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诀并非简单的长生。”
玖卿闭了闭眼，逼回眼底的苦涩，淡淡开口，“生死轮回，大道所在。就算是神，也有羽化的一天。”
嬴政呡唇，目光微动，听出了少女话中的含义，“所以，阿卿是在劝朕放弃蜃楼？”
“就算是光，迟早也会身归混沌。”
玖卿浅浅叹息，袖中的手指缓缓收紧，“一味追求长生，只会适得其反。”
书房里有那么几息的沉默，嬴政顿了顿，便是站起身来，来到玖卿身侧，握住少女的手腕将人拉起。
“随朕来。”
制止了少女挣扎的动作，嬴政不经意的垂首，露出一角无声的温柔，隔着衣袖握着少女纤细的手腕，并没有其他僭越的动作。
玖卿眉睫轻颤，抬手握住沉玉，跟上嬴政，不再挣扎。
候在书房外的宫人见到陛下牵着一个姑娘出来了，自然是震惊的，但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便是急忙垂首，恭恭敬敬的站在原地。
这一路走的很是平静，一身玄色冕服的帝王牵着白裙蹁跹的少女，穿过浓重的夜色与寒凉的夜风，缓步而行，登上咸阳宫的最高处。
夜幕星河在头顶倾泻，玖卿垂眸看过去，入目的是绵延的灯火万家，夜风吹过，生生不息尽在其间，无声的流淌。
嬴政接过身后宫人递过来的玄色金丝斗篷，抖开披在少女瘦弱的肩上，冕冠下狭长的眸似是散落了点点星子。
“这是咸阳宫最高的地方。”
说着，嬴政伸手，握住少女冰凉的手，微微用力，带着几分郑重，全然没有任何旖旎的味道，是无声的固执。
帝王的冕服飘过眼角，玖卿细眉微蹙，放松了手臂，任由嬴政握着自己的手，与之一同转身，看向绵延江山，并肩而立。
“朕很早便想带你来这里看一看，可是一直找不到你。”
嬴政浅浅的舒了口气，唇边温和，“还好，你出现的不晚。”
玖卿没有言语，浅浅叹息一声，收紧了手掌，反握住了嬴政骨节分明的手。
二人掌心相对，嬴政甚至能够通过柔软的掌心感受那细密的掌纹，让他不由得收紧了手掌。
“我见过扶苏了。”
玖卿叹息，摇了摇头，“怀柔安抚是上策，但是，他缺少你的气势与果敢。”
对于苍苍众生来说，扶苏不失为一位仁君，七国遗民失去了家园，若是加以安抚，定然会少些许怨念。
但是，对于秦国这样一个刚统一了七国的帝国来说，怀柔安抚的同时，更需要铁血镇压的手腕，来铲除那些众多的不利因素。
“听闻十八世子胡亥，自小机敏贵人，深受你的喜爱。”
夜风吹起少女银雪的发，拂过嬴政面颊，带来几分凉意，玖卿声音沉了沉，“城府深沉，不动声色的隐于黑暗中，这一点倒是比扶苏好了点，但是，还是失了包容天下山河的气度，终究不是登顶的好人选。”
胡亥被赵高教导的确实不错，但是，若是论起独当一面，撑起帝国基业，是不行的。
赵高此人，不是善类。
“朕明白。”
视线掠过绵延的万里江山，嬴政的声音极为冷静，“帝国根基未稳，内忧外患不断，需要的是可柔可刚的帝王，而不是一个生性温吞的仁君或是小聪明不断的君主。”
“二者皆是有所欠缺，若是真论起来，我更倾向于扶苏。”
玖卿抿了抿唇角，细眉皱起，“但是，他需要经过血雨的洗礼，来获得刚硬的心性。”
嬴政低低的笑了笑，眸底晶亮点点，“朕确实有这个想法。”
二人同时侧过头，视线猝不及防的撞到一起，帝王与少女同时愣了愣，之后便是不约而同的微微一笑。
帝国的基业需要维持，江山打下来，需要守得住，不然，便是昙花一现，不足以说是一个盛世。
只是，嬴政只有一个，而大秦帝国，终究只是嬴政的帝国。
但是，嬴政只是一介凡人，一个注定要生老病死的凡人，匆匆数十载，根本不足以将秦国打造成一个稳固不可侵犯的大帝国。
长生固然是荒诞的，但是，终究是体现了嬴政的坚持。
但是啊。
玖卿摇了摇头，无声叹息。
无人可长生，而所谓长生诀，不过是美好的辞藻堆砌起来的虚无盛景。
“陛下。”
似是犹豫了片刻，玖卿抿了抿唇角，方沉声开口，“诸子百家的威胁固然要早日解决，但是，帝国内部的权利角逐，同样不能忽视。”
嬴政微微沉吟，剑眉微挑，透露出明显的愉悦，“阿卿是在提醒朕？”
“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玖卿浅浅叹息，语气缓和了几分，“剑是凶器，罗网势力遍布四方，更是一件大杀器，而领导罗网之人，定然有着令人胆寒的凶性。”
“当年罗网能够渗透至七国内部，已经是不容小觑，而现在的实力，定然是更为凶险。”
“赵高是中车府令，平日里话不多。”
嬴政面色冷静的分析，“而且，他直接听命于李斯。”
“李斯……”
玖卿淡淡的冷笑一声，倒也没有做出什么评价，“胡亥机敏过人，城府极深，但是，终究不能摆脱教导他之人的束缚。”
“内忧外患，确实情况不容乐观。”
嬴政握紧了少女的手，用上了几分力道，却也是恰到好处，“权力是毒药，能够侵蚀一个人的心志。”
“罗网的布局很大，他们眼里的世界也与我们不同。”
玖卿皱眉，若有所思，“阴阳家讲究阴阳无极，但对于帝国的心思终是不可知。”
“至于那荧惑之石上的“亡秦者胡”……”
顿了顿，玖卿缓缓道，“胡者，北疆之狼也，陛下想必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但是，胡者，也可能就在身边。”
扶苏忠于自己的父王，但是，经过赵高教导过的胡亥，就不得而知了。
许是猜到了玖卿话中的意思，嬴政目光倒是动了动，不动声色侧过身子，为少女挡住了夜里的寒风。
“阿卿。”
嬴政浅浅叹息，抬手将少女脸侧的发丝理顺，“谢谢你。”
谢谢你，守护过我。
谢谢你，如初待我。
谢谢你，认可我。
谢谢你，来见我。
谢谢你，懂我。
夜风染上了寒意，帝王伸手，将纤瘦的少女揽入怀中，双臂极为守礼的放在玖卿的脊背，力道恰到好处，无声叹息，再度开口。
“多谢你，阿卿。”
玖卿微微睁大了双眼，抬起想要的推开嬴政的手顿了顿，视线触及嬴政那锋利的侧脸，唇角抿了抿，终是缓缓放下来。
眉睫颤了颤，玖卿缓缓的抬手，环住了嬴政的背，垂下眉睫，声音低低的，“陛下，保重。”
手上僵了僵，嬴政收紧了双臂，闭了闭双眼，将眸间翻涌的情绪压下，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保重，阿卿。”
深深的吸了口气，玖卿压下心头的那缕异样，抬手推开嬴政，深深的看了面前冕服加身的帝王一眼，便是转身离去，手中长剑泛着凄寒的光。
嬴政转身，一手负于身后，看着少女的背影缓缓远离自己，玄色金丝的斗篷衬的少女的身形愈发的娇小。
垂下的那只手在袖中缓缓的攥紧，指尖嵌入了手掌，隐在衣袖之下，不显露半分。
嬴政闭了闭眼，没有动作。
那数次攥紧又松开的手，终究还是没有伸出去挽留。
他知道，挽留，无用。
蓦地，长剑落地的声响拉回了嬴政的思绪，嬴政猛地睁开双眼，视线中那宛若皎皎月华的少女，单膝撑在地面，缓缓倒下。
“阿卿！”
嬴政下意识的快速上前，伸手接住倒下的少女。
少女面色惨白，双眸紧闭着，纤长的羽睫轻颤，薄唇已经没了半分的血色，呼吸微弱，虚弱的倒在了嬴政的臂弯。
“阿卿……”
嬴政抬手，轻轻触碰少女的面颊，便是触到了极致的冰凉。
在那一瞬间，嬴政的手明显的抖了抖。
怎么回事？
一身凝雪的少女静静的闭着双眼，呼吸渐渐地微弱下去。
嬴政的目光蓦地犀利起来，道了句“阿卿，失礼了”，便是直接将玖卿抱起，护在自己的臂弯内，快速离开。
少女很轻，呼吸愈发的微弱，嬴政的一颗心，渐渐的沉了下去，剑眉下的深邃双眸，酝酿着压抑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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