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十二年的冬天,冷得要命,却不下半点雪。
只有树叶、枝桠在肆虐的西北风中狂乱地抖动,发出哗啦啦的狂嗥。枯叶、小树杈跟着泥土、石子,被北风夹卷,在空中狂舞,把蓝色的天幕遮挡,成了昏黄的一片。乌鸦给吓得,在天上乱飞,发出“嘎,嘎”的嘶鸣。
西郊,武定侯府早已废弃多年的家庙尼庵,在强风的吹袭下,草屋泥瓦摇摇欲坠,下一刻仿佛便要坍塌。窗棂在风中不堪重负,“啪,啪”来回拍打。终于有支撑不住的,掉落下来,“咣当”一声散了架。
“窗板怎么掉了?”婆子骂骂咧咧跑出去看。
不一会儿,婆子又给风逼了回来,缩在角落里面烤着火,再也不愿意出去,眼睛却往睡在床里面的女人狠狠瞪去。
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活该给侯定侯府撵出来,却带累着她大冬天来这。
这个女人什么时候死?
婆子心想:她死了,她就再也不用守在这里了。
苏青绾躺在床里,安静地从掉了窗棂的地方往窗外看。她的眼睛空洞、飘渺,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咆哮的风声、冲进来的尘沙都影响不了她,更何况是小尼姑鄙视的眼神。
菊芬走到床边,低声说:“奶奶,把帐子先拉起来吧。省得风吹着再添了病。”往掉了的窗户那看,梅芳正拿把厚布帘子挂上去,想办法堵住缺口。
缺口给堵住,屋里更暗了。
苏青绾微微回过神,但没有理会菊芬。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直直看着几片飘进来的枯叶,旋转着落在地上,就像她的人生,再旋转、翻腾、不甘也终会尘埃落定。
油灯点了起来,梅芬拿了盏灯放到离床不远的高几上。
苏青绾的视线从窗外转到放在被子上的手,皮肤暗黄,像一层薄纸包在骨节上,显出里面的青筋。以前她的手指水嫩、光滑,所谓青葱玉指也。
菊芬怕苏青绾因为窗户的事不高兴:“等风一停,我就让人去给府里送信,派人来修。今晚只能委屈奶奶了。”
缩在屋角的婆子撇了撇嘴:“都到这了,真还当自己是武定侯夫人呢。”站了起来,推门出去。
一阵狂风刮了起来。菊芬用手挡住脸,身子挡在了苏青绾前面。
梅芳气得去关门,冲向山下跑的婆子骂。婆子根本没听见给风吹散的骂声,头也不回,步子反而加快。
苏青绾苦笑了声,这事能怪谁,只能怪她自己。是她一心要离开罗厉,搬到这里来的。
那时她觉得自己用情至深;现在她觉得自己是愚不可及。
苏青绾又想起,她从武定侯府跑出去安平伯府找陈继登一起私奔,结果却听到到陈继登夫妻俩污她清白、拿她取乐。
她没有想到陈继登是这样的人,枉她爱了这些年,为了他跟罗厉翻了脸,娘家也断绝往来。
苏青绾狠狠打了陈继登两巴掌。
打完了陈继登,苏青绾的心也死了,搬到了这所荒废多年的尼庵来。
“拿镜子来。”苏青绾轻声说。
她要照照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眼无珠,才会错认了陈继登这么长时间。
菊芬到墙角一张只剩三条腿,碰碰就倒的桌那,犹豫着要不要把拿镜子给苏青绾照。
“镜子。”苏青绾催了声。
菊芬只能把梳妆匣子打开,拿出了一面精致小巧的菱花镜,这也是苏青绾仅剩不多的东西。
“奶奶就躺着照照吧。”菊芬劝着。
苏青绾手用力撑着床,要坐起来。只是她太虚弱了,哪里还能撑起,身体只离了一点床就跌了回去。
菊芬赶紧放下镜子,扶住苏青绾坐起。梅芳再在苏青绾背后放好靠枕,把被子拉上来给掖好。
“镜子。”苏青绾急着说。
菊芬拿起镜子,特意离苏青绾远些,怕苏青绾瞧到现在的模样会伤心。放在以前,燕都里的夫人小姐哪个不明里暗里夸小姐长得好。
唉,全怪那个陈继登。菊芬真是为苏青绾不值。
苏青绾瞳仁聚起,望着镜子。镜子里女人头上的发髻松散,肤色暗黄,眼眶抠下,脸颊凹陷。
第一眼,她居然没有认出那是自己。
苏青绾艰难地抬起手,示意菊芬把镜子拿近些,她好看清楚些,那个人到底是谁。
菊芬只能把镜子挪进了些,心却痛着:“奶奶这都病了一个多月,又没吃什么东西。等病好了,自然就不同了。”
苏青绾终于看清镜中的人是自己,凭的是那双因为眼眶深抠更显得亮如星辰的眼睛。
这双眼曾让多少人夸过。
眼睛再美再亮又有什么用,她还是识人不清,白搭上一腔真情,还成了众人的笑柄。倒不如是个瞎眼人,也比如今当个睁眼瞎好。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她绝不会再眼瞎心盲,错把路人当萧郞。
只是她再也没有机会了。人错不得,一错就是千古恨。
苏青绾叹了口气:“给我把头梳好,换身衣裳。”就算死,也得死得体面,不能让那些人最后笑话她一次。
“今晚奶奶把头发拢拢,就睡吧,明天再梳好了。”菊芬用手拢着。
苏青绾抬起手无力地摆了摆,面上的态度却是坚持:“梳头。”
菊芬明白不能再劝,把妆奁盒放到床边,给苏青绾梳头。菊芬只想梳个简单的发髻,可以让苏青绾赶紧躺下。
苏青绾却要菊芬梳得跟她出嫁那天一样的发髻。
“奶奶……”菊芬轻轻唤声,“回头还得再卸钗环,多麻烦。”不敢让苏青绾知道,那些钗钏早没了。
“只梳头就好,那些也不用戴。菊芬,你不用骗我了,它们早卖了给我治病,对吧?”苏青绾唇边漾起一抹略带凄惨地笑。
菊芬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要掉下来:“奶奶……”
苏青绾握住菊芬的手:“别哭,帮我好好梳头吧。”
菊芬哽咽着“嗯”了声,解开了苏青绾的头。
头发梳好,再面上施了脂粉,点了朱唇,苏青绾又让菊芬拿出套鲜艳的的衣服来。
菊芬和梅芳给苏青绾穿戴好,端着菱花镜给苏青绾看,故作喜庆地说:“这衣服别人穿都不显,就得奶奶穿才成。”
苏青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乌云如墨,长眉如鬓,大红缎子遍地金通袖袄儿,翠绿宽拖遍地金裙,倒还算精神。
只是看着还白嫩的肤色全靠施粉,不像过去,她哪里用得这些脂粉,全靠天然就胜过了多少佳丽。
苏青绾拉着菊芬的手艰难地下了床,想站住,两条腿软得直发抖,身体全靠在菊芬身上,大口呼着气:“扶我到窗那去。”
菊芬给梅芳使个眼色,两个人托住苏青绾,半扶半抱地挪到窗边。
梅芳搬了个圆凳放在窗边,让苏青婠坐下:“奶奶,外面天都黑了,有什么好看的。”
“把帘子摘了不就有好看的了。”苏青绾望着帘子。
“摘了,风进来会冷的。”
苏青绾手去拉帘子,想要拉下来。只是她一点力气也没有,帘子只有轻轻的晃动,挂在那牢牢的。
“奶奶看一会儿,就回去吧。”菊芬掀起帘子的一角。一阵冷气进来,她不禁打个寒颤。
苏青绾把身体往前倾,趴在窗户上,痴痴地看着狂风停后夜色正浓的天空。漆黑如墨的夜空就像给打扫过,只有零星的几颗星星畏缩地闪着暗淡的光彩。
苏青绾的唇角露出一抹嘲笑,就像从前在武定侯府罗厉每次到她那一样,风卷残云,一片狼籍。
罗厉这个人,总是颐指气使、说一不二,雷厉风行,吹古拉朽要摧毁一切、消灭一切。
而她苏青绾已经毁灭,不需罗厉动手了。
她现在这个样子,罗厉就算再禁情割欲,也会讥讽几句。是她先让罗厉失了面子,若他真看不起她,那也是她咎由自取。
突然,苏青绾的心一阵绞痛,全身痛苦的抽到一块、扭到一块,只觉得意识在慢慢离她而去,要飞往夜色中。
要死了吗?苏青绾问着自己,望着黑沉沉的夜色。
“罗厉,你我的账清了。”
苏青绾凄惨一笑,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菊芬抱住苏青绾,惊恐地喊着:“奶奶,奶奶……”
……
苏青绾安静地看着两个丫头焦急无措的神情,她走了,这两个丫头也跟浮萍似的。如果她能再来一次,她不会再犯傻,害了自己,也害了身边人。
……
许久,苏青婠发现,她的身体已经不在窗边,而是直直地躺在架子床上,菊芬和梅芳伏在她的身上哭。
好一会儿,苏青绾才明白,她是真死了。
现在只是她的魂魄在这间屋子里飘着,看着这些人的表演。
可这并不好看,苏青绾想走了。
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裹着风尘冲进屋,站在那里。
苏青绾停住,望着已经有些陌生的身影,罗厉不是应该在千里之外的平城,怎么回来了?是来看她最后的下场吧。
苏青绾的唇角扬起一抹自嘲,他该多得意。
一阵风吹过,罗厉罩甲下的窄袖戎衣给风吹起,荡起浓烈的血腥味。苏青绾看到铠甲上染满鲜血。
罗厉的两只手各拎一个……人头。
他把陈继登夫妻杀了!
罗厉站在床边,默默地望着她,把人头放下,跪了下去。
他居然用陈继登夫妻的人头来为她祭奠,飘在空中的苏青绾动了动。
“阿绾……你就这么走了,连个机会也不给我……”罗厉低语着,抬起手把头上的抹金凤翅盔慢慢摘了下来,露出给网巾罩着的一头白发。
苏青绾吃惊地听着,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吃惊地看着,他的头发怎么白了?
他不该说这样的话,不该头发白的,他这么一个寡情薄义的人,哪能会有一夜白头的事。
如果她不是魂魄,就会有眼泪滚出。
可她哭不了,只能哀哀地看着:罗厉,你何需如此……
罗厉脱下带血的铠甲,抱起她的尸身往外走。那头白发,在风里飞扬……
风骤然大作。
苏青绾吸觉得又回到了新婚夜,她似一朵娇花,在罗厉掀起的狂风暴雨中,哀啼,颤栗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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