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岸, 水何澹澹,云雾缭绕。千年群鸟飞绝,林间清泉流淌。
陆清远与三首岐婴, 一前一后,警惕地看着周遭仙境之景。
烟雾如梦似幻,风吹竹叶, 沙沙作响。一片嫩绿竹叶从枝头吹落风中,悠悠然飘落至陆清远肩头,停留了片刻后,旋舞而下。
陆清远伸手接住掉下来的竹叶,方才的警觉和戒备此刻突然间瓦解。他看着掌心里的竹叶,恍惚间,记起了很多事。在不知不觉中, 任何地点, 任何时间,总能悄无声息且霸道地占据他所有心神。
作茧自缚, 伤人伤己。
“尊上。”
三首岐婴突然停下脚步, 神情凝重地看了看四周,示意陆清远此地有蹊跷。
陆清远闻声停下来,林间大雾突浓,窸窸窣窣似乎有物接近,一股迫人的诡异气氛渐渐席卷。
林间身影萧索,倏然,一声骇人长唳, 黑影直逼陆清远。黑色羽翼遮天蔽日,抓起陆清远直冲云霄。
“尊上!”
三首岐婴欲追赶黑翼巨鸟,周遭白雾变幻,虚虚实实,将他困在此景中。
祸行剑狠杀光芒,砍断大鸟的双爪。陆清远落在山巅之上,身后血蝙蝠盘飞,黑雾弥散,将天际白云染成幽暗。
陆清远眉眼间满是鄙夷与嫌恶,催动祸行剑,招招狠厉不留余地,诡艳红光肃杀。黑翼巨鸟扇动翅膀,卷起一阵飓风将血蝙蝠吹散,蔽日羽翼直逼陆清远,劈头盖脸扇下来。
陆清远飞身闪躲,却见巨鸟再次俯冲而下,飓风席卷陆清远,呼啸怒号,飞沙走石,嫩竹被连根拔起。
祸行剑疾如飞梭,肃杀剑气径直砍断巨鸟的羽翼。
眼前一片迷乱,陆清远被飓风扔进火山口,索性并无岩浆。陆清远撑着祸行剑站起身,脑袋还晕晕沉沉,眼冒金星。
周遭是昏暗无光,只有岩壁上干裂的巨缝中闪烁着诡异的红光,缝隙弯弯绕绕、歪歪扭扭,如蜿蜒的河流,又似缠绕的藤蔓。
“嘁。”陆清远眉眼阴鸷,怒然鄙夷,揉着脑袋脸色铁青,“该死的鸟。”
循着岩壁摸索,远处的红光愈来愈刺眼,四周的温度也愈来愈高,几乎要将整个人融化。
祸行剑悬在空中往前飞行,似在替陆清远开道。曲折小道,蜿蜒前行。
陆清远摸着岩壁,只觉得越来越烫,身上不停地冒汗。愈往里走,浑身大汗淋漓。
祸行剑骤然停下,浮在空中,剑身的血槽上突然变红,似有一条血河贯入其中。陆清远警惕地绕过祸行剑往前走,拐过弯一看,眼前竟是丢失已久的帝具。
帝具被浸泡在岩浆里,艳红的岩浆如沸腾的水,陆清远还未接近,便觉得浑身都要融化。
甫一迈出脚,突然一阵飓风来袭,无数只黑翼巨鸟从四面八方逼来。祸行剑一展绝式,分化出数道剑身,剑气如虹。
饮血邪刃,祸行傲然。顷刻间,已交锋数百招。
满地残躯,黑翼巨鸟倒在血泊里凄厉嘶叫,如死之哀曲。
剑开千丈,剑气震荡,只见岩浆拍岸,被劈成两半,帝具赫赫然呈现眼前。
帝具到手,陆清远长舒一口气。循着远处的白光摸索,返回魔界。
眼下帝具已经集齐,只要开通荒神禁绝,再设法除去宣衿言,夺回赤元之初,完成死印之命,届时他就可以亲自去寻沈孟庄了。
想到这里,陆清远鼻尖突然酸涩,眼眶发红。
已经三年了。
三年,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翘首以待暗傀的回音。
待看到那个熟悉的“无”字,盛开的花再度枯萎,熬过漫漫长夜。等到翌日重新绽放,一如既往地期待。
他在清晨盛开,在长夜枯萎。
日复一日,如今竟已第三年。
他要亲自去找沈孟庄。
高山大川,草地雪原。从盛夏至凛冬,从桃之夭夭至寒梅傲雪。
他要走过四季,跨过荒漠。
若在人间,那便翻天覆地,掘地三尺。
若在地狱,那便遇鬼杀鬼,踏平修罗。
他要亲自找回沈孟庄。
问他,为什么要扔下他?为什么这么狠心?
三年来,他飘零,挣扎,深受折磨。
他恨他,怨他,责备他,爱他,思念他。
他曾想过,若沈孟庄归来,若能找到,他要抓着沈孟庄的衣襟,质问他为何要这么伤他?
他亦想过,若重逢,他要比沈孟庄更狠心。即便会疼,他也要彻底废了沈孟庄的腿,然后锁上铁链。不管沈孟庄如何愤怒、如何央求,他都不会心软解开。
他不许他死,不许他擅自离开,更不许他不爱他。
然而,他幻想了许许多多重逢时的场景,那人还是没有回来。
一别三年,再无欢喜。
在千回百转的情绪中,他最终妥协了。
若沈孟庄能回来,他会疼爱他,会保护他,会听他的话。
不会质问他,不会废他的腿。
只是,想要一个拥抱而已。
摊开手掌,陆清远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掌心里的竹叶。方才被飓风席卷,他竟没有想到自身安危,而是本能地护着这片竹叶。
看到竹叶完好无损,他竟欣慰地笑了笑。
忽而风起,一片桃花飘落到手中。
陆清远双眼睁大,呼吸一滞,所有心神都被那片桃花夺去。
冷风吹拂衣摆,落花簌簌。
陆清远猛地抬头一看,几乎全部力气都被抽干,眼里登时涌出泪水,沿着脸颊滑落。
在他身前,是一片繁盛的桃林。桃花嫣然,含笑春风。
而在一棵桃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白衣胜雪,长身玉立,清风撩动他的衣摆,发丝与发带在身后飞舞。
那人侧身而立,仰头看着树上的花。温雅如玉,一如初见时,恍若天人。
“师兄……”
陆清远哽咽着唤了一声。
三年的思念,如痴如狂。他看着眼前的身影,所有的隐忍克制,所有的眷恋与惦记,此刻如洪水猛兽涌上心头。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向沈孟庄,三年的追寻,此刻只想紧紧抱着那个人,再也不放开。
突然一道人影从身后冲出来,陆清远登时停下脚步。
待看清那个人影后,他浑身都在疼,连呼吸都是疼的。
他看到,那个少年时的陆清远,眉眼含笑地跑向沈孟庄,凑到沈孟庄身前牵起他的手摇晃,仰头看着沈孟庄嘴里不停地说些什么。
沈孟庄低下头,同样带着笑,眉眼温和,似乎有一汪春水在双眸中荡漾。那是无比疼惜和怜爱的眼神,似乎在看着心中挚爱。
他看着少年,一边用袖子轻轻擦拭少年额上的汗,一边笑着回应。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却是无比温柔的模样。
他们站在桃花树下,一高一矮,一袭白衣,一身玄青,一个温润,一个清秀。
他们手牵着手,步履悠然,穿过桃林,朝远方走去。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陆清远僵在原地,看着沈孟庄与少年的他渐行渐远,只觉喉间发苦。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他双腿发软,突然跪在地上。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涌出眼眶,滴在地上的桃花上。
细碎的啜泣声堵在喉间,陆清远紧咬嘴唇,肩头细细发抖。他看着模糊的、逐渐消失的两个人,突然掩面痛哭。
所有的理智和仪态全都没有了,他狼狈、颓废。他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赖在地上嚎啕大哭。
在他看到温情相依的两个人时,突然之间,所有的固执都被打破。
这些年的纠葛,全都不重要了。
他以为,他和沈孟庄的这份爱意会在永远的纠缠中,愈来愈深刻。
他以为,只要拥有足够的力量,就能拥有想要的一切。
他是恶魔,他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然而他错了,时至今日,他终于知道,他彻底错了。
他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是在安虚峰上。
他不是任何人,只是小九,只是沈孟庄的小九而已。
所有的怨恨、执念、后悔、扭曲的爱恋,在这一刻,全都不重要了,全都不见了。他对沈孟庄,只是喜欢而已。
单纯的喜欢。
无可救药的喜欢。
人死了,不过尘归尘,土归土。留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他将带着这份回忆生不如死。
漫漫天涯路,故人不存,深埋黄土。
*
从天涯岸回来,陆清远彻底丢了魂魄般,如行尸走肉地行动。四大帝具已集齐,他和三首岐婴赶至洞庭之泽,欲打开荒神禁绝。
就在启用帝具时,突然一道紫气横扫而来。陆清远侧身躲避,愤然道:“本座留你一命,你就是这样报答本座的?”
金凤仰天鸣叫,冷山岚飘然降落山巅,直视对面的陆清远,沉声道:“今日之后,魔尊不存。”
“笑话。”
陆清远负手而立,嘴角一扬,勾起一抹鄙夷的笑容。
“就凭你?本座让你三招,你也奈何不了本座。”
“是吗?”
天际突然传来娇弱的声音,如白猫叫唤。
“加上我呢?”
山下黑影浩浩荡荡,长邪率骷髅军从四面八方杀来。宣衿言卧在软塌上,落至冷山岚身侧,轻抚怀中白猫,看着陆清远笑道:“今日一战,败者不存。”
“嘁。”
面对冷山岚,陆清远似乎还有些耐心和兴趣。然而一见到宣衿言,那点仅有的耐心瞬间变成了无尽的不屑与嫌恶。
“本座不介意多送一个上路。”
“谁生谁死,话别说得太早。”
话甫落,宣衿言信手一扬。只见骷髅军包围整座山头直逼陆清远,三首岐婴与魔军对抗骷髅大军。
金凤于飞,冷山岚与陆清远再次交锋。怒火燃心,血光诡邪,连声惊爆,崩摧数座山头。
恶斗不休,战况胶着。顷刻间,已交手数百回合,两人的精神与体力逼至极限。地毁石飞,一片烟尘。
祸行剑灭幻狠绝,冷山岚以招化招,一时难分上下。
陆清远提元运气,剑气直击冷山岚胸膛,顿时血溅长空。冷山岚飞身后退,与陆清远拉开距离。
金光从四面肃杀,将陆清远包围在光圈中。陆清远御剑抵挡,突然瞥到一旁的帝具,剑势变换,虚晃一招,脱离光圈包围。
剑影挑风,祸行剑围绕帝具飞旋。陆清远催动死印,只见一道红光如藤蔓贯入帝具中。黑雾浓重,天际大放异彩。冷风刺骨,萧杀气氛摧枯拉朽袭卷众人。
冷山岚甫一落地,便听到宣衿言大喝一声:“不好!”
话音刚落,只见祸行剑与帝具在悬在空中,形成魔阵,魔气震天动地,风云疾涌。
激战不休,突将漫天血雨。猩红血光如万千箭矢,招招逼命。凡是被血雨沾染的生灵,瞬间化成一缕青烟消散。
山下的骷髅军张牙舞爪地挣扎,阵阵青烟如白水煮沸升腾的水汽。
金凤张开结界护住冷宣二人,却见祸行剑分化千万剑气,直逼光之结界。巨力冲击间,结界不堪抵挡,裂开数道细缝。
剑气狠杀,结界骤然破裂。帝具紧随而至,毁绝雄力爆发,震退二人,内力逆冲,登时口吐朱红命垂一线。
冷宣二人倒在血泊中,捂着胸口奄奄一息。
陆清远负手而立,落至二人身前,昂首睥睨脚下苟延残喘的手下败将。赤色红瞳闪烁着得胜的血光,眉眼笼罩着胜者为王的傲气。
俯视两人,盛气凌人道:“本座送你们上路。”
话甫落,陆清远扬手正欲催动祸行剑。
瘫倒在地的宣衿言,眉头紧锁,脸色惨白,低着头看不清任何神情。突然勾起嘴角,露出一抹阴森的冷笑,轻蔑道:“是吗?”
宣衿言缓缓抬起头,眸中并无丝毫死之将至的战栗与惊恐,反而充斥着欢喜雀跃,确切说,是一种大仇得报的痛快。
他仰起脑袋,迎上陆清远的目光,讥笑道:“魔尊……”
“一路好走。”
话一刚落,突然一声惊爆。陆清远捂着脖子连连后退,血溅长空口吐朱红,死印蔓延全身,如蛇身绞杀陆清远的躯体,从内之外,所有的血脉都应声爆破。
陆清远浑身是血,身上似有千千万万个窟窿,不停地冒血,衣摆处的鲜血浇湿了脚下的泥土。
脸上的得意瞬间变成了惊诧,陆清远欲催动祸行剑,然而魔阵破裂。帝具摔在地上,祸行剑插.在地上,纹丝未动,如同战场上折戟沉沙。
“怎么回事——”
话还未说完,陆清远顿时吐出一大口鲜血,浑身的血液在不停地涌出体外,从指尖,从嘴角,从脖间,他全身仿佛被戳破了无数个洞,血流不止。
“陆清远。”
宣衿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悠悠然走回软塌。
“今日之后,魔尊不存,你还是赶紧去找你的沈师兄,在黄泉做一对鸳鸯吧。”
话音落,杀招起。
冷山岚提元一运,惊愕一掌,径直贯入陆清远胸膛。整个人瞬间被震开数百米,撞上树干,重重摔在地上,血溅半空。
陆清远筋脉尽断,黑氅被鲜血浸湿,倒在血泊里。他挣扎着起身,然而双手无力,手指如同泥土捏造,在他用力撑起身子的时候,五指俱断,血肉模糊。
还未起身,便又是一掌。陆清远再次被震开数百米,狠狠地摔在地上。浑身的骨头全部断裂,碎成齑粉。
他要死了。
他心想。
他不能留在这里。
陆清远撑着最后一口气,他无法再使用死印之力召唤黑雾。三首岐婴僵在原地,如失魂一般,双眼无神。索性血蝙蝠拼命赶来,无数只血蝙蝠抓着陆清远,奋力扇动翅膀,欲拼得一线生机。
陆清远的呼吸如风中残烛,如水上泡沫,在一点一点消失。血蝙蝠一边不停地扑腾翅膀飞回魔界,一边焦急地对陆清远叽叽咕咕。
没有回永夜天宫,血蝙蝠将他送回雀宫闱。
他让血蝙蝠将他放下来,熟悉的路此刻却无比漫长。他拖着血淋淋的身躯,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寝殿。
身后的一地血迹,仿佛全部的血液都流尽了。
陆清远跌跌撞撞,地上、墙上、门窗上,皆是他的血。
他不能死在路上。
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推开寝殿的大门。
殿内一切如旧。
案桌上的砚台已经干了,书阁上还挂着那副他和沈孟庄共同画的山水桃林。
软塌上的衣衫依旧素锦整洁。
侧殿的古琴仍是没有续弦。
错了,什么都错了。时间从这一刻开始停止,回忆在这一刻撕裂。
曾经的柔情缱绻、彼此折磨,所有的懊悔、爱恨,转眼成空,全无意义。
大限将至的人,在弥留之际,唯有鲜血,无情地喷涌。
陆清远拉开木门,桃花吹落风中拂面而来。
他磕磕绊绊地奔向那片桃林,眼前桃花芳菲,如一片粉红花浪。
清风穿梭,桃瓣在空中飞舞。点点绯红,枝头锦簇。
陆清远抓着树干,鲜血滴在地上,汇聚成细流,指端的血沿着树干缓缓流淌,与地上的血流回合。
桃花从树梢飘落肩头,停在发上。他看着满眼落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欲抓住随风而逝的花。
然而朵朵桃花,亲吻他指尖,从指缝中飘然,零落成泥。
他似一个固执的小孩,执着地要抓住落花,却一片都抓不到。
眼前落花迷乱,他双眼含泪,泪水从眼角涌出,在血染的脸上融化出一条泪道。
他突然笑了起来,眼中的泪掉得更多,模糊了视线。
所有的鲜血都流尽了,他再也撑不住身子,重重跪在地上,伸出的手空荡荡,没有一片桃花愿意停留。
他看着眼前的剑冢,轻声呢喃,似有无尽的深情与遗憾。
然而,此刻再无意义。
他笑着,双眼缓缓闭上,最后一滴泪涌出眼眶。
他慢慢收紧手指,手臂重重地垂落。
薄唇轻启,声音吹散在风中。
他说:
“师兄。”
“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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