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股直觉告诉我,不能等到晚上。
如果有什么话想说,如果想知道女仆小姐去哪了——千万,不能等到晚上。
我抓住俊国先生的手:“等一下。”
他微微一顿,没有立刻起身离开。我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梅红的眼眸寡淡寒凉,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似乎比发怒时的模样还要难缠棘手。
“你在生气吗?”我明知故问。
俊国先生没有挣开我的手。
“你想说什么?”
我抓着他的袖子,意识到袖口被我捏得皱巴巴的,又赶紧松开手。
“……对不起。”
奇怪的无措感。
挥之不去的熟悉感萦绕心头,这样的场景似乎重复过很多次,我低下头,老老实实地道歉:“都是我的错,是我鲁莽,还请……”
“你想为那些人求情?”
我抬起头,俊国先生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
「那些人」自然是宅邸里负责照顾我的佣人,包括从我醒来后就不知所踪的女仆小姐。
我没想到俊国先生口中的人居然会是复数,一时都忘了反应。
有这样性格阴晴不定的上司,猗窝座先生可真是辛苦。
“俊国先生……”我试着开口。
但他抽出手,冰凉的语气没有任何回旋余地:“这件事等你养好伤了我们再谈。”
俊国先生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人,他从不低头,也不会向任何人妥协,那种久居高位的傲慢是一道高高竖起的城墙,任谁也无法逾越。
他不愿再谈,接下来的一周不论我使出百般解数,他都没有再松口。
新来的佣人战战兢兢,宅邸内的气氛沉闷而压抑。
制造这份低气压的俊国先生,日常起居和办公倒是一切照常。
今天的午餐有红酒炖牛肉和法式洋葱汤。
我喝完汤,将炖煮的蔬菜和土豆吃得干干净净,放下刀叉时,银质的餐具落到盘子上发出一声清响。
“我吃饱了,请您继续慢用。”
胡桃木的长椅在木地板上拖出不小的声音,俊国先生微微蹙眉,似是不悦地抬起头:
“朝日子。”
我没理他。
生气可不是他一个人的特权。
我最近坚持晚上用背对着他,白天的时候也一言不发,如果要用一个词语形容现在的状态,那我们可能是陷入了冷战。
冷战——这个词多么新奇。但我的内心毫无波动,于是我表面上也一动不动。
下午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
天空被阴沉沉的云翳笼罩,太阳不见踪影。我趴在窗边,听到轰隆一声,积蓄已久的雨水仿佛得到号令,随着滚滚闷雷铺天盖地而来。
我没有关窗。
冰冰凉的雨丝被风斜着吹进来,外面的大街上不见人影,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连绵不绝的雨声,触目所及皆是水雾蒙蒙的景色。
如果猫还在的话,我可以将脸埋到它软乎乎的肚子上。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要猫:也许是因为觉得寂寞,也许是因为觉得猫和我是同类,都是这个宅邸里不伦不类的外来者。
猫不属于这里,所以猫跑掉了,再也没有回来。
但是我不能跑。我只能趴在窗边,看雨珠敲打在玻璃窗上,不断破碎成蜿蜒的水痕流淌下来。
我以为一切会随着时间好起来,但周围的景色,周围的人,依然如我迈进大门的那天一样陌生。
我的生活是错置的拼图,是挂在房间里颜色陌生的油画。唯一让我感到熟悉的人是俊国先生,但我们最近在冷战,我最后一个能聊天的小伙伴也没有了。
……稍微。
只是稍微有一点寂寞。
我将手按到冰凉的玻璃窗上。
“朝日子。”
俊国先生的脚步总是没有声音。
我转过头,他在西服衬衫和马甲外面多套了一件黑色的长外衣,俊雅矜贵的面容看不出过多情绪,弧度凉薄的嘴唇微微抿着,似是在忍耐着什么一样。
他慢慢开口,极其不情愿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你想不想出门?”
几分钟后。
我飞奔到楼下,在一脚踩进雨里之前,被俊国先生一把拉了回去。
哦对,伞。
俊国先生带了一把伞。我没有问他打算去哪里,就算他只是打算去街角的店里买一份咖啡,我也愿意。
我愿意得不得了。
我跟在俊国先生身边,他很少白天出门,难得今天阴雨连绵,外面的街道上行人寥寥,电车在水雾里穿行,清脆的铃声被雨声盖过,飘飘渺渺地远去了。
俊国先生一言不发地撑着伞,乌黑的卷发衬着苍白俊美的脸庞,他的眼窝处陷着浅浅的阴影,脸色看起来似乎有些阴沉。
但他最近的脸色一直很阴沉,我觉得他可能是晚上没睡好,又或者是“愚蠢”的部下又没有达到他的期待。总之,这个世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方法令他不快。
我觉得就我一个人蹦蹦跳跳、兴高采烈地似乎不太好,于是我也放慢了脚步,努力让我的表情沉重起来。
俊国先生停下脚步时,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我们来到了新大桥区的东京火车站。
气派的西洋式建筑立在雨幕中,穿戴整齐的人们来来往往,我一眼在人群中看到熟悉的身影,因为距离隔得有些远,女仆小姐似乎并没有发现我和俊国先生的存在。
一段时间不见,她瘦了一些,脸颊缺乏血色,但除此以外看起来并没有受罪。她提着小小的行李箱,穿过人群登上台阶,将车票递给检票口的工作人员。
短短的片刻,那个背影已经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看向俊国先生,他似乎没打算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雨小了一些。
淅淅沥沥的雨声歌喉细碎,透明的雨珠沿着雨伞的边沿坠落下来,啪嗒啪嗒,在脚边碎成晶莹的水花。
我看着脚前的地面,浅浅的水洼映出灰色的天空。
俊国先生撑着伞,腾不出手来牵我。
回家的路途蛮长,我想了许久,悄悄抬手拉住他西服外套的衣角。
俊国先生的身影顿了顿,然后再次迈开步伐。
回到宅邸时,道路两侧渐次亮起了街灯。
在门口等候的管家看到俊国先生被雨水打湿的肩膀,向来稳重的表情似乎裂开了一瞬。不需要他发号施令,周围的佣人急匆匆地跑去烧热水。我的和服裙摆只是被雨水打湿了小部分,结果也被女仆小姐们簇拥着推进了浴室。
等我洗完澡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沙发上看书的俊国先生。他似乎在出神,因为过了片刻,他才抬起头来。
我没想过他会出现在房间里,我现在头发半湿,还未来得及擦干,刚想委婉地出声提醒他几句,俊国先生已经起身走了过来。
旁边的女仆小姐安安静静地递上毛巾,离开时还不忘顺手带上门。
咔哒一声。世界安静了。
“……”
我光着脚站在原地,木地板有些凉,但好在铺了地毯,踩在上面时并不会让人觉得寒凉。
我左顾右盼,最后还是抬起眼帘。
“俊国先生?”
我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因为柔软干燥的毛巾忽然盖下来遮去了我的视野。
“站着别动。”
我愣了一下。
俊国先生似乎并没有帮人擦过头发。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雨水在夜色中流淌,雾蒙蒙的窗户上氤氲着模糊的灯光。
我在窗中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俊国先生。
他的动作很生疏,水珠不断沿着我的发梢滴下来,落到我的衣襟上洇开浅浅的水痕。他似乎皱了皱眉头,很不满意地停下动作,将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扯过来,抬手披到我肩上。
噗嗤一声,我听到自己笑了出来。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我抬起头,毛巾随着动作滑落下来,明亮的灯光映入眼中,俊国先生垂眸望着我,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一阵子没有笑了。
一瞬不瞬看着我的俊国先生不同于往常,梅红色的眼眸仿佛压抑着某种奇异的温度。
“……怎么了?”
我刚想这么问他,俊国先生捧起我的脸,忽然吻了下来。
那是个短暂的吻,冰凉柔软的触感一触即离,因为不在任何人的意料之中,就连俊国先生自己似乎都感到意外。
他回过神,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我的脸颊。低头凝视我时,梅红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下一瞬间就会开口质问我:
你做了什么?
但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
他眼中的神色暗下去,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快要从黑暗的角落里破土而出。我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我分明看到那深色的瞳孔像野兽一般竖起。
我张了张口,声音已经涌到唇边:“……俊国先生?”
“不许喊这个名字。”
俊国先生按住我的后颈,不让我逃开,再次低头咬上我的唇角。
我不得不踮起脚,抓住他的衬衫以免自己摔倒。这个吻比之前稍微更加长久,像试探,又像是沙漠中的旅者在寻找水源,风雪中的迷途者被火光吸引,隐藏着本人都没有察觉的渴望。
俊国先生微微松开固定在我脑后的手,他看起来打算抽身后退,他似乎真的是想要这么做。
我以为这个吻已经结束了,俊国先生忽然将我抱起来,转而放到桌上。我听到东西滚落的声音,他烦躁地随手一扫,桌上的东西全部噼里啪啦掉到地板上。
有什么东西碎了,有什么东西咕噜咕噜滚了好远,撞到沙发角上才停了下来。
“没有下次。”他压低声音,也不知道是在威胁谁。
那种奇怪的分裂感又来了。
我好像从奇怪的角度注视着另一半的自己,冷静、理智、不带任何情绪。
俊国先生搂着我的腰,让我迎向他。我紧紧揪住书桌的边缘,身体不断后折,最后只能抬手抱住他的脖子。
我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尽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在亲吻的间隙里努力换气。
窗外的夜雨淅淅沥沥,绵延不绝的雨幕和黑暗相融,水雾氤氲的玻璃窗涂抹着黯淡的光影。
盖在肩头的西服外套不知何时滑落,俊国先生的衬衫被我抓得皱成一团,乌黑的卷发也有些凌乱,但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他抚着我的背脊,低头亲吻我微湿的发。
“朝日子。”
我贴着他冰冷坚硬的胸口,恍然间好像听到了沉寂的心脏缓慢跳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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