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遥远的异国,人们会用「坠入爱河」形容陷入恋情的人。
「坠入」是个值得推敲的词。
它充满不可控的意外,隐含未知和风险,是一不留神踩空时心脏骤然的砰动,而且一旦发生,就必定是从头到脚、从身到心,整个人都毫无保留掉进炽热滚烫的感情,没有任何全身而退的可能。
我的前未婚夫不是人,作为人类的时候,他那高傲的自尊也不会允许自己被无聊的感情冲昏头脑。
很显然,他不会坠入爱河,再给他一千年他也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那枚细银戒指依然戴在我的左手无名指上。
我仔细想了想这是怎么回事,觉得有两种可能:在消失不见的三天里,鬼舞辻无惨可能摔到了哪条别的河流里,或是被奇怪的天雷劈到了脑袋。
考虑到他是鬼舞辻无惨,任何变化都值得警惕,我最近仔细观察,终于发现了几处不同——
一、墙壁上的油画换了一幅。
二、客厅里的厚绒地毯变成了不同的花纹。
三、下午茶的瓷器换了一套,放花瓶的茶几由橡木变成了核桃木。
像这样的变化不胜枚举。
我的前未婚夫是个挑剔的完美主义者,性格阴晴不定,而且绝不容许差错失败,但他最近的行为让人觉得十分困惑。
我合理怀疑,鬼舞辻无惨可能在筑巢。
他之前在这个宅邸里住得好好的,那可能只是试用期。现在这个住所正式通过了他严苛的检验,达到了他那高不可攀的预期,他终于纡尊降贵地决定对这个宅邸进行改造,要将这里当成他正式的居所了。
当然,他不会衔来树枝、碎叶、泥土。那些崭新的家具和一眼就知昂贵不菲的器具,全部都是由宅邸里的佣人小心翼翼搬进来的。
鬼舞辻无惨开始筑巢了。
这是值得向产屋敷耀哉报告的情报。
我和三越百货屋那边的来往不能过于频繁,送货和退货的频率过高也容易招致风险。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够重新建立起联络已经足够令人欣慰。
折叠起来的信藏匿在三越百货屋送来的货品里,每次的内容都十分简短。
产屋敷耀哉的病情已经恶化到十分严重的程度,一切回信都是由他的夫人代笔。我总结了一下自己最近的情况,顺便将药寄了一小份过去。
只有到了晚上才会出现的下属和医生——现在想来,这些「角色」全部都是在鬼舞辻无惨的授意下扮演人类的鬼。
失忆期间,我的潜意识总是提醒我要注意「晚上」,我一开始还有所警惕,但后来不知怎的渐渐就被其他事情转移了注意力。
产屋敷耀哉那边的回信隔了几天才来,这次的落款人变成了蝴蝶忍。忍小姐在信中告诉我,这个药的成分比较复杂,她如今已经完成解析,接下来会开始进行解药的研制。
半阖和窗帘将房间里的光影一分为二,我坐在铺着厚毯的木地板上,身边杂七杂八堆满了印着三越百货屋商号的盒子。
这里是我的衣帽间,是这个宅邸里少有属于我的空间,鬼舞辻无惨不会轻易踏足。
我提起笔,停顿许久,还是在回信的末尾加上一句:
「……除了失忆,还有其他副作用吗?」
我最近过得十分艰苦,失忆时期的我给自己挖了太多的坑,我不能偏离之前的生活轨道,变化太明显的话很容易就会引起鬼舞辻无惨的怀疑。
每晚同床共枕时,我不能表现得入睡困难——我好不容易才说服无惨我那频繁做噩梦的毛病已经不治而愈,如果再次出现辗转难眠的情况,说不定又得开始喝那糟糕的药。
我已经不想再失忆一次了。
在离开之前——在确定这个宅邸里的佣人不会被我拖累,被鬼杀队保护起来之前——我不能出差错。
初秋。
透明的玻璃窗映出碧蓝的天空,女仆小姐捧着色彩娟丽的和服,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我看着她手里的和服,稍微有些为难,但她像异常固执的人偶一样,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我甚至和对方大眼瞪小眼都做不到,只能抬头看着天花板,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
“来吧。”
——鬼舞辻无惨送的和服很合身,和那枚戒指一样都是刚刚好的尺寸。
我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下我根本没有摔下来过的台阶。
翻修后的客厅看起来和以前稍微有些不同,花瓶摆放的位置,木桌的材质,像是奇怪的平行世界在保留骨架的前提上进行了修饰。
鬼舞辻无惨坐在沙发上看书,靠近他那边的窗帘自然是拉起来的,静悄悄的客厅一半沐浴在初秋的阳光中,一半沉浸在绝对的阴影里。
我以为他会把窗帘全部遮起来。
坐在阴影里的人抬首朝我看来。
“……怎么了?”
“……没什么。”
鬼舞辻无惨别开视线。他重新拿起那本漂洋过海而来的外文书,看了几眼后又放了下来。
“朝日子。”他好像原本并没有打算出声唤我的名字,意识到自己开口之后,眉头一蹙,随即又舒展开来,神情冷静淡然,“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把邀请说得和苛责一样,是鬼舞辻无惨本人没有错。
我默不作声地喝着下午茶。下午茶是外来的文化习俗,和咖啡、钢笔、求婚的戒指一样,都是如今最新潮时髦的东西。
漂亮的茶几上摆着一小碟柿饼,我没有动。
今天早上,我以不会为理由没有帮他系领带,把拒绝的次数用光了,现在只能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他看他的书,我就盯着落到脚前地毯上的阳光出神。
鬼舞辻无惨对他选的戒指很满意,他握着我的左手,有意无意摩挲着我无名指上的戒指。
半晌,身边才传来书页翻动的轻响。
我怀疑他根本就没有在专心看书,如果我现在问他,你在读什么?他肯定回答不上来。
如果他回答不上来,就会生气,生气我居然敢将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如果他生气了,说不定会将我晾到一边,那样我就有更多独处的时间了。
这么一想,居然有点划算。
我正想将这个念头化为行动,坐在我身边的人托起我的手,漫不经心地吻了一下我的无名指根。
冰冰凉凉的柔软触感稍纵即逝,仿佛完全是某种下意识的行为,等我转过头去时,看到的就是苍白俊美的男人无比僵硬的神情。
我看懂了他脸上的表情。
鬼舞辻无惨在懊恼,或者说,他感到恼怒。
这种时候我应该给他递个台阶,但我为什么要给他递台阶呢?
“为什么俊国先生不戴呢?”我问了个相关的话题,尽管我早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鬼舞辻无惨没有给他自己准备戒指。
我看了一眼他的左手,明知故问:“你不喜欢戒指吗?”
他当然不喜欢戴戒指,那会象征他属于某人,而他向来只喜欢单向的从属关系。
鬼舞辻无惨盯着我,我冷静地在心里开始倒数,等冰冷的愤怒从红梅色的眼底冒出来。说不定这样今晚我们就可以分房睡了。
“你想要我戴上?”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不可以吗?”
我委婉地提醒他,既然要装人类玩过家家的游戏,做戏就该做全套。
我微微仰起脖子,准备承接怒火,但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鬼舞辻无惨的怒火消了下去。
他敲了敲沙发的扶手,没有立刻同意,也没有立刻拒绝。这个话题似乎就此揭过,他不再看我,转而将注意力重新放到印着异国文字的书籍上。
那一天,我们没有分房睡。
我越来越看不懂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我还是得继续扮演失忆时期的自己,那个傻乎乎相信了自己是他未婚妻的自己。
晚上的时候,他将我拢到怀里,让我将脑袋枕在他的颈窝里。
鬼舞辻无惨似乎意识不到鬼的怀抱对于人类来说有多么坚硬冰冷,他像蛇一样将我缠得紧紧的,我记得无毒的蛇似乎都是这么做的——将猎物用身体绞住,慢慢窒息而死。
失忆时期的我可能骨骼比较坚硬,一点都不怕被绞死,甚至还会有余裕伸出手去抱抱他。
……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挖这么多坑呢,我在黑暗中想。
我躺了很久,没办法装睡,但鬼舞辻无惨不同,他是坚持不肯装睡。
我觉得他是在故意膈应我,但我没有办法。
微微抬起手,我犹豫半晌,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那个病弱苍白的少年以前彻夜咳嗽无法入眠时,我也会这么拍着他的背脊帮他顺气。
他的背脊很瘦,弯腰咳嗽时脊椎骨的轮廓清晰可见,纤弱的肩胛骨好像都要刺破皮肤突出来。我总是担心他咳着咳着就要将肺部也一起咳出来,有时候整夜都不敢合眼,黏稠的血丝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来,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连呼吸都充满破碎的痛苦。
那个时候,我睡不着。
如今我也睡不着,但理由已经变得截然不同。
如果一千年前,那个少年和我求婚的话,我一定会高兴得眼泪都掉下来,我会喜极而泣地告诉他,我愿意,我无比愿意。
但他没有。
病好之后,我的未婚夫没有娶我。
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娶我。一千年前的婚约,在我的心里也早已作废。
「请再忍耐一阵子。」产屋敷耀哉告诉我,「马上就可以离开了。」
但我似乎在无法预见的地方出了差错。
隔天晚上,我在会客室见到了出乎意料的人。
“这位是我在生意上的合作人。”
灯光暖黄,窗外的夜色漆黑一片,鬼舞辻无惨温和地笑着,向我介绍站在他身边的身影。
那个人十分沉默寡言,我耳边全是寂静的嗡鸣,但我不能大喊大叫,更不能放声大哭,任何异常的表现都不被允许,因为无惨犹如实质的视线一直黏在我身上。
脚下的地面似乎在旋转倾斜,在崩塌碎裂,但我让自己站得稳稳当当。
我不会跌倒。
“初次见面。”我向四百年前的故人伸出手,扯出和往常一般相差无几的微笑,“你可以叫我朝日子。”
我以为鬼舞辻无惨不会让我见到已经变成黑死牟的继国岩胜。
果然,他还是起了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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