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有一道闸门。
四起的蝉鸣会唤起遥远的盛夏。
四百多年不见的一张脸,则会让人忆起苇絮飘飞的湖畔,想起漫山遍野盛开的荻花。
跑下山坡的那一瞬,清风拔地而起,我的斗笠被呼啸的风声掀起,高高飞向碧蓝的远空。
「缘一。」
「缘一,你不会死,对不对?」
——你不会像其他持有斑纹的剑士——你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轻易地抛下我就死去,对不对?
……
“要喝茶吗?”
我将沏好的红茶摆到伪装成人类模样的继国岩胜面前。他还是二十多岁时的模样,沉默的侧影一如坐在简陋的茶屋里时那般挺拔。
待我直起身来,他才迟疑地将眼角的余光移向无惨的方向。
“……多谢。”
他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
不论他记不记得,其实都已经没有多大意义。
每一件家具都精雕细琢的宅邸里没有粗劣的茶叶,没有廉价的点心,没有被年轻的剑士们簇拥着讨教心得的身影。
廊檐下不会响起风铃的声音,我抬眼望去时,也不会看到沉默的武士立在门口。
那个时候,大家都还是人类,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天。
“那么,我就不打扰你们的谈话了。”
如今我已无话可说,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厨房里亮着灯光,灯光映在西洋式的玻璃窗上,模糊成粼粼光影。我靠着壁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是好茶,香气醇厚馥郁,腾腾热气扑面而来。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没有记得尝出味道,于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厨房里没有其他人,我让佣人们忙其他事情去了。弯弯的弦月悬在漆黑无垠的夜空里,银霜镀在庭院中的树影上,像缀在芦苇尖上的絮花一般雪白。
香气四溢的茶水沿着壶口落入杯中。
「晚上好。」
我踩着船舷,湿淋淋地回到岸上,血迹沿着眉眼下颌,沿着刀尖垂下的弧度不断滴落。
围炉里的火光静静闪烁,我问他包裹里的东西是什么。
「是笛子。」
这么说着时,他温顺地垂下眼睑,脸上的笑容近乎腼腆。
「是兄长赠给我的笛子。」
滚烫的茶水涨到杯沿,漫过杯口满溢而出。
变成鬼的继国岩胜还活着。我想,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缘一失败了。
很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的继国缘一,最后还是没能拯救他的兄长。
“……夫人!”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手忙脚乱地将我带到水池边。
“不用了,我自己来。”我谢绝那位女佣的好意,简单地用冷毛巾擦了擦手。
会客室里的谈话可能还在继续,也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有所谓的谈话。我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回到二楼面朝庭院的房间。
我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随手翻了几页,那本书讲的好像是基础入门的细胞学,也可能是晦涩难懂的药理学。我前不久还在看的是一本……一本关于血液传染病的书,但我一时想不起来我把那本书放到哪里去了,我总是有丢三落四的习惯。
桌子、茶几、沙发,我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一遍。
“你在找什么,朝日子?”
会客室里的谈话估计结束了,我扶着沙发的边缘站起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你还记得我之前看的书放到哪里去了吗?”
“你是说这本?”
我抬起头:“……啊,就是这本。”
我上前一步,伸出手时,鬼舞辻无惨啪的一声合上书。他握住我的手,苍白冰冷的手指紧紧扣在我被茶水烫红的皮肤。
“你受伤了。”
他微垂眼帘,暗红的眼底恍如汩汩流动着剖开血管的颜色。
我忽视腕骨的疼痛,面色平静地告诉他:“倒茶的时候不小心洒到了。”
“……是吗。”
清冷优雅的声音,缓慢犹如在黑暗中蜿蜒爬行的蝮蛇。
和轻慢的语调不符,脚下的地面骤然抽离,眼前的世界拆开重组只在眨眼间,仿佛整个空间都在瞬间替换,我倒抽一口气,心脏再次落下去时周围的场景已经变成了被深渊吞噬的错置城池。
我没来得及掩饰眼中的错愕。
“你不该对我撒谎,朝日子。”回到无限城中的刹那,鬼舞辻无惨那副完美的伪装破碎脱落,殷红的眼眸从中裂开无数碎痕。
“是什么时候?”
结果还是被他发现了——我已经恢复记忆这件事。
“是从什么时候……?”
腕骨咯吱作响,我无意识地后退一步,本能般地想要挣脱他的手。
背后传来一声闷响,我似乎撞到了桌子的边沿。
“我觉得我并不需要向你解释什么。”我抬头看他,“你也不会从我身上得到任何东西。”
毫无温度的灯火在黑暗中蔓延,照亮了曲折的长廊和倒悬的和室。
我几乎要感谢他将场景换到了无限城里。至少,周围没有人类,如果我的脑袋被拧下来了,喷溅出来的鲜血也不会吓到旁人。
“这段时间的过家家该结束了。”我看着他,目光不偏离左右,慢慢念出那个名字:
“无惨。”
十岁那年,我得知我有了一个未婚夫,他的名字叫做鬼舞辻无惨。
我特地偷偷翻墙去看他,心里想着,怎么会有人叫无惨呢?
这名字听起来可真惨。
过家家这个形容似乎刺激到了他的哪条神经,苍白的面容爬上青筋,他的脸色变得十分可怕。
“……闭嘴。”他的声音压着冰冷而磅礴的愤怒,拼命藏起我看不懂的情绪,“现在是我在问你。”
“如果我不闭嘴,你要怎么做?撕下我的脑袋吗?”我歪了歪头,侧着脑袋看他。
他是什么时候剪掉了卷曲的长发呢,大概是明治维新前后吧。
“我死过很多次了,无惨。”我弯了弯眼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忽然想放声大笑,“和你不一样,我并不怕死。”
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我真正出生的那个年代,人的性命是无比卑贱的东西,比草还不如。
疫病、饥荒、寒冷,任何一样都足以轻易夺走人的生命。
“你恨我。”他忽然说。
我愣了一下。
“……因为当年的事,明明已经过去一千年了,你还在恨我。”他似乎冷静下来,或者说,竭力使自己看上去显得冷静,“为什么?”
他露出浑不在意的模样,仿佛在说服我,又好像在说服他自己,无惨忍着额角突突跳动的青筋,面无表情地说:“你还活着,这不就足够了吗?”
那一刹那,某种滚烫的东西忽然从我的血液里涌了上来。
我猛地推开他。
大脑空白,耳边嗡嗡作响,我扬起手——但有什么东西从桌上滚落下来,啪的一声,摔到地面上碎裂四溅。
珠花细碎的簪子,光芒温润的珠宝,那些物件像破碎的回忆从收纳盒里掉落出来,噼里啪啦滚到我脚边。
小小的竹叶蜻蜓,和我很多年前亲手编制的并不一样。
「……我给你带了点礼物。」
我定在原地,手僵在半空。
……总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多寂寞啊。
——总是被他人排挤在外,多孤独啊。
一直都是一个人的话——
……会难过的。
真的,会很难过的。
我慢慢放下手,抬起眼帘,看向面前的人。
“……如果我真的恨你的话。”
我听见自己说。
“这一千年来,我也不会过得这么辛苦了。”
都是你的错,将我害成了如今这副受诅咒的模样。
如果没有遇见就好了。
如果没有喜欢上就好了。
……如果能够憎恨的话,我会多么轻松啊。
这份憎恨,说不定能成为我活下去的动力。我只要专心想着复仇就好了,想着将加诸于我身上的伤痛尽数奉还。
我会选择成为猎鬼人,生生世世和鬼这种存在不死不休。
除了猎鬼,我漫长的生命里不会留下任何其他的东西。
爱不需要,温情也不需要。
而那样的……那样的人生,会多么空洞寒冷啊。
我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年轻的手,一点也看不出承载在我身上的时间的痕迹。
我记得被鬼吞吃的夜晚,记得将街道吞没的大火,也记得那晚在林间穿行的惨白月光,我握着血迹斑斑的刀柄,一刀贯穿了变成鬼的同伴的脑袋。
“那个时候,你有认出是我吗?”
我最初会跟着猎鬼的剑士,并不是为了学习将恶鬼杀尽的剑术。
「我想知道鬼这种生物究竟是什么。」
我想知道我第一世的未婚夫究竟变成了什么。
鬼这种空虚又可悲的生物啊,可否有拯救的方法?可否有将鬼变回人类的办法?
“第二次将我杀死的时候,你后来有认出我是谁吗?”我朝他笑了笑。
“……”
我的未婚夫没有回答我。
“……这样啊,原来你认出来了。”
不是因为变成了鬼所以才会杀人,而是因为杀了人,所以才会变成鬼。
多么简单的道理。我的未婚夫很早很早,早在他再也不能触碰阳光之前,就已经病了。
我救不了他。
一如四百年前,天守阁失火的那晚,我杀不了他,所以也救不了他。
“鬼舞辻无惨,”我告诉他,“我也不恨你了。”
我也不恨你了。
他眼中有什么东西倏然裂开。
“不许说。”他掐住我的下颌,死死扼住,“不许说下去。”
我的前未婚夫是脾气非常不好的人,而且愈是害怕,看起来就愈是愤怒。
他将我掐得很疼,我觉得我下颌的骨头都要碎掉了。
他在看着谁呢?
他在看着我,但又不在看着我。
“你为什么要改变?”鬼舞辻无惨问我,但他不允许我回答,他不允许任何人回答他的话。
情况变化、□□变化、感情变化……所有的变化都是劣化。
“你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红梅色的眼瞳颤抖着,目眦欲裂,“为什么?”
为什么呢。
因为人的心脏被撕碎后,不会再次重新生长。
被扯掉的四肢,撕烂的骨头,这些东西,全部都不会恢复原状。
因为所谓的人类,是只能死去一次的生物。
但是你肯定不懂啊,无惨。
作为鬼的你,肯定不懂啊,鬼舞辻无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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