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伸出来。”
东京的盛夏十分炎热,入夜之后虫鸣声微,朦胧的街灯好像远方的星子,在湿热的夏夜里晕开浅淡的水渍。
俊国先生的手指苍白冰凉,他刚刚下班回来,身上还穿着挺括修身的西服,但就像感觉不到白昼的余热似的,英俊的面容一如既往地清冷矜贵。
发号施令的人微微绷着下颌,纡尊降贵地等我伸出手。
暴露出爱生气的一面后,俊国先生没有再整日端着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比起笑里藏刀的温和,好像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之前的一切不过是伪装给世人看的假象,是他为了融入社会才披上的环境色。
是破罐破摔吗?我严谨地假设。
但这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俊国先生的自尊是非常神奇的东西,看起来冷如坚冰,实际上一不小心就会咔嚓一下裂出个口子来。如果裂出口子了,最后还是得由我去维修缝补,那可是相当不容易的差事。
俊国先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面上浮现出不悦之色,站在门边的女仆小姐朝我投来似紧张似恳求的一瞥,我伸出手——
落在手心里的东西很轻。
我摊开手掌,一只小小的蜻蜓停在手上。
这次的礼物和以往不同,平凡普通,一点也不贵重。竹叶编织的蜻蜓分明是小孩子才会喜欢的东西,很难让人想象会出现在俊国先生的西装口袋里。
我一时没有出声。
“怎么了?”
俊国先生凝视着我,红梅色的眼睛里浮现出试探般的神情。
“……”我想问他,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送我这个?
甚至无法被称为商品的竹叶蜻蜓,自然不会出现在东京市中心的三越百货屋里。
我试着想象下班回来的俊国先生,但想着想着,回过神来时就笑出了声。
俊国先生似乎放松下来,在那之前,我都没有发现他一直绷着肩膀。
“你喜欢这种东西。”他用肯定的语气道,好像他从始至终都是正确的,他的判断绝不会失误或有所偏差。
我没有去计较「这种东西」是哪种东西,也没有问他今天下班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什么,是什么令他忽然想起了我。
我摸摸他的脸颊,他的皮肤总是冰冷的,像冬天冷凝不化的积雪,苍白如没有温度的艺术品。
“谢谢。”
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这个礼物就像一块糖,一块我小时候一直想尝但始终没有得到的糖,在我成年以后不再去想时,忽然又实现了这个梦想。
甜吗?
与其这么形容,不如说是……有什么东西好像终于还给我了一样。
“不过,”我稍微顿了顿,和女仆小姐对上视线,“我可以再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吗?”
俊国先生眯了眯眼睛,他现在心情尚可,没有立即反驳,而是慢悠悠地问我:“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摆出自己最具说服力的表情:
“我觉得我们家里缺一只猫。”
那是一只野猫,白天的时候跑到庭院里,破坏花坛的时候被女仆小姐逮了个正着,咪咪叫唤的模样可凶了,凶得能吓退三岁的小朋友。
真可爱。
我觉得我被奇怪的箭头戳中了心扉,好说歹说才让女仆小姐暂时将猫咪放下来,用一小碟牛奶收买了这场闹剧的元凶。
元凶目前在厨房里待着,在临时用搭好的窝里睡得正香。
俊国先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觉得我就像站在战场最前线的先锋。
我挡住他看向女仆小姐的目光,那冷冰冰的表情可一点也不和蔼。
“给我一个理由。”俊国先生的心情指数在下跌。
我选择诚实:“我在家里待得很无聊。”
他蹙了蹙眉,眼神有点阴沉。
“我想出门。”但我知道他不允许。
他总是说我需要静养,我真的爬到树上去敲他书房的窗户时,他反而没有生气。
俊国先生是个矛盾的人。
“你讨厌猫吗?”我问他。
这个问题似乎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俊国先生不喜欢他超出他预料的东西。
但他看了我一会儿,我看不懂他的眼神。
“不。”他的声音很慢,仿佛经过深思熟虑,特意放得温柔又低沉,裹着蜜糖一般动听,“我不讨厌猫。”
俊国先生告诉我,他不讨厌猫。
但不讨厌和喜欢是两码事。在接下来的一周内,我深刻地意识到:俊国先生和猫是不能共存的两种生物。
被单方面排斥的是猫:只要俊国先生踏入房间,乖乖在我怀里打滚的猫就会嗖地一下窜出去。
猫不敢炸毛,不敢赫赫地嘶声威胁,见到俊国先生就像见到天敌似的,被保命的本能驱使着,像箭一样地飞出去,我抓都抓不住,用小鱼干都哄不回来。
我用谴责的目光看着俊国先生:“你太凶了。”
俊国先生不理我,他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看起报纸,大夏天的穿着全套西装也亏他不嫌热。
关于猫,家里有三条规矩:
一、不可以去二楼。
二、不可以去二楼。
三、不可以去二楼。
容忍家里有一只猫已经是极限,如果猫跑到了二楼的书房或卧室里,我毫不怀疑俊国先生下一刻就会将它丢出去。
不能去二楼就不能去二楼,反正俊国先生白天一般都在楼上待着。
我转移阵地,在客厅里逗猫,享受毛茸茸的乐趣,谁曾想他会带着报纸从二楼下来。
“你不需要办公吗?”
俊国先生端起咖啡:“今天不需要。”
俊国先生很嫌弃他的下属,认为他的部下全都是没用的蠢货。我觉得猗窝座先生看起来明明就很能干,但这句话也是不能跟俊国先生说的。
我可以进出书房,跳窗也是被允许的行径,但偶尔,俊国先生会一个人待在书房里,不让任何人打扰。
那种时候,俊国先生一般都是有要务处理。
我盯着俊国先生,希望他今天也有要务处理一下。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我的心声,俊国先生蹙了蹙眉,忽然合上报纸,表情变得有些不悦。
他看我一眼,告诉恭恭敬敬侯在旁边的女仆小姐:“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等俊国先生的身影消失在楼上,我也认真地告诉女仆小姐:“我去庭院里找猫。”
猫在树上。
就像所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猫咪一样,爬到最高的树枝上后,它发现自己下不来了,咪咪叫唤的声音又可怜又无助。
我站在树底下,觉得自己真是全天底下最被需要的人了。
“待在树上别动。”我告诉猫,也不知道猫是否听懂了人类的语言,它不再叫唤,乖乖待在最高的树影里。
这棵树是庭院里最高的一棵树,它可真是会挑。
我三两下借力跳到底端的树枝上,沿着树干往上攀爬。
盛夏的阳光璀璨又热烈,蝉噪绵延起伏,斑驳的光影落下来,从树冠间隙里瞥见的天空高远而碧蓝。
清风拂过,树影沙沙轻吟,我爬到一半,发现自己卡住了,距离我头顶最近的树枝过于遥远,凭我的胳膊手脚完全够不着。
我正犹豫不决,忽然听到树下有人说:
「你爬到那边的树枝上试试。」
那个声音温和宁静,像芦苇飘飞的湖畔,拂过水面的风。
我转过身,但树下空无一人。
……是谁?
浑身的血液都要凝结,骤停的心脏再次跳动。
我不知道自己想抓住什么,明明声音已经涌到唇边,脑袋疼得快要裂开,那个模糊不清的名字离我那般遥远,我拼命伸手去够。
“……”
请等等——
请等一下——
我忘了自己在哪,忘了距离地面的高度,世界像夏天的泡沫一样消失了,我无意识向前一步,脚下的树枝传来断裂的脆响,咔嚓一声。
……
我似乎做了个梦。
那是个很长的梦,像人的一生那般漫长。
灿金色的阳光从缝隙里斜斜垂落,勾勒出空气里微光细闪的尘埃。忽然坠回现实时,一半的我似乎还留在梦里,以至于我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哪。
俊国先生在房间外和医生谈话,他的声音很低,我听不到医生的回复。
脸颊残留着湿润的触感,我抬起手,摸到眼角,那里什么都没有,干燥温暖的皮肤,是人类的温度。
我记得自己从树上摔下来了。这意味着我以后可能都不能再爬树,至于猫——猫估计也没有了。
我试着坐起来,身体有些疼,但似乎并没有摔断骨头。
房间里很安静,温顺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流淌进来,我下了床,光着脚走到落地窗边拉开窗帘。那点疼痛根本微不足道。
被太阳晒过的木地板微微发烫,踩在上面十分舒服,我蜷起脚趾,又微微舒开,温暖的触感十分真实,真实得令人有些失落。
蝉噪在空气里绵延,日光被窗切成格状的光影,温柔地落在我的脚边。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发呆,直到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朝日子。”
俊国先生的表情和平时似乎没什么不同。
“你受伤了,不能乱动。”
但我醒来后没有见到女仆小姐,庭院中也没有她的身影。
现实好像什么都对,又好像什么都不对。
我问过女仆小姐,以前的事还有人知道吗?她说我的未婚夫辞退了原先的佣人,没有人知道我原本是谁,我们为什么会订有婚约,我的世界重启过后以前全部都成了空白。
俊国先生将我抱回床边,我在他怀里轻得好像没有任何重量,他抱着我就像抱小孩子一样,似乎稍微用点力就能折碎我的骨头。
我重新靠到柔软的枕头上,俊国先生抬起手,手指蹭过我的脸颊。那里有一块小小的擦伤。他微垂眼帘看着我时,脸上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什么脆弱的易碎品,但这和我模糊的记忆不符——在我的印象里,需要他人细心照料的,是我的未婚夫才对。
“俊国先生?”莫名的直觉促使着我开口。
“……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
“社交礼仪这些东西,我不需要学吗?”我没了记忆,但隐约留有常识。像他这样身份的人,未婚妻是需要带到各种社交场合的。
我每天宅在家里,洋式的银质餐具至今用得磕磕碰碰,更不要提那些繁复的礼节,对于外文的知识也仅限于我感兴趣的医学方面。
“如果以后有宴会……”
“不会有那种东西。”俊国先生忽然粗暴地打断我。
我愣了一下,他似乎也回过神来。
“朝日子。”俊国先生缓下语气,“你不需要参加任何宴会。”
我下意识地还想问些什么,但他认为话题到此为止。
俊国先生低声告诉我:“你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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