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跑了很久。
所有人都和我说——快跑,不要回头。一点也不顾及我已经是个千岁老人的事实。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体贴啊。
我已经老了,太老了,活得太过漫长,会背起我的人已经不在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人抓起我的手,带着我一起跑了起来。
风呼呼而来,意志好像脱离了身体,漫天飘坠的雪花拂过脸颊,一瞬间竟像极了柔软冰凉的荻花。
我张开口。
但没有声音出来。
于是我将声音又咽了回去,几百年前存在过的名字被我咽回肚里。
穿过无形的墙壁,好像忽然潜入水中。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时,人已经从水的另一端再次浮现而出。
冰凉的雪花随风拂到脸上,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洋房矗立在眼前,门厅亮着暖黄的灯光。
“快点进来。”
皮肤苍白的少年不耐烦地拧起眉梢,他格外警惕地守在门口,几乎是在我跨过门槛的瞬间,便立刻紧紧关上了门扉。
屋里很暖和。
和洋折衷的建筑是暖色的基调,厚绒的窗帘遮去了玻璃窗外的景色,炭火在壁炉里无声燃烧,枯萎的灰烬像花瓣一片片剥落下来。
时间静止在这家屋子的主人离开的那一刻,空气里没有铁锈般的血腥味,也没有冷冽到几乎能贯穿人肺腑的寒冷气息。
“你还好吗?”温柔的女声在身边响起。
我转过头,珠世安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睛是非常美丽的颜色,和那位少年一样,都是浅淡如雾的紫罗兰。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那份温和专注的目光并不让人讨厌,但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停留过久后,她很快垂下视线。
“抱歉。”
“……怎么了?”
珠世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太像了。”
我回过神:“你认得我?”
“……拥有鬼舞辻无惨血液的鬼,偶尔会窥见他的记忆。”珠世微微敛眸,“在脱离他的掌控之前,我曾极其偶然地在他的记忆里见过你。”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我看向壁炉中的炭火,裂开的木炭中,金丝般的火光若隐若现。
“这确实是一张麻烦的脸。”
因为害怕给周围的人招来祸端,我远离这一世的家人,孤身一人来到东京。
我记得当年那个落魄的小医馆在哪里,也知道荻子的血脉就散落在这世间的哪一个角落,但我没有试着去寻找,也没有再回到那个于我而言曾经是家的地方。
哪怕只是再看一眼也好。
再亲眼见到一次,证明荻子曾经存在于世间的面容。
我不断拼命忍耐,告诉自己绝不可以任性。
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但还是有无辜的人被我牵连。
明明已经不想再看到有人因我死去了。
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鬼舞辻无惨为什么会这么笃定我是谁。
“我不明白。”我听见自己说,“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么无聊的一张脸?”
如果说,我没考虑过拿刀划开自己的脸,那一定是骗人的。
但是——凭什么?
我本来好好地过着我的生活,我的人生——属于我的一切,为什么要为鬼舞辻无惨让路?
因为可能会被他认出来,所以我就要划开自己的脸吗?
我不。
我下定决心,想着大不了就赌一把。但我失败了。而失败的代价,是他人的性命。
珠世怔了许久,忽然轻声问我:“你不明白吗?”
她仿佛意识到了某种可能性,短暂的失神过后,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身体无意识地微微前倾:“你真的,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我和她对视片刻,她好像从我的脸上看到了某种答案,温雅娴静的面容产生了变化,珠世轻笑一声,声音听起来竟然有几分快意,她摇了摇头,告诉我:
“这里对你而言不够安全。”
顿了顿,她又告诉我:“不明白的话就别想了。”
“珠世大人!!”少年忍无可忍,他在珠世的身后站了那么久,此刻终于忍不住拔高声音,“这个女人会带来的危险太麻烦了,我无意阻止您偿还当年的恩情,但就算是报恩,也应当以珠世大人的性命为最高优先……”
他没有把话说完。
声音忽然断开,少年的注意力似乎短暂转移到了宅邸外的别处。
凝住的表情逐渐变得暴躁起来,少年大喊着“这不是果然来了吗!”面对珠世时,音量又立刻跌回了正常的范围。
“是鬼杀队的人类。”他冷静地说,“有人受伤了。”
珠世轻轻蹙眉。
“愈史郎。”
被点到名字的少年僵了僵,但珠世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仿佛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他轻啧一声,不情不愿地转身向屋外走去。
我看向被厚布窗帘遮住的窗外。
“难道有哪里是足够安全的吗?”
被识破身份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其他选项或退路了。
珠世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安慰我但又无从开口。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轻轻蹭过我的腿边,低头一看,和一只三花猫对上了视线。
那只猫出现得悄无声息,乖巧地蹲在原地看着我,尾巴轻轻左右摇摆。
珠世露出温柔的笑容:“它的名字是茶茶丸。”
她伸出手,三花猫特别积极地凑上去,尾巴扬得高高的,矜持地表达着自己的喜悦。
“你养过猫吗?”珠世微笑着问我。
“……”我正打算说些什么。“快让开——!”愈史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同时随着冰冷的空气涌进来的,还有浓重的血腥味。
炼狱家的青年似乎中了某种可怕的毒,溃烂的伤口血肉模糊,殷红的血迹染红了金色的头发,他半闭着眼睛,几乎快要失去意识,全靠鬼杀队的队士支撑着才没有倒下来。
“真是狼狈啊……”他喘着气,似乎想露出和往常别无二致的笑,但扶着他的那名队士看起来快要哭出来了。
愈史郎没有再大声抱怨,他飞快地拿来医疗箱,一同拿过来的还有我没见过的针剂。
珠世的表情凝重起来。
她取下针帽,那名队士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
“这是什么?”
“解药。”珠世非常冷静地说,“虽然还在实验阶段,但要对付鬼舞辻无惨身上的毒,目前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她看向衣衫被血染红的青年。
“你的名字是什么?”
青年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极亮。他下意识地想要挺起胸膛。
“炼狱杏寿郎。”作为濒死之人,他的声音洪亮得不可思议,“我是鬼杀队的炎柱,炼狱杏寿郎。”
珠世停顿了一下。
“那么,这位炼狱杏寿郎先生,你愿意相信我吗?”
“我还有未尽的责任。”
青年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我还不能在此死去。”
我看到珠世的脸上似乎出现了很浅的笑意,不知道为什么,脑海内却是响起了几百年前将继国缘一逐出鬼杀队的那些声音。
——“叛徒!!”
——“叛徒!!”
毒退下去了。
客厅里的钟摆无声地记录着缓慢流逝的时间,壁炉里的炭火发出脆折的轻响。
炼狱杏寿郎的脸色好了许多,虽然血肉模糊的伤口依然颇为骇人,包扎完伤势后,这个人靠着病床,居然还有闲心问我: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他半闭着眼睛,笑得真挚又爽朗,一点也不像一个刚刚在鬼门关边走了一圈的人。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因为那张脸实在太像了,探完对方的体温收回手时,我才发现这么做似乎有些失礼。
“谢谢!”他大声说。
我感觉自己的头上出现了问号:“为什么道谢?”
“谢谢你的关心!”炼狱杏寿郎震声道, “居然完全失去了战斗力,真是太丢脸了!”
他似乎有继续检讨下去的趋势,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青年安静下来,脸上难得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
看起来愈发像猫头鹰了。
眉毛也是燕子尾巴的形状。
“你很像你的祖先。”我忍不住告诉他。
炼狱杏寿郎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开口:“那位初始呼吸的剑士是一位怎么样的人?”
“……”我慢慢收回手,“产屋敷耀哉都告诉你了?”
“只是一部分。”青年非常坦诚。
“包括目前的鬼杀队可能无法击败鬼舞辻无惨这一点,主公也告诉我了。”
“那么,为什么……”
“真是不甘心啊,只是脱离战斗都要拼尽全力!”炼狱杏寿郎声音洪亮,“就算穷尽此生,说不定也无法打败那般可怕的敌人!但是——”
“就算我因此死去,也能为后人留下宝贵的经验。” 他露出笑容,“凭着不断累积的经验,终有一天,会有人实现鬼杀队的夙愿。”
“……”
我怔了许久。
“所以我想知道,”青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那位初始呼吸的剑士究竟是一位怎么样的人?”
我听见自己说:
“他很高。”
我伸手往上比了比。
和我并肩站在一起时,需要我微微抬头才能和他对视的人。
“他很受小孩子欢迎,非常温柔。”
村里的孩子排着队让他举高高。
“从来不生气,也不懂得拒绝别人莫名其妙的请求。”
——「会不会很重?」
——「不会。一点也不重。」
“他劈柴劈得特别好,但是笛子吹得烂极了。”
从一开始就有所残缺的笛子,到了最后也没能吹出动听的音符。
不管吹响多少次,等待的人到了最后也没能出现。
后来怎么样了呢?
在我离世以后,那个人怎么样了呢?
“……对不起。”我说不下去了。
心脏有点疼,但只是有一点点疼。
“谢谢你。”我笑着对炼狱杏寿郎说,“已经很久没有人和我问起他了,我很高兴。”
那么多的回忆,原来全部都在这里。
我捂住心口。
全部,一直都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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