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终究辜负

    玖卿本着不想惹事的原则,这段时间,不是窝在珺瑶殿就是待在章台宫陪着嬴政,对外界发生了这些议论,自然是不知情的。

    现在,看着眼前那字迹熟悉的“珺瑶”二字,不知为何,玖卿心底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似乎,忽略了什么。

    “我且问你们一个问题。”

    玖卿抿了抿唇角,眉心微蹙,顿了顿,终是叹息一声,“算了。”

    “姑娘,没错。”

    清明似是在压抑着什么,声音微哑,“奴婢与珺瑶殿,已经等了姑娘十年了。”

    陛下,也等了十年了。

    所以……能留下吗?

    “我明白了。”

    少女的身形有些不稳的晃了晃,却是抬手阻止了清明与白露上前的动作,只浅浅叹息,拂袖走入珺瑶殿,“你们过来,帮我研磨。”

    待到又写满了十卷竹刻,玖卿才收笔停下,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似是脱了力般,靠在了身后的软垫上。

    “这些,还有那里盒子里的东西,你们寻个时间,亲手交到章邯将军手上,他自会知道如何做。”

    “姑娘。”

    将竹刻收拾整理好,白露咬了咬下唇,迟疑着开口,“姑娘……真的要离开吗?”

    “真的。”

    玖卿点头,面色平静,“大概,便是今日了。”

    闭了闭眼,玖卿看向垂首而立的清明与白露,语气微沉,“你们先出去吧,我安静一会儿。”

    “是。”

    二人面色哀伤,却也是没有再多言。

    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玖卿闭了闭眼,站起身,缓缓走过,细细的打量着这温雅写意的寝殿。

    珺瑶珺瑶,不负此名。

    可是啊,她终究要负了。

    浅浅叹息一声,玖卿随意的靠着书架坐下来,随手抽出一卷竹刻,懒懒的看过去。

    待到嬴政走入寝殿时,便是看到少女毫无形象的靠在书架旁,精致的绣鞋随意的扔在一边,一身矜贵的宫装透露出几分闲散的慵懒,白皙的脚丫宛若美玉,纤长的羽睫翘起,宛若展翅欲飞的蝶。

    许是听到了动静,少女放下手中的竹刻,偏首看过去,眉眼如画,晃了男子的眼。

    “阿政。”

    眼前的少女对着自己伸出手,嬴政微微惊诧,愣了愣,便是下意识的走过去,俯身握住少女冰凉的手。

    玖卿借着嬴政的力道站起来,理了理繁复的衣裙,带着些许埋怨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样,“你好慢啊,我快饿死了。”

    “让你久等了。”

    嬴政温和了眉眼,心头的沉闷一扫而空,“去用膳吧。”

    少女点头应了声“好”,握着嬴政的手,借着力道踮起脚穿上绣鞋,伸了个懒腰。

    用完晚膳,玖卿在殿外散了会步,稍作休息,便是照例到了嬴政的章台宫。

    熟悉的暖香沁入鼻尖,看着桌案另一边端坐着的帝王,不知为何,玖卿心底竟是生出了浓浓的无力感。

    雪色的衣袖进入视线,嬴政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眼前双手托着下巴的少女,“无聊了?”

    “也不是。”

    玖卿摇了摇头,眨了眨眼,“就是想看看你。”

    握着狼毫的手有那么片刻的凝滞,嬴政敛去眸底快要翻涌而出的情绪,屈指弹了弹少女的额头,“看来,是真的无聊了。”

    无聊到,连这种话,都说了。

    “啧。”

    少女伸手戳了戳嬴政的胳膊,似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拍了桌案一下,让嬴政的眼角都抖了抖。

    “反正也闲来无事,不如,来作画吧。”

    对于少女想一出是一出的作风,嬴政已经是见怪不怪了,所以,他很是淡定的点头应下,温和的应了声“好。”

    章台宫素来是冷清的,这段时间,因为少女的到来,多了暖香,也多了一张桌案和舒服的软垫,主要是给玖卿消遣时间或是打瞌睡用的。

    现在,倒是方便了要作画的玖卿了。

    绢帛铺开,墨迹晕染,少女神色专注,倒是不再闹腾了。

    不知过了多久,嬴政稍作休息,偏首看到少女放下笔,便是缓步来到少女身侧,视线触及画上的内容,而后,威严尊贵的帝王,便是僵在了原地。

    画中有着绵延的万里江山,江水奔流,涟漪层层,山石嶙峋,巍巍然不可攀,松石穿风,柔软散漫的云朵悠闲的飘荡。

    一叶竹筏安静的立于奔流的江水之上,在水流激荡的江流间岿然不动。

    竹筏上立着一名白衣公子,乌发半束,银色的面具遮住了半张面容,露出棱角锋芒的下巴,深邃的眸带着山河大气。

    白衣公子手执长剑,负手而立,抬首看着遥远的天际,宽大的衣袂敛了半生风雪,被山风吹起的乌发带着明显的锋芒,与长剑的剑锋相顾无言。

    白衣公子的身后,下了纷纷扬扬的白雪,落在公子的指尖———

    是无声的陪伴,

    少女提笔,署名。

    “阿政。”

    少女清凌凌的嗓音传来,带着嬴政听不懂的温柔,“我从未与你说过,我姓君,名玖卿,小字瑶歌。”

    闻言,嬴政微微睁大了双眼,手上有明显的颤抖,眸间情绪翻涌,尽数化作了浅浅的叹息,“阿卿……”

    “阿政。”

    玖卿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平静的与嬴政对视,呡唇一笑,“谢谢你。”

    目光动了动,嬴政微微一笑,带着几分如释负重,温声开口,“你曾说过,鬼谷是你的家,鬼谷子与纵横二位是你的亲人。”

    说着,嬴政抬手,握住少女的手腕,牵着人来到殿门前,看向珺瑶殿的方向,松开手。

    “朕也想给你一个归处,尽管……你可能不需要。”

    “阿卿。”

    嬴政笑的淡然,目光坦荡,翻涌着深刻的温柔,“珺瑶殿,会一直等着你。”

    “我有一个师姐,叫暮瑾,是我们那里帝国皇族唯一的血脉。”

    玖卿眉睫微颤,面上露出别样的温柔,声音缓缓,“她现在成了古往今来唯一的女皇,得到了子民的认可。”

    说着,玖卿微微偏首,看向嬴政棱角分明的面庞,微微一笑,“阿政,你是千古一帝,自会载入史册。但是,我希望,你能够安康无忧。”

    “阿政,你知道吗?”

    玖卿抿了抿唇角,苍白的指尖轻点嬴政的眉心,将神秘的流光沁入男子体内,“什么福泽万世,绵延永恒,都不如你康健喜乐重要。”

    温柔的暖流将自己包围,嬴政只觉得全身的疲惫尽数被扫去,心头一片开阔清明。

    用力闭了闭眼,压下眸底快要涌出的情绪,嬴政牵了牵唇角,“我记住了。”

    抬手抚上少女细腻柔软的面颊,骨节修长的手指将脸侧的发丝勾到耳后,嬴政微微俯下身,与玖卿平静对视,“阿卿也要记住。”

    “嗯。”

    玖卿微微颔首,重新看向无尽的夜色,语气沉沉,“我要走了。”

    目光沉了沉,嬴政语气平静,“何时?”

    眉睫颤了颤,玖卿垂眸,“明早吧。”

    “……好。”

    沉默半晌,嬴政终是沉沉叹息,语带低沉,“阿卿,失礼了。”

    话落,玄色冕服的帝王便是蓦地伸手,长臂勾住少女柔软的腰,用力将少女按在怀里,下巴抵在少女的肩,缓缓阖上双眼。

    玖卿有那么几息的惊愕,抬起的手顿了顿,缓缓的放松下来,松松的环住了嬴政的腰,没有挣扎。

    嬴政身形高大,长身玉立,身上穿着厚重的冕服,微微俯身,威严的身影足以将玖卿包裹,挡住了夜间的寒风。

    嬴政浅浅叹息,心头的涩然几乎要将他淹没,“保重。”

    “嗯。”

    玖卿点头,眉睫微颤,手指苍白的近乎透明,“保重。”

    嬴政收紧了双臂,隐忍的抿了抿唇,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有些话,其实,没必要说了。

    不如,留着一分念想,总好过,毫无希望。

    二人安静相拥良久,嬴政方抬手,拂过少女额前的发,“夜风寒,回吧。”

    玖卿点头,“好。”

    话落,嬴政伸手,将少女拦腰抱起,眉眼低垂,眸底坦荡,阻止了少女挣扎的动作,“别动。”

    细眉皱了皱,玖卿安静下来。

    这应当是唯一一次在二人皆是清醒状态下的亲密,夜风寒凉,嬴政的脚步极稳,冕服为少女挡住了寒风,却是没有生出丝毫的旖旎。

    回到珺瑶殿,沐浴了一番的玖卿绕过屏风,却是看到了一身白衣澄澈的帝王,发梢滴着水,明显也是刚沐浴完。

    “阿政?”

    “阿卿。”

    嬴政回头,声音温和,“过来。”

    玖卿走过去在男子身侧坐下来,视线里便是出现一只小巧的酒杯,里面琥珀轻漾。

    嬴政很是平静,让人看不出端倪,“这是果酿,你喜欢的。”

    玖卿抬手接过,却是见嬴政同样执着酒杯,手臂穿过她的手臂,靠的极近。

    “这只是果酿罢了。”

    抬手按住少女的手臂,嬴政眸间晃荡,摇碎了无数的心绪,“阿卿,就一次,好吗?”

    视线触及嬴政深邃的眸,玖卿移开视线,微微点头,阖上双眸。

    嬴政轻笑,二人双臂交缠,同时将杯中果酿饮尽。

    “好了。”

    放下二人的酒杯,嬴政抚了抚少女柔软的雪发,唇边含笑,“去休息吧。”

    细眉皱了皱,玖卿语气低沉,“你……”

    “朕今夜待在这里。”

    嬴政笑的寻常,屈指弹了弹少女的额头,“就只是守着你,你且安心休息。”

    抿了抿唇角,玖卿欲言又止,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抬手为嬴政披上玄色金丝的斗篷,转身绕过屏风。

    这一夜,嬴政在珺瑶殿的桌案边坐了一夜,烛火摇曳,透过那微弱的火光,嬴政似是看到了自己跌宕起伏半生。

    前期的受人牵制,手无实权,如履薄冰,精心布局;后来除去异己,手段狠厉,踏碎六国,君临天下。

    在被孤独与风霜浸透了的时光里,有少女陪伴的日子,是很短的。

    新郑初遇,少女恣意疏狂,不受拘束,在纵横二位的纵宠下,可以抛却乱世里所有的长恨别情,虽然手执凄寒长剑,眸底却是保留了一份清澈与美好。

    咸阳重逢,他稍稍使了些手段,将人留在了咸阳宫,留在了自己身边,作为贴身侍女,日日陪伴。少女是疏冷的,却也能够耐下心来与自己一同分析局势,握剑挡去所有的危险,血不沾衣。

    少女离去的毫不留恋,因为盖聂回来了,后来,听说韩国出事了,少女匆匆离去,这一去,便是十年。

    十年后,他再次听到少女的消息,是从影密卫传来的信件里,少女银眸雪发,韶华未改,依旧是跟着纵横二位,如同当年。

    嬴政曾想过,要想见到她,只能等到东巡了。

    那一晚,感受到熟悉的剑气,嬴政心头是震惊的,那种极大的欢喜几乎要冲出来。

    他没有想到,阿卿会主动来见自己。

    这段时间里,温暖充实的仿佛不切实际,恍若一场幻梦——

    二人一同用膳,夜晚在章台宫的陪伴,虽然少女老是念叨着真无聊,但也能够一直陪着自己。

    二人携手走入幢幢灯火,她为他刺绣,他为他簪花;

    温情弥散间,他提着宫灯,缓缓走向她,她含笑,等着他;

    眉眼温柔流转,他伸手,她将手放入他掌心,对视一笑;

    太过美好的时光总是匆匆逝去,如同昨夜的一个拥抱,她安静的窝在他怀里,他平静的收紧双臂,汲取着即将逝去的温暖。

    过了十年,嬴政敏锐的察觉到,阿卿,不一样了。

    她有了女子的柔情,褪去了少女时期的稚嫩与懵懂,窈窕无双,眼波流转,已经有了小女儿家的温柔。

    但是,嬴政知道,这不是为他。

    很多时候,嬴政会想,若是自己先鬼谷纵横一步遇到少女,先一步与之相伴相护,那情况,会不会不一样?

    思索万千后,嬴政无声的笑。

    寒夜更漏长,尤其是在离别的前夜,生出了几分悲切的味道。

    直到黎明的第一缕清辉洒入殿内,嬴政才下了小榻,绕过屏风,视线触及那空空的床榻,便是轻轻笑起来。

    果然啊。

    连当面的离别,都没有。

    抬手捏起床榻上的丝帕,深邃的视线扫过其上的淋漓墨迹,嬴政收紧了手掌。

    “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

    轻轻念叨了一声,嬴政蓦地轻笑出声,将丝帕妥帖的放好,在床榻上坐下来,伸手抚上锦被,似是在感受着残留的温度。

    “阿卿,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虽然,你并不想再见到朕。

    嬴政是秦王,玖卿是鬼谷纵横的师妹,若是再次遇到,便是意味着,分属对立面了。

    盖聂与卫庄当初执剑相对,战况激烈,少女却是不曾放弃任何一人,因为他们都是玖卿的亲人,在她心中的分量超过了任何人。

    而现在,鬼谷纵横与始皇,这样的敌对双方,要做何种选择,少女自然不会犹豫。

    这便是这方丝帕要告诉嬴政的———

    我不希望再见到你了,因为,再见到你,我们,便是敌人了。

    嬴政呡唇,站起身,缓步走出。

    清明与白露候在殿外,闻声便是恭敬的跪下行礼。

    嬴政大步而出,腰间天问威严,玄色冕服在光下带着冷冽的气息。

    帝王速度很快,不曾回头。

    次日,始皇帝下旨,封一位名为“阿卿”的女子为夫人,赐珺瑶殿,封号“玉瑶”。

    传闻,玉瑶夫人与陛下情牵多年,如今终于得以执手,情义至深。

    传闻,玉瑶夫人容貌倾城,绝世独立,得帝宠爱甚深,来去自由,没有约束。

    传闻,玉瑶夫人体寒孱弱,苍白纤瘦,帝甚怜之,倾尽无数稀缺药材。

    传闻,玉瑶夫人因为身体虚弱,不宜有嗣,故帝虽时常留宿宠幸,二人却是不得子嗣。

    但是,孤身一人,毫无依靠的玉瑶夫人,始终宠冠后宫,无人可比。

    如此分量,文官们将之称为“心头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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