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咸阳宫修养的日子是极为无聊的，玖卿只觉得整个人被嬴政养成了只会吃吃睡睡的猪，还是一只极为虚弱的猪。
待到束缚自己的疼痛缓缓散去，已经是一段时间过去，玖卿站在殿前的花园伸了个懒腰，深深的舒了口气。
似是感受到主人的力量，殿内的沉玉发出一声清鸣，自动出鞘，被少女稳稳地接住，剑光清冽。
许久未曾出剑，沉玉的锋利是没有半点的退步的，剑锋劈开徐风，四散的剑气将飞舞的落花撕裂，传去很远。
待到一套剑法完整的结束，玖卿将沉玉负于身后，一手结印，缓缓调息。
窸窸窣窣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玖卿转过身，便是看到了玄色的冕服，长身玉立的帝王腰带长剑，缓缓走来。
“阿卿。”
玖卿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阿政。”
“你才恢复了点，还是莫要太过劳累了。”
说着，嬴政便是抬手，以手中丝帕拭去少女额前的汗，“太医说，你需要静养。”
“躺了这么多天，太不舒服了。”
玖卿摇摇头，苍白的面色上，一双银眸甚是明亮，“我就练练剑，无碍的。”
说着，视线不经意间落到嬴政腰间的长剑上，玖卿挑了挑细眉，伸手握住长剑的剑柄，威严的长剑随着少女的动作缓缓出鞘。
“天问。”
玖卿眯了眯眼，带着打量的视线落在了天问的剑身上，唇角勾起，将其归入剑鞘，“很适合阿政。”
这样大胆的举动，已经让周围的宫人们吓破了胆子，然而，嬴政却是没有半分不悦，反而抬手，理了理少女额前的发丝，声音温和，“朕先去书房批奏章，晚膳陪你。”
玖卿点头应下，笑的眉眼弯弯——
嬴政觉得，十年后，当年那个很是疏冷的少女，在他面前，开始变得爱笑，开始多了几分温柔。
本就是如雪晶莹的倾世面容，笑起来，便是足以黯淡所有的天光了。
也足以撕开他心底的沉闷与孤冷。
心情很好的始皇陛下一甩袖子便是去书房继续工作了，身后跟了一批面色各异又明显看戏的宫人。
又是练了会儿剑，玖卿才归剑入鞘，在花园里的小亭里坐下来，优哉游哉的吃着点心。
似是想起了什么，少女浅浅的叹息一声，细眉皱起，眉眼间浮现出思索的神色。
沉默片刻后，玖卿对着白露微微颔首，“去拿笔墨来。”
白露应了声“是”，快速的去而复返，同时为少女研磨。
玖卿展开空白的竹刻，缓缓的书写着，眉眼如画，雪发流淌着温柔的光，一双银眸尽是专注。
一直写了足足十卷竹刻，玖卿才放下狼毫，揉了揉手腕，浅浅叹息，让清明与白露将竹刻小心的收好。
端起茶盏浅浅的呡了一口，玖卿缓声开口，“听闻，影密卫的章邯将军进宫了？”
清明点头，“是的。”
“你去将他找过来。”
玖卿细眉微皱，面上带了几分严肃，“现在就去。”
虽然心下疑惑，清明还是应了声“是”，便是快速转身离开。
章邯此次进入咸阳宫时，就发觉有些不对劲了，总觉得有些宫人的面色有些诡异，个个满面红光的，倒像是有什么大喜事一样。
带着这样的疑惑，章邯快速来到嬴政的书房汇报事务，刚踏入门，便是感受到了并不陌生的暖香。
在那一瞬间，章邯心里便是突然冒出一个猜想，在看到嬴政那明显有好事而收敛了几分的剑眉时，那个猜想便是加深了几分。
陛下心心念念的那位，莫非……回来了？
看着那素来威严自持帝王那周围快要溢出来的粉红泡泡，章邯觉得，大概是的了。
作为影密卫的首领，要查清一件事，并不难。
暗戳戳查了始皇陛下一些旧事的章邯表示，原来，陛下也有像普通男子那般春心萌动的时候！
对象还是江湖上成名许久的，那个脾气古怪，无法无天的鬼谷小弟子！
对于当年陛下将人留在身边当贴身侍女这个举动，章邯只想摇摇头，翻个白眼，呵呵。
什么“阿卿”，取名都取得那么旖旎，读起来都那么缱绻的。
可惜啊，人家姑娘的心不在这里。
离开的时候毫不留恋，成名之战是孤注一掷的救出自家的小师哥，回来后就是去找两位师哥，还站到了叛逆分子那一边。
想起那次无意间看到了那幅画，章邯只想“啧啧”几下。
当然，这些吐槽只能在心里进行，面上，章邯还得端着一股高冷正经的影密卫首领的模样，严肃的向嬴政汇报一些事情。
走出书房，清明正好到来，并且给章邯将军送来了一份玖卿姑娘的邀请。
章邯：“……”
据可靠消息，这鬼谷的小姑娘，剑术非凡，出手凌厉，当年不顾一切将韩国夜幕打的怀疑人生，前段时间还将墨家前任巨子狠狠的训了一通，脾气古怪的很。又是被鬼谷纵横的二位宠惯的无法无天，可谓是肆无忌惮。
前段时间，他与这个小姑娘在噬牙狱里交过手，还被她调戏了，被纵横二人打的不明不白，弄得他欲哭无泪，差点崩溃，可谓是在心底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导致他现在一听说那个姑娘心里就犯怵。
现在，自己刚进宫，少女就让人来请自己过去？
该不会，要寻仇吧？
想到这个可能，章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般想着，章邯还是很淡定的跟着清明去了少女的寝殿。
咸阳宫的宫殿皆是巍巍然又华丽的，少女所在的宫殿，却是带着几分山水清雪的气息，各处皆是透露出不一样的风雅。
最为温雅的，便是那坐在小亭里的少女，雪色的宫装让素来素雅的少女多了几分贵气，雪发间的珠钗步摇在风间缓缓摇曳，折射出淡淡的光晕。
章邯只见过玖卿两次，两次的少女，皆是素雅白裙，雪发轻挽，而眼前的盛装的少女，章邯倒是第一次见了。
逆着光看过去，少女精致如雪的面容沐浴在日光中，带着某种神圣的光。
呼吸紧了紧，章邯当即移开了视线。
啧。
看来，那威严冷心的陛下，如此心心念念，深情不减，是有道理的。
后宫美人无数，各类皆有，可是，如同少女这般的，唯独一个玖卿。
压下心头的异样，章邯在少女身前几步站定，微微拱手，“章邯见过玖卿姑娘。”
“章邯将军。”
玖卿抬眼，双手交叠放于小腹处，显示出君族嫡女独有的矜贵大气，“多日不见，将军别来无恙。”
似是想起了什么，玖卿继续道，“不知章邯将军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章邯：“……”
他该怎么回答？
说他已无大碍了，好让少女继续打他是吗？
在噬牙狱被少女砍了一剑，踹了一脚，调戏了一下，又被那邪门的水绑在海域下险些窒息的章邯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上次被踹的腰有些隐隐作痛。
看着章邯那丰富多彩的面色，玖卿挑了挑细眉，抬手指了指对面，柔软的衣袖拂过桌面，手指晶莹。
“章邯将军，请。”
后背寒意更甚的章邯下意识的顿了顿，微微俯身，“属下站着便可。”
“看来章邯将军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
玖卿抬手，纤细的手指在眼前轻轻一点，宛若缎带的水流在指尖缠绕汇聚，“要我帮你吗？”
章邯：“……”
我可以跑吗？
想打，但是，打不过。
陛下，你把这么个女人放在宫中，就不怕被打吗？
嬴政表示，他的阿卿那么温柔，他怎么可能会被打？
“玖卿姑娘客气了。”
思索了几息，章邯便是果断抬脚上前几步，在少女对面坐下来，很是中规中矩了。
“影密卫直属始皇陛下，直接接受阿政的命令。”
玖卿抬手示意，白露当即上前为章邯倒了杯热茶，玖卿执起茶盏，对着章邯拱了拱手，“章邯将军作为影密卫首领，委实劳苦功高。”
“玖卿姑娘言重了。”
章邯拱手，一本正经，“这是章邯职责所在。”
玖卿抬手，清明会意，将手中的托盘呈到章邯面前。
“这是……”
看着眼前的竹刻，章邯目光动了动，抬手翻开一卷，看到了疏狂潇洒的字迹，简略的扫了一眼内容，不由得挑了挑眉，“玖卿姑娘，这是何意？”
“阿政日理万机，时常夙兴夜寐，很是辛苦。”
玖卿移开视线，看向嬴政书房的方向，目光意味不明，“这样很不好，长此以往，再康健的人，都会垮掉。”
“玖卿不知道宫里谁值得相信，便只能将这些药方交给章邯将军了，至于一些灵药，我都放在了我的寝殿里，届时，我会整理出用法和说明，也劳烦章邯将军收好了。”
“这……”
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章邯倏地抬眼，直直的看着少女的侧脸，语气笃定，“玖卿姑娘，要离开？”
“嗯。”
玖卿点头，伸手将脸侧的发丝勾到耳后，“心有牵挂，自当归去。”
“玖卿姑娘心中牵挂之人……”
顿了顿，章邯咽下了将要出口的话，皱起了眉，“玖卿姑娘，就不能留在陛下身边吗？”
手上顿了顿，玖卿抿了抿唇角，声音低沉了几分，“有人在等我回去。”
“玖卿姑娘……”
眉头皱了皱，章邯看向这处清雅的小亭，忽而换了一个话题，“玖卿姑娘可知，这座寝殿，有何由来？”
“这座寝殿……”
细眉皱了皱，玖卿扫了一眼周围的景色，摇了摇头，“玖卿不知。”
“这座寝殿，是在十年前建成的，唤作‘珺瑶殿’。”
抬手唤来隐秘卫收好那些竹刻，章邯便是站起身来，对着少女恭敬拱手，“章邯言尽于此，先行退下了。”
男子暗红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玖卿眉睫轻颤，才站起身，走出寝殿站定。
“珺瑶”二字沐浴在日光下，字迹大气洒脱，笔锋凌厉，可见书写之人深厚的内功和专注的情义。
住在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玖卿从未去了解过这座寝殿，只以为是嬴政后宫哪一座空着的寝殿。
抑或是，玖卿从未想着去了解过。
浅浅的叹息一声，玖卿负手而立，也没有转身，只淡淡开口，“你们知道？”
一直垂首站在少女身后的清明与白露对视一眼，同时俯身回答，“回姑娘，奴婢本就是陛下派过来看守珺瑶殿的。”
准确的说，从十年前珺瑶殿建成后，她们便一直在这里了，一直用心的守护着，守护着这座空空的寝殿。
珺瑶殿距离嬴政的寝殿是最近的，布置风格自带写意风骨，温雅矜贵，自成风华，虽然可能没有后宫其他寝殿那般华丽，但也是最为耐看的一座寝殿。
最为关键的是，珺瑶殿是嬴政最常来的寝殿，一人一剑，尽管这里没有女主人。
嬴政后宫美人无数，得宠的也不少，也曾有美人宠冠后宫之时，向嬴政讨要过珺瑶殿，却是被嬴政拒绝惩罚，还失了恩宠。
此后，整个咸阳宫的人都知道，珺瑶殿，是嬴政的逆鳞，那里的主人，是嬴政心上的姑娘。
也是一个，永远不会来的姑娘。
是以，这段时间，珺瑶殿灯火通明，有了人气，咸阳宫里是议论纷纷的，众多官员或是嫔妃都在猜测，那空了许久的后位，是不是会有所动静。
那次前来为玖卿医治过的太医，面对众人的旁敲侧击，也只敢简要回答，“不似凡人，帝甚倾之。”
也曾有后宫之人想要前来看一看这传说中陛下心头的姑娘，却是被嬴政的一记警告给吓得缩了回去
直到那一天，褪去铅华的帝王，牵着一身白衣的姑娘，步入灯火摇曳的花园，为其簪花祈福，以一盏宫灯，眸底落了满天星辰，身穿最初的白衣，温柔的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你既是喜欢，自然可以。” ———
只要你喜欢，我便什么都可以给你。
那是，她们不曾见过的虔诚与温柔。
刻骨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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