发现的,那就是注定要穿给他看的。
明明只要再磨一会,师兄就答应了。偏偏这个时候暗傀有急事觐见,事关赤元之初,他又不得不来,还被师兄找到脱身的理由,硬是将他撵了出来。
陆清远遗憾地叹了声,既懊恼又悔恨,只能将一肚子怨气撒在这个来得真是时候的暗傀身上,指了指桌上的竹册,忿忿道:“所以你着急见本座,就是为了这一堆破书?”
“尊上恕罪,这是魔界历代魔尊的传册。因属下已查明赤元之处所以才……”
“历代魔尊?”陆清远似乎对这句话十分感兴趣,打断暗傀的话问道,“魔界有很多魔尊吗?”
“所谓历代,其实只有尊上一人。”
“哦?”
“尊上与血魔死印缔结血契,拥有无可撼动的力量,成为魔界之主。而据传册记载,与死印缔结血契者需完成死印之命,否则难以长存,需更新换代。尊上从前会炼化一尊备体,夺魂重生。所以魔界历代之主,其实都只有尊上一人。”
“死印之命?是什么?”
暗傀摇摇头,“属下不知,传册也未曾记载,恐怕只有尊上与死印才知晓。”
“已经有多少代了?”
“尊上如今是第九十九代。”
“这么快,看来黒离不行啊。”陆清远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你知道我是备体?”
暗傀沉默了片刻,如实回道:“是。”
“你不恨本座夺了黒离之魂?其他魔族难道不会揣测?”
“尊上于属下有恩,不管是备体还是本体,尊上便是尊上。从始至终,只有尊上一人,属下唯尊上马首是瞻。至于其他魔族,只认拥有死印者为尊,无论是谁。”
“认印不认人?稀奇。”
顿了顿,陆清远继续问道:“你方才说已经找到赤元之初?”
“是,属下从传册中得知,开赤元通原始的关键之物便是暗境的一个宝物——玄黄翎,而属下曾听闻,玄黄翎最后出现的地方便是尊上曾经所在,安虚峰。”
“安虚峰。”陆清远重复了一声,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摆动骷髅骨的手突然停下。
看着跪地的暗傀,陆清远细眉轻挑,扬起一边嘴角,眼神深邃阴冷,狡黠笑道:“你去准备,三日后,本座要重返故地。”
暗傀应了一声后,磕头离去。
三日后魔军浩浩荡荡再次进入安虚峰,暗境之人得到消息顿时躁动。
此时小木屋内,周不凡挑着木柴,一副樵夫打扮,放下肩上的木柴,神情慌张地冲进屋喊道:“蓁儿!我听到消息,陆清远领着魔军再次往安虚峰去了,这次他又不知想干什么坏事。”
“啪嗒”一声,叶蓁蓁手里的瓷碗掉在地上,顾不上脚边碎片,取下一旁的忘忧剑,焦急道:“我们要赶紧回去。”
“对。”周不凡取来逍遥剑,“不知大师兄在不在,我们要想办法与他见上一面。我回来时见过老三了,她和孟师兄也正往安虚峰赶,我们赶紧与他们会合。”
“好!”
两人心急如焚地赶去安虚峰,此时冷山岚与孟青阳,还有钟颜带着鸿林派的师弟们也正那边赶。
三方势力同时往安虚峰汇聚,已经沉寂一年多的山头,此时草木疯长,断壁残垣一片废墟。一道惊人叫唤划破天际,几只血蝙蝠从破败的石砖上飞过。
逐渐淡出世人目光的安虚峰,再度开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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