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月亮很圆,好像有人拿着银色的剪刀,在漆黑的夜空中剪出了一个洞。
一千年前,那一晚的月亮也是如此皎洁。
我躺在温热的血泊里,神色恍惚地望着遥远的光辉。
身体已经不再寒冷,我感受不到自己的脸,脑袋只剩下黏糊糊的触感,抽搐和痉挛也微弱下去,我让自己望着月亮,不去看鲜血满地的庭院,不去注意翻倒的屏风和破碎的肢体。
视野黯淡,黑暗中唯有那一抹光芒微亮。我伸出手,想要去碰一碰那天上的月亮,但手臂已经没有力气,连抬起手指都变得吃力。
……
今天也是满月之夜。
夜半之后,东京的街道陷入沉寂。属于人类的时间到此为止,繁华和喧嚣如梦境散去,孤零零的街灯在黑暗中垂着头颅,空气里有什么东西的气味变了,一股无形的寒意如夜雾在四周弥漫。
鬼的数量太多了。
戴着花牌耳饰的少年身形紧绷,他一开始还能敏锐地带着我在各条街巷之间奔跑,但随着夜色逐渐加深,人流不断变得稀少,失去人群的掩护后,他不得不带着我躲了起来。
“抱歉。”
漆黑的乌鸦离开窗棱腾飞而起,这里是鬼杀队隐藏在东京的据点之一,普普通通的旅屋位于隅田川东面的地区,竖起竹篱的玄关处挂着紫色的暖帘。
盯着别人看是不礼貌的行为,我在内心谴责自己,然后继续盯着面前的少年。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但还是端端正正坐得笔直。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可能得在此处等待支援。”他很认真地安抚我,“我已经将消息传达给主公了,在附近执勤的柱们很快就会赶过来。”
在东京都地区执勤的柱有三位,除了笑眯眯的忍小姐我在三越百货屋见过一面——那时候我以为她只是普通的职员——其余两位都是我没有见过的面孔。
水柱,富冈义勇。
风柱,不死川实弥。
两人的自我介绍十分简短,后者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你认识鬼舞辻无惨?”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们认识挺久了。”
交换情报理所当然,我并不会感到不自在。但忍小姐眉眼一弯,朝不死川实弥先生露出亲切和煦的笑容:“阿朝小姐身上还有伤。”
不死川实弥先生啧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看起来凶巴巴的一个人,也许只是看起来很凶罢了。
旅屋今晚没有满客,住宿的都是鬼杀队的队士。忍小姐帮我包扎好脚踝处的伤口,亲切地问我需不需要人陪同。
我说我很好,于是忍小姐将她最新研制的毒药交给我,去了房间外的走廊上守着。
夜晚的世界是鬼的主场,由于鬼的数量太多,考虑到风险,最合理的方案是等到天亮之后再行动。
这次的任务不是消灭鬼舞辻无惨,而是将我安全带回鬼杀队的本阵。
产屋敷耀哉十分能忍,千年的宿敌已经两次晃到眼前了,真亏他还能沉得住气。
漫长的夜晚没有人入睡,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紧张,也不觉得害怕。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好像我在等着什么,我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了。
我坐在窗边,看着高高悬挂在夜空中的月亮。
月亮逐渐西沉,从天空朝大地坠下。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直到接近黎明破晓的时分。
快要天亮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厨房。厨房里站着佩刀的鬼杀队队士,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精神紧绷了一整夜,肚子饿得咕咕叫,终于忍不住摸着黑来到厨房觅食,和我碰了个正着。
他有些害羞地朝我点点头。
冷却的灶釜里有昨晚剩下的米饭,置物架上有干净的碗筷。我伸出手,手指快要碰到碗的边缘时,背后忽然蹿起一股凉意。
我改变主意,一把握住砧板上的菜刀,那只鬼携着腥风从藏身的阴影里一跃而出,“小心!!”那个队士大喊一声,拔刀的瞬间被鬼一口咬住肩膀,锋利的牙齿没入血肉,生生将他握刀的手臂从关节处撕扯下来,喷溅出来的鲜血染红了天花板。
“在这里——!!”那只鬼发出狂喜的声音,“她在这里——!!”
黏稠温热的血液滴到脸上,我想都没想,猛地抬手将刀刺入鬼的口腔,我将自己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上去,刀尖切进它的喉咙,几乎要穿透它的后脑勺而出,但这依然无法阻止它高亢刺耳的嘶鸣。
“快让开!”罡风袭来,我及时矮身,锋利的刀光在空中一闪,富冈义勇先生一刀砍下那只鬼的头颅,惨白的头颅滚到地上,猩红的眼球疯狂转动着,以抽搐般的声音不断高喊:“在这里!!在这里!!”在寒冷的地面上化为了灰烟。
“阿朝小姐。”炭治郎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他朝我奔来,一把将我扶起。
他的声音绷得很紧:“我们被发现了。”
那些鬼来得极快,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眨眼就将旅屋围了起来。
建筑物在战斗中被销毁大半,坍塌的房梁之间露出已经快要见不到月亮的天空,我将失去手臂的队士扶到隐蔽的安全处,“刀。”他对我说,“请拿着我的刀。”
我已经很久没有握刀了。
我力气太小,从以前起就一直斩不断鬼的头颅,但我可以切下鬼的手臂、腿脚,消耗他们再生四肢时需要花费的体力。
鬼的数量太多,有三位柱在场也无法轻易脱身,那些鬼前仆后继地涌上来,仿佛拖延时间一般,为的只是将我们困在原地。
“这边!”炭治郎一把抓住我的手,不死川实弥先生和富冈义勇先生在前面开路,忍小姐紧随其后,眼见前方终于开出一条豁口,鬼的哀鸣忽然终止,空气里的尘埃停止浮动,沉重的威压像岩石一样压下,身为上弦一的黑死牟站在那豁口处,推刀出鞘。
我猛地将炭治郎按下去,凌厉的刀锋切开空气横扫而来,那攻击范围宽广得不可思议,身后的房屋发出巨船沉没般的声响,从半腰处坍塌崩裂。
不死川实弥先生和富冈义勇先生一前一后对他发起夹击,他架住从背后袭来的刀锋,轻轻一闪便避开了正面而来的角度刁钻的攻击,两人调整呼吸,再次朝黑死牟的要害砍去,这次他没有闪避,而是正面迎击,诡异的红刀刀尖挑起,急速挥向近身的两人。
空气震荡,刀与刀相交发出刺耳嗡鸣,身为鬼的黑死牟占有压倒性的力量优势,不死川实弥先生青筋暴出,富冈义勇先生咬紧牙关,最后还是被可怖的一击掀得飞了出去,落地之后就地一滚,还未来得及调整身形,黑死牟的下一刀已经携着山岳般厚重的威压扫荡而来。
忍小姐在最后一刻险险将两人推出那半月形的攻击范围,一切都在几息之间发生,实力的差距过于明显,能够行动的只有柱,而普通的队士动弹不得。
炭治郎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战斗。
我做出决定。
“继国岩胜!!”
挥刀的动作一顿,四百多年未曾被人提起的名字似乎触碰到禁忌的记忆,那个身影一刀振开围攻而来的三人,转头朝我看来。
猩红的六目凝在我身上,他极其缓慢地开口:“……你……”
他原本的打算可能是先解决在场的其他人,但他在那一刻改变了注意。
“阿朝小姐!”
炭治郎猛地扬手挥刀,踉跄着挥了个空。
眼前一花,我听到耳边响起风鸣,视野再次恢复清晰时,已经被黑死牟拎在了手里。他一手提着刀,另一手捏着我羽织的衣领边缘,诡异的六只眼睛齐齐盯着我的脸:“……你是谁?”
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早就不记得那间茶屋。
“我没让你碰她,黑死牟。”
阴冷森寒的声音响起的刹那,黑死牟的手臂从手腕处整齐断裂。上弦的身体再生速度极快,温热黏稠的血液从伤口涌出,溅落到地面上的瞬间,新的手掌已经从断口处长了出来。
“……”
黑死牟后退一步,头颅微垂没有出声。
我回过神,鬼舞辻无惨凉声吩咐:“把鬼杀队的人解决掉。”
会死。
这样下去,所有的人都会死。
“阿朝小姐!!”那是呼唤我的声音,但鬼舞辻无惨死死扼着我,我无法挣脱。他将我困在他怀里,打算让我看着其他人去死。
义勇先生和实弥先生极其勉强地拖住黑死牟,我看到戴着花牌耳饰的少年试图朝我跑来,看到忍小姐敛起笑容,目光如刀锋笔直锐利。
时间好像慢了下来,我仿佛看见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熹微的光线。
“……无惨。”我抬头唤他。
在他低头的那一瞬间,我扯住他的衣领,拽下我亲手挑选的那条领带,压着他的嘴唇吻了上去。
红梅色的瞳孔倏然收缩,鬼舞辻无惨的表情陷入空白,我捧住他的脸,毫不犹豫地加深这个吻,顺着微微开启的唇隙找到冰凉柔软的舌头。
在那个短暂的,千年一瞬的缝隙里,我们像彼此相爱的人一样拥吻。
他细微地抽了口气,无意识地环住我的腰。
“朝日子……”他将我的名字含在唇瓣间,含在喉咙的最深处,咬牙切齿地反复品尝,满怀愤怒、渴望到不可思议地呼唤着那个名字。
他真想杀了我。
鬼舞辻无惨说我恨他,他又何尝不恨我。
他多么想杀了我。
他确实应该杀了我。
针剂从袖口滑到手心里,我握住冰凉的针管,趁着他失神,沉迷此刻无法自拔的瞬间,将针头对准他的后颈刺了下去。
无惨猛地推开我,微微踉跄着往后退出一步。毒素开始起作用了。
他抬头看我,竖瞳裂开,眼眸阴红。
——我失去记忆的这一段时间,再次成为他未婚妻的这段时间,到底算什么呢。
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不可置信,看到滚烫的愤怒,看到了刻骨的仇恨……还有一闪即逝,仿佛会破碎开来的痛苦。
我脱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向前一步。
“……你竟然……你竟然敢……”苍白英俊的脸庞爬上青筋,鬼舞辻无惨死死盯着我,淬了毒的目光像噬人的蛇。但他暂时被毒素麻痹,没有办法拧断我的脖子,也没有办法取他人性命。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居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他。
我将戒指还给他,轻轻放到他的手掌心里。
“梦该醒了,无惨。”
太阳要出来了。
漫长的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朝日子。”
我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奔去。
“……朝日子!!!”
——「你去哪了?」
天气严寒,屋内烧着炭。弥久不散的苦涩药味盖过了熏香和炭火的气息,我的未婚夫坐在账内,冷漠的语气每一个字都像结着冰霜。
「你去哪了?」
「你去神社做什么?」
「为什么离开这么久?你是不是路上去了别处?」
回来——回来——
不许走。
那个声音充满愤怒,听起来反而害怕无比。
——「朝日子,你到底要去哪里?」
我要去哪里?
率先消失的人是你不是吗。
一千年前丢下我的人,不正是你吗。
黎明破裂的方向,在无惨驱使下的鬼拦住了我前方的道路。我继续奔跑,一把捞起之前掉在地上的日轮刀。
我一直都斩不断鬼的头颅。一千年前,被鬼压在地上撕咬啃食时,我攥着瓷器的碎片,拼命刺它的脖子,扎得双手血肉模糊,指甲断裂脱落也没能割断那只怪物的脖子。
我攥紧血迹斑斑的刀柄,听到有人对我说:
「调整你的呼吸,阿朝。」
那个声音落在我的耳畔,好像有人站在我的身后,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腕。
「挥刀的方法,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
耀眼的刀光像流火,划破了大雪纷纷的黑夜。
看过百遍、千遍,如祝祷之舞般温柔灿烂的刀法,我一直都记得。
“抓住她,黑死牟!!!抓住她——!!!”
好像有很多人在喊我的名字。
血液在奔涌,身体忽然变得好烫。呼吸声不断在耳边放大,视野清晰得如同水洗。我攥紧刀柄,从那只鬼扑上来的瞬间,刀尖一转,自下而上遽然一挥!
日轮刀割开坚硬的皮肤,割开可以再生的血肉,斩断森森的白骨,刀锋触到的部分像水一样分离,像积雪一样融化,咻的一声,像离弦之箭射中靶心,巧手的裁缝裁开绢布,那只鬼的头颅高高地飞了起来。
……
太阳出来了。
金色的光芒突破地平线,大片大片倾洒下来。身体被抽去力气,我撑着刀跌坐在地。
我坐在初升的朝阳里,已经没有鬼能触碰到我了。光芒切入黑暗,漫漫长夜终于结束了。
我拄着刀,将脸贴到手背上,颤抖着忍了许久,眼泪涌出眼眶,最后还是掉了下来。
——四百年了。
他留下的东西,他留下的刀,依然还在保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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