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温暖的时候,我的未婚夫会坐在廊檐下眺望庭院外的远方。
他身体不好,不能久坐,我会让他靠在我的膝头,小心翼翼用手指梳理长而卷的黑发。
乌黑流丽的卷发从指间散溢开来,盛夏的午后总是漫长得接近永恒。
绵延起伏的蝉鸣仿佛要被太阳烤化,枝头的夏花片片剥落,时间在那一刻被拉得很长很长,在记忆力烙印成不会褪去的痕迹。
我拂开散落到苍白脸颊上的黑发。我的未婚夫脾气不太好,随着病情恶化性格愈发糟糕,但偶尔,当他将头靠在我的膝上休憩时,这个人会像猫一样难得安静下来。
微风拂过,树影簌簌摇曳。
我轻声唤他的名字:
「……无惨?」
「无惨?」
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向我时,眼里偶尔会映着仿佛从树影间筛落的碎光。
……
鬼舞辻无惨死死抓着我的手,灼烧的焦痕从背脊蔓延到肩膀,从肩膀燃烧到手臂,伤痕累累的身躯逐渐皲裂粉碎。
我让他枕在我的膝头,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质问我,但他正在不断消失,尖利的指甲还没嵌入我的手腕,就已经在日光的照射下化为了灰烬。
我垂下眼帘,听见他咬牙切齿地对我说:
“……为什么?”
他没有时间了,所以他只能问我一个问题。
鬼舞辻无惨盯着我,眼眸血一般深红。
“你当时为什么要去?”
一千年前,以惨剧落幕的婚宴,我为什么会去?
“……和你当初将那只鬼派过去的理由一样。”
我温和地告诉他。
宴会的宾客中有人散布关于鬼舞辻无惨的下落的流言。
“我想见你,所以我就去了。”
他怔住。
殷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汹涌而来,那似乎曾经是在他心底生根腐烂了千年的问题,如今他终于得到答案了,他看起来没有获得分毫的释然。
鬼舞辻无惨怎么可能会有哀恸这种情绪呢。
我碰了碰他的脸颊,苍白英俊的脸上已经没有愤怒的表情了。他似乎很想对我说些什么,我摇摇头。
“已经够了。”
我觉得内心宁静无比,空旷豁达如晨光中的平野。
“我放过你了,无惨。”我笑着告诉他,“所以我也终于放过自己了。”
终于,能够说出来了。
“等你在地狱里赎完了自己的罪孽,如果真的有来世,下次就作为健康的普通人出生吧。”
灼烧的痕迹蔓延到他的脖颈处,他的身躯已经化成灰烬,只剩下头颅。
“不用害怕阳光,也不用惧怕如影随形的死亡。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像这世间大多数的普通人一样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找一个适合你的人和你一起共度余生。”
而我呢。
如果真的还有下辈子,我可能不会再去翻别人家的院墙。
我不会再揣着礼物去见体弱多病的少年,我不会将头轻轻靠在某个人背后,抵着他的肩胛骨闭上眼睛。
我也许会再次度过许多个盛夏,但不会再有人枕着我的膝头,我也不会再轻声哼着歌谣,一遍遍用手指梳理他漂亮的黑发。
“……不。”鬼舞辻无惨突兀地打断我,忽然暴躁阴郁起来。
“不可以。”他喘了口气,嗓音急促暗哑,“我不允许。”
阴红的眼眸执拗地、长长久久地凝视着我,他不肯移开目光:“如果真的有来世……”
“如果真的有来世……”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只会是……只会是……”
那道声音戛然而止。
一千年的灰烬,缓缓消散在初生的太阳底下。
永恒的瞬间过后,寂静从世界剥离。
我听到周围的人群中传来喜极而泣的欢呼,有人刀鞘落地,跪在地上抱着同伴嚎啕大哭。
阳光下,有什么东西留在灰烬消散的地方。
我回过神,拾起那细微闪烁的光芒。
——是一对戒指。
……
只会是……什么?
……
「只会是你。」
……
下雪了。
我躺在烧着火炭的屋内,有很多人在我身边。
这个世界上已经不需要鬼杀队的存在了,脱去队服的人们围绕在我身侧,我看着木质的天花板,觉得身体好轻好轻,浸在骨髓里的疼痛仿佛都融化消陨,迟缓的呼吸也不再令人难受。
没有人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再活得久一点,没有人请求我战胜病痛。大家都十分通情达理,没有人强迫我苟延残喘,延续已经足够漫长的岁月。
这些人理解生命的贵重,所以也尊重死亡。
道别之后,屋内的人们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地离开,炼狱杏寿郎是最后离开的人,留在我身边的只剩下戴着花牌耳饰的少年。
我吃力地抬起手,温暖的掌心立刻接住了我的手背。
微微低头看着我的人,眼眸清澈温软,柔软的发梢染着炭火般明亮温暖的颜色。
我恍惚起来。
「阿朝?」
那个人轻轻歪头,有些不解看着我伸手摸向他的耳饰。
我抚摸着日轮纹样的花牌,小声说:
「我很努力了。」
在你离去以后,我一直都很努力。
努力地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晚上睡觉,在没有你的世界里,一个人努力地度过漫长的无数日夜。
「……后来呢?」他轻声问我。
后来?
我眼前出现爬到树上的小姑娘,出现狭窄却温馨的长屋,弥漫着草药味道的医馆。我看到铁皮的电车,看到江户的街道拉起电线杆,看到建筑物拔地而起,听到咖啡馆的门被客人推开时,铃铛摇晃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看到珠世小姐的脸,看到对我横眉竖目的愈史郎,看到爽朗大笑的炼狱杏寿郎,还有握住我的手带着我在危险的黑夜中奔跑穿行的灶门炭治郎,他有着和你一样温柔的眼神,像太阳一样散发着温暖的光辉。
后来的我有了家人,遇到了朋友,得到了无数人的帮助。
「太好了。」他露出放心的神色,「你听起来过得很幸福。」
我笑起来,似乎有湿意涌上眼眶。
「我已经度过了很好的一生。」我轻轻说。
「你要带我走吗?」
「你愿意带我走吗?」
「……当然。」
那个人小心翼翼地握住的手,他将额头抵在我的手背上,声音似乎含着哽咽。
「请好好休息吧,阿朝小姐。」
我满足地闭上眼睛。
我已经不再痛苦,沉重的身体变得无比轻盈。
迎面而来的风拂过脸颊,我似乎又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再次睁开眼睛时,我的眼前出现绵延起伏的山谷,白色的荻花漫山遍野,天空又高又远,蓝得像一场久远的梦。
但我知道这不是梦。
跑下山坡时,哗啦啦的风声拔地而起,金色的海浪翻涌而来,飘飞的荻花丛中站着一个身影。
我朝他跑去。我知道他会等我,他一直都在等我——
我穿过金色灿烂的山谷,穿过荻花在风中歌唱的山坡。
我朝他跑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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