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灶门祢豆子克服了阳光。
产屋敷耀哉似乎很想见我一面,但我们俩现在都是躺在病床上的重症患者,真见面了对话内容也会变成连续不断的咳嗽声。
“咳咳咳。”
“咳咳咳。”
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炼狱杏寿郎问我在笑什么,玄关外恰好响起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是天音夫人来拜访我了。
杏寿郎将隔扇在身后合上。今天天气很好,天空透蓝,洒在庭院中的日光宁静温淡,挂在廊檐下的风铃恍然间能让人听到清风拂过的细响。
像白桦树的妖精一样美丽的女子摘下斗笠,微微朝我鞠了一躬。
产屋敷耀哉的计划十分疯狂,知情人不多。看起来温和雅致的一个人,安排自己和妻儿的死亡时依然冷静沉稳。
产屋敷的历代家主有预知的能力,这种能力比较飘忽,但如今出现了能实现鬼舞辻无惨夙愿的鬼,就算没有预知能力,鬼舞辻无惨接下来的行动也十分好猜:他会不惜一切手段将灶门祢豆子夺到手。
鬼舞辻无惨会亲自前来。
具体的计划已经通知了悲鸣屿先生,产屋敷的下一任家主更是很早以前就决定好了。
天音夫人告诉我,产屋敷的主宅到时候仅仅会留下他们夫妻二人和两个孩子。
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她的表情一直十分平静。我想,产屋敷耀哉的表情估计也和她差不多吧。
如今,将鬼变成人的解药已经制作完毕,天音夫人告诉我,我目前的住址不够安全。
根据产屋敷耀哉的计划和人员安排,灶门祢豆子会被转移到安全地方,由已经退休的炼狱先生、宇髓先生、和鳞泷先生负责守卫的工作。
至于我呢,我可能也得搬个家。
一个病重的人不要说是搬家了,连围着庭院走上一圈都十分困难,所以炼狱杏寿郎到时候会跟着我。
我替他感到可惜。决定鬼杀队和鬼舞辻无惨千年宿命的大决战,他居然要留下来照看病人。
“请不要这么说。”
我猜到了他会这么说。
“炼狱杏寿郎。”
他低头看我。
他现在知道了产屋敷耀哉的计划,但还有许多人不知道:产屋敷耀哉打算将自己和妻儿一起炸死。这个人甚至预料到了,这么做也许只能稍微拖住鬼舞辻无惨,并不能对他造成实际意义上的伤害,但他还是决定这么做,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
鬼杀队的王牌是珠世小姐和忍小姐联手制作的解药,要让这张王牌发挥效应,甚至摆到和无惨对弈的棋桌上,就需要付出无数人的心血和性命。
人类这种生物十分脆弱,寿命短暂,而且力量微弱。
“你在难过吗?”我轻声问他。
青年置于膝头的手攥握成拳,他那么憧憬那位主公,就算身经百战,说到底也不过是二十岁的年纪。
他缓缓松开手:“……不。”
炼狱杏寿郎是像燃烧的火焰一样明亮的人,那股光芒有时候十分温暖,并不会让人觉得炽热滚烫。
“正因为脆弱,正是因为会逝去,所以才显得无比珍贵。”
“无论是老去或死亡,都是人类这种短暂生物的美。”
我感到自己露出微笑。
“是吗。”
我抬起手,青年有些不解,但还是好脾气地低下头来。
我轻轻碰了碰他英气的眉毛。
“哎,果然像燕子的尾巴一样呢。”
人类只有一次活着的机会,也只有一次死亡的机会。
产屋敷耀哉是个奇怪的人,这将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面对死亡,但他表现得十分从容,好像他早已继承了产屋敷历代家主的死,又仿佛从他诞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与死亡的宿命为伴。
与死亡为伴,注定早逝的一生——这是多么熟悉的形容啊。
那原本是鬼舞辻无惨第一世的宿命,但他挣脱了这个桎梏,将诅咒转嫁到同一血脉的族人身上。
一千多年的时间,他保持着长生不老,作为代价,他的族人则承受着早逝的血咒。
对于被病痛折磨已久的产屋敷耀哉而言,死亡可能是种解脱。
鬼舞辻无惨不同,他不要解脱,他拒绝死亡。就算被可怕的病痛折磨了他作为人类的大半辈子,这个人也从未妥协。
我见过他发病时的样子,那骇人的模样经常吓得旁人不敢上前。
我从没见过那么多的血,也没见过人在陆地上露出溺水挣扎的表情。他的肺部供不上氧气,剧烈咳嗽时,咳嗽的频率过于激烈,他无法呼吸,用青筋暴突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背。
我痛极了。但我不能放手。因为我是浮木,浮木不能被溺水的人一起拽入水底,必须要有一方浮起来才行。
必须要有一方,在这种时候牢牢地扎根在现实里才行。哪怕我除了紧紧地抱着他以外什么都做不到,哪怕身体永远健康的我连理解他的痛苦都做不到。
那个时候,我想成为树,成为能够支撑他人,遮天蔽日的树。
但一个除了爱以外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能做到什么呢。她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我想,鬼舞辻无惨一定很讨厌我。
成为强大而永生的鬼之后,他一定厌恶我厌恶得不得了,巴不得我原地消失。
因为这个人最狼狈,最卑微,苟延残喘时的模样全部被我看了个遍。
当年那个宅邸里的人,当年的所有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了。千年前的人事皆化为过眼云烟,只有我和他还活着。
记得鬼舞辻无惨还是人类时候的事情的人,也只剩下我了。
现在我快要死了。我终于快要死了,也理解了病痛的折磨究竟是为何物。
我躺在陌生的房间里,外面的夜色漆黑一片,静得仿佛要下雪,似乎随时都会飘起雪花。
我知道纠缠千年的宿命会在今晚迎来结局,所有人都精神紧绷。
「我们会营造出您已经死亡的假象。」
离去前,天音夫人俯身在我耳边轻语。
产屋敷耀哉是个好人,她的夫人也是好人,关于假死这件事都要提前过问我本人的意见。
我其实并不介意在计划中一起被炸死,这件事情操作起来也足够简单,将我在决战当晚转移到产屋敷的宅邸即可。
天音夫人摇了摇头,嘴角轻弯。
她笑起来的时候真好看。
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产屋敷的家主时,四百多年前的战国时代,他的夫人伴在他身侧,默默支撑他病弱的身躯。两人仿佛共生的树和藤蔓,没有过多的言语,却那般理所当然地密不可分。
那般,理所当然地密不可分。
黑暗中,烛光如豆。
炼狱杏寿郎将日轮刀置于身侧,神情专注地坐在门边。
夕阳西下,我最后见到的,是天音夫人逐渐远去的背影。
那位白桦树的妖精一般美丽的人,现在估计已经和丈夫孩子一起殒命于漫天的大火。
她的这一生幸福吗?
我想起她的笑容,安下心来。
产屋敷耀哉一定很爱她。
他们一定彼此相爱。
长夜漫漫,我聆听着窗外的寂静,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陷入了遥远的梦境。
梦境里是盛夏,空气热浪滚滚,蝉噪绵延成线。
我衔着柿饼,避过迎面而来的牛车,御帘后的人发出小小的惊呼,嘎吱嘎吱的声音,车轮碾过地面扬起干燥的尘土。
我钻进巷子里,七拐八拐熟门熟路地穿过条条街道,来到围着高高院墙的宅邸外,三步并作两步往前一跃——
完美落到绿荫浓密的枝头。
时间是晌午,庭院里的池塘被太阳晒得发烫,空气里沉淀着萎靡的花香。
周围没有什么侍卫,我吞下柿饼,哧溜一下从树枝上滑下来,滑到庭院的里侧。
竹帘后影影绰绰坐着一道身影。我每次来偷看他的时候,他都在看书,聚精会神、全神贯注,许久才偶尔翻一下页,鸦羽般的睫毛微垂,优雅端庄的模样是我一辈子都模仿不来的。
「你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呀?」
我经常在他身边打转。
但就算这么问,对方也不会回答我。
我偷偷从长廊的另一侧绕过去,专心读书的人忽然抬起眼帘,仿佛早就知道我在那里似的,红梅色的眼眸毫无波动。
「你……」
「我不叫“你”,我有名字的。」我努力挺起胸膛。
少年轻嗤一声:「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微风拂过庭院,枝头的夏花落进池塘,噗通一声,破开少许细碎涟漪。
「……朝日子。」
盛夏的太阳十分厉害,晒得我脸颊发烫,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我告诉他。
「你可以叫我朝日子。」
“……”
“……阿朝。”有人轻轻推我肩膀,“快醒醒。”
朦胧的烛光中,清晰起来的是炼狱杏寿郎的脸。
他看起来十分紧张,嘴角紧抿,表情相当严肃。
天际出现破晓的征兆,窗棱上落着传令的乌鸦。
“鬼舞辻无惨找过来了。”
我愣了许久。
杏寿郎弯腰将我抱起来,既然位置已经暴露了,我们不能久留。
他带着我钻入山林,朝着远方疾奔,笔直的树木拔地而起,黎明的光像金色的线一样落进寂静的群山。
我觉得胸口有些难受,病重的人估计经受不起颠簸,杏寿郎努力放缓脚步,腾出一只手来帮我顺气。
“阿朝?你还好吗,阿朝?”
我可能明白产屋敷耀哉为什么要将我和祢豆子分开转移到不同的地方了。
鬼舞辻无惨可真是倒霉。
他最后压错了注,本想找到能克服阳光的鬼,结果却跑到了我这里。
天要亮了,天马上就要亮了。我已经看到破开黑暗从群山后升起的朝阳。
他这千年的一梦,最后还是成为了泡影。
“阿朝?”
我闭上眼睛。
“带我去吧,杏寿郎。”
他没有回答我。
于是我不得不再重复一次。
“带我去吧,杏寿郎。”
鬼舞辻无惨选错了地方,这里没有高大的建筑足以遮蔽阳光,空旷的山野逐渐被日出的光芒照亮,他无处可避,周围的鬼杀队队员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他已经完全变成了怪物的模样,白色的长发落到背上,他的全身上下覆着长满獠牙的口,双方都伤痕累累,摇摇欲坠地进行着最后的死斗。
在太阳完全显露出来的那一刻,怪物之躯被日光灼烧。纠缠千年的宿命,结局落定。
“……朝日子——!!”
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他确实在喊我。
“朝日子——!!!”
鬼舞辻无惨快要死了,所以他在找我。
我推开炼狱杏寿郎试图扶住我的手,周围的人没有拦我,所有人都奇怪地安静下来,声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
走向那个唯一的,似乎在愤怒不甘,仿佛在绝望泣血的声音。
鬼舞辻无惨的身体被烧焦之后不断化为灰烟,他只剩下半截身体了。
“无惨。”
他终于看到我了。
我向他伸出手,也可能是他先死死抓了上来,但他要消失了,所以是我握住他的手。
“别害怕。”
我轻声告诉他:“死亡这件事,一点都不可怕的。”
我的未婚夫是个胆小鬼。
他一直,都是一个胆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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