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一回生二回熟。
死亡也不例外。
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疫病蔓延,人如草芥。京城里的公卿贵族虽然过着看似养尊处优的日子,但也逃不过肺痨等病魔的阴影,经常不到三十五岁便撒手人寰。
第一次经历死亡时,我刚满十八岁。
我并不是死于疾病。
和早早离世的双亲截然相反,我从有记忆起就不曾得过风寒,在冷得要死的冬天也依然能活蹦乱跳,精力旺盛得令人诧异。
在那个人命短暂如风中烛火的年代,我曾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胎。
不过,除了身体健康得过分这一点以外,我没有其他称得上闪光点的地方——家族、容貌、谈吐、学识,不管拎出哪一个标准,我都只是勉强挣扎在及格线上下,远远谈不上出类拔萃。
母亲说,我只要过得快乐就好。
因此,她走的时候我没有哭。
因为我没有哭,那些本来就觉得我奇怪的人,愈发笃定我天生怪异。
我不爱诗词,不爱悲秋伤春,看到落花不会抬袖拭泪,在吟歌的环节永远反应愚钝,连庭院里的石头比我更有人情味,更懂得何谓风雅。
有些事情就是这么没有逻辑,我明明失去了母亲,仅仅因为没有在他人面前表现出应有的难过,便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名声这种东西对于活在社会里的人重如性命,对于女性而言,更是如同时时刻刻悬在头上的一把刀。
如果我不是已有婚约,说不定直到我死去的,都不会有未婚夫这种东西。
咦,我刚才是不是用了东西这个词?
这种小细节就不要介意了。
再说了,将未婚夫称为东西,又有何不可?
你是东西,我也是东西,大家都是东西,说到底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像你的命是命,我的命也是命一样。
无法理解这点的人,认为自己的家族、或者自己本身高人一等的家伙……
等等,这好像说的就是我的未婚夫——准确点来说,是前未婚夫。
我的前未婚夫来自于历史悠久的大家族,随便跺跺脚,京城的权贵圈便会跟着震上一震的那种。
别人巴不得攀上的高枝,为什么会落到我那身为普通文官的父亲身上,甚至主动要求结亲,还得从我前未婚夫的体质说起。
用委婉的一点话来说,我的前未婚夫相当、非常、格外体虚。
从少年时期罹患绝症起,他就一直住在用厚厚的竹帘围住四面,屋内常年燃烧着火盆的宅邸里。
别人出门踏青时,他宅在屋里。
别人吟诗作对时,他宅在屋里。
圣上驾崩,政局乱成一锅粥时,他依然与世隔绝地宅在屋里。
不能见风,不能出门,甚至连长时间驻足在阳光温暖的庭院里都做不到,曾经是天之骄子的人变成了易碎无用的瓷器,如果不是身为独子,恐怕早就被家族撇弃了。
为了能使我这位命衰的未婚夫恢复健康,我这个除了身体素质一无是处的人,就这么被奇怪的命运选中了。
立下婚约那年,我正好十岁。
十岁那年,为了瞅上一眼我这位据说体弱多病的未婚夫,我学会了翻墙。
第一次翻墙成功时,我被他家里的侍从撵了出去。他全程待在屋里,廊檐下的竹帘难得卷起,匆匆一瞥只能看见一个瘦削的人影,黑色的头发像海藻一样,勾着妩媚而卷曲的弧度。
我开始经常翻墙,父亲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父亲紧随着母亲去世后,我被接到了这位未婚夫的宅邸里住着,再也没有了翻墙的必要。
那一年,我十四岁。
那个年代的贵族夫妻很少住在一起,两人一般各自拥有宅邸,到了晚上才会见面,这种婚姻形式被后世称为访妻婚。
问题在于,我不是贵族,我的未婚夫情况特殊,根据他家族的意思,似乎反倒巴不得我这个吉祥物多在他身边待着,好驱赶病气。
药味弥漫的屋子,于是成了我最熟悉的地方。
他的家人不常来访,害怕沾染污秽之物,那时候的人们很忌讳这些,仆从侍女也从不在房间内久留。我这个不会生病的怪胎,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这个亲近是我自封的。
冬天的时候,京城的风雪格外寒冷,对于体弱多病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般的考验。
我用木板将房间围起来,合得死死的,不让寒风钻进来,屋内的各个角落都放着火盆,里面的火一定不能熄灭,要时刻看着。
以前的冬天是很难熬的。棉花尚未普及,人们的衣物并不防寒,薄薄的布料盖上十几层,有时也依然觉得单薄。
每一年,京城内外都会冻死不少人。
为了避免我的未婚夫也成为那些“不少人”中的一员,我经常会半夜起来,在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中,悄悄地探手摸摸他的脉搏,测测他的体温,确定他还有呼吸。
他总是还有呼吸。
我的未婚夫对于活着这件事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执着,我有时候都怀疑他热衷的并不是活着这件事本身,而是某种别的东西。
投映在这别的东西上的情绪,如果一定要给它一个名字的话,可能叫作不甘。
或者说,是愤怒。
那冰冷的愤怒被很好地掩藏在俊雅的外表之下,不论是谁,见过他优雅的举止、不凡的谈吐,都难以想象这个人还会有另一幅面孔。
十六岁那年,我的未婚夫病情恶化。先前明明有所好转,却忽然急转直下。
我记得那是一个大白天,差不多正好是午膳的时间,京城里最好的大夫来给他看病。那是一位特别好心肠的大夫,每次都要写下详细的医嘱,将油纸包好的药材交给我,叮嘱我务必注意他的病情,好好照顾他的身体。
房间里传来响声,有什么重物倒了下去。我拉开门,笑容和蔼的医师脑袋被刀劈开,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暗红色的血迹濡湿了地板,我那病弱的未婚夫将刀扔出去的手还停在空中,指节颤抖痉挛着,眼神看起来好像要吃人。
我本来可以有机会。
在那个时候,我本来曾经有过机会。
“别哭了。”
我的未婚夫温声细语地说着,用刚刚杀过人的手捧起我的脸。
我是何时跌坐在地的呢?我不记得了。
至于眼泪是什么时候流下来的,等我反应过来时,视野已经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嘘。”他说,“别怕。”
摸着我脸颊的手,在警告我别出声。
但在我胸口撕裂开来的,并不是害怕的情绪。
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谁而哭,仿佛有哪一条决不可逾越的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我的未婚夫重新换上平日的面孔,仿佛周围的血腥,倒在地上的尸体不存在一样,苍白的脸上浮起笑意。
可我看到了。有另一张脸,从那副温和儒雅的表情下长出来,好像破土而出的某种毒物,长满了荆棘和疯狂的花。
“你得帮我。”
“别告诉其他人,好吗?”
“就像你只有我一样,我也只有你。”他装得温情款款,但他的眼睛在说谎,心也在说谎。
我说:“你不能这样。”
可他已经是,他一直都是。
一名小小的医师,从京城消失并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唯一留下的印记,只有木地板上的一滩暗色。
那滩血迹,我擦了很久。
擦不干净就不要管它了。我的未婚夫对我说。
那个时候他已经获得了奇迹般的痊愈。他不再卧病在床,重新穿上朝服,每日进出朱红的宫门,在众人面前摆出一副优雅贵公子的模样,身体健康得不可思议。
但我知道他开始惧怕阳光,知道他注视着其他人时,眼底会染上近似于饥饿的狂热神色。
他的饭量开始逐渐减少,但行为却没有变得迟缓虚弱。
周围的人对此似乎毫无所察,京城陆陆续续有人失踪,没有人将这件事怀疑到我的未婚夫头上。
除了我。
有一天夜里,我半夜忽然醒来。房间里没有他的踪影。我披上外衣,走出宅邸,惨白的月光掠过京城空荡荡的街道,乌云的阴影像鬼魅一样沿着墙壁游走。
我在京郊的桥上看见他时,他正将吃完的尸体扔下去。
那个面目不清的,曾经身为人类的东西,像破布袋子一样翻下桥栏,消失在了黑暗的河水里。
“无惨。”
十岁那年,我得知我有了一个未婚夫,他的名字叫做鬼舞辻无惨。
我特地偷偷翻墙去看他,心里想着,怎么会有人叫无惨呢?
这名字听起来可真惨。
在桥上的人投来一瞥。那已经不是人类的眼神。
那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在那之后,我的未婚夫消失了。混乱不足以形容他留下的烂摊子。
他的家人、同僚、政敌,我见过的和没见过的人,仿佛同一时间冒了出来。他们难以置信,他们满腔狐疑,但唯一坚信的,便是我,我一定是唯一知道他去向的人,他不可能真的离开了京城,就这么一走了之。
他们的判断是错误的,但同时又是正确的。
鬼舞辻无惨并没有离开京城。
在他消失的这些年,他制造出了其他的鬼。其中一只鬼不知道怎么回事,出现在了中纳言女儿的婚宴上。
我一般从来不参加这些活动,也没有兴趣一整晚都坐在屏风后面用扇子遮着脸。但那一阵子有传言说,有人在罗城门附近看到了消失两年的鬼舞辻无惨。传出这流言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晚大婚的中纳言家的女儿。
「只是流言而已。」
我明明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但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选择了赴宴。
屏风翻倒,宾客的尖叫声很快变成了惨叫。黑红的鲜血喷溅出来,那只鬼啃了几口还在蠕动挣扎的猎物,忽然和我对上视线。
在那晚的惨剧发生以前,人类并不知晓世上还有鬼这种存在。
我死于十八岁那年。
我是被鬼活生生吃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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