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几乎一眼就看出了杜陵阳的异样。
杜姊姊的心肠生得柔软, 性情又如水般温淡。换言之,在无忧看来, 就是心思很好猜。
只见她这么垂眼一笑,说到“小妖精”三个字的时候,秀美的脸上突地就显出了寥落郁郁之情。
郁郁之情?!难不成...
无忧“呼”地一下站起身来。她双眉一蹙,小脸上立时端出极为凝重的神情, “杜姊姊, 难道我不在的日子里,竟真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你?!”
她想了想, 再一把握住了杜陵阳的手, 道, “那人是谁?王蔓然和她的爪牙吗?!”
杜陵阳疑惑地抬起眼帘,却见无忧的小脸气鼓鼓的, 眼神里的目光也是格外的关切。
先是怔了一怔,她的内心随之软成了一团。
却见杜陵阳轻咳一声, 以袖掩唇,却掩不住脸上那温柔的笑意, 以及双颊上飞起的两片红云,“无忧,没人会欺负我的...”
她一会儿忧愁一会儿微笑,看来古怪极了。
无忧呆呆地张开小嘴,突然间她心思一动,瞬间明白过来。
杜姊姊哪里是被人欺负...她这又甜又涩又害羞的模样,分明就是诗文中说得“害相思”嘛...
看来, 在杜姊姊的心中,是真的藏了个小妖精。
只不过,那小妖精不是女儿身,却是个男人大丈夫~
... ...
无忧点头,做恍然大悟状。
她心中好奇极了。
此时,若对面换个人,无忧肯定就要迫不及待地追问“所思为谁”了。
可,杜姊姊不行!
杜姊姊怕羞得很,就是现在不问,她的脸上都起了一片绯红;若是问了,无忧怕她脸上再度升温,热烫得能把鸡子都给煮熟了。
于是,无忧笑眯眯地歪头,待欣赏了半晌美人含羞的娇态,她突然凑过脸去,道,“对啦杜姊姊,我在吴郡的时候,听说这两年建康城中发生了几件大事...”
“譬如,你还记不记得咱们重九那时见过的陶家姊姊?我听说,她已经嫁给那王家二郎了!”
杜陵阳微微颔首,她回忆道,“是呢。我虽没能亲自去现场,但是王家为了娶那陶娘子,真真花了不少心力和财力。到了嫁娶那天,建康城里几乎万人空巷。不管是寒门,还是士族,大家都想要瞧一瞧那王家娶妇,陶家嫁女的排场。”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济后世也。故君子重之。
王恬也好,陶亿也好,在这桩婚姻中都不只代表了他们自己,而是代表了他们背后王家和陶家。
他们的婚礼,即是王导与陶侃的结盟。
如此,还能不隆重吗?!
无忧望着杜陵阳,黑亮亮的大眼睛一眨,面不改色道,“杜姊姊,那你有没有想嫁的人呀?”
杜陵阳面上的羞怯刚才消去,听了无忧的话,她那细弱的粉颈又垂了下去,“无忧...你做什么问这个?”
“哎呀,我就随便问问嘛~”
无忧笑道,“都说天下才俊在建康,不知道杜姊姊可有中意哪一个?”
杜陵阳踌躇了一会儿,她忽然轻声道,“想不想,又能怎样...这种事情,又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连陶娘子那般的家世,都只能听从父母之命。”
再一想到高高在上的那人,杜陵阳的情绪更加低落,“我...只怕更是如此吧...”
套话未成,反而惹得杜陵阳越发伤感起来。
看来杜姊姊心仪的那个男子,在身份地位上比杜家高出不少啊。
恰在此刻,杜陵阳咬了咬唇,眼睛水汪汪的便望了过来,“无忧,你一向比我有主见。不知道,你心中有没有瞧得上的人选呢?”
... ...
瞧得上的人选?
无忧嘟了嘟唇。
不知为何,她首先想到的竟是那人的身影。
那人会一步步地将她背下山,会亲手喂她喝水,给她摇橹...可每到最后,他又会一次次地惹她生气。
无忧“哼哼”了两声,她一仰头,便露出极为骄傲的神色,“我只知道有人想娶我...不过,我谁也不嫁!”
无忧的姿容,在此刻是无比的睥睨。
可杜陵阳竟不知不觉间长出了一口气,连带着面色也平静了不少。
无忧却没注意到,她狡黠一笑,语气认真,“不然,以后我扮做男子,等杜姊姊及笄了,便嫁给我吧!”
说着,她掰着手指比出个一、二、三来,“我和杜姊姊知根知底,我家世清白又简单,我阿父阿母又都喜欢你。所以,不管论人品还是论门第,杜姊姊嫁到我们家来,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无忧最是擅长一本正经地扯胡话,杜陵阳才听了两句,便笑出声来,“曹娘子,我是服了你了!”
无忧听了她的笑声,倒还一径地演了起来。
只见她皱了皱眉,再一清喉咙,刻意压低声线做了个拱手礼,“杜娘子错了。我不是什么曹娘子,我是曹郎君!”
话刚说完,两个小女郎便笑作一团。
... ...
眼见着外头天色渐黑,宫中华灯初上,来人更是络绎不绝。
无忧正绘声绘色地同杜陵阳聊着吴郡的趣事见闻,只听这时,殿门处传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她遂一面说着,一面好奇地向那处一瞥,却见人群中,有一对年轻夫妻跨进了殿门。
无忧眼尖,她刚朝那女子的身上望过去,便忽地定住了,“杜姊姊,你瞧!那边进来的...不正是陶家姊姊吗?!”
论女子的身段之美,无忧只佩服陶亿一个人。
实是因为上次的见面,无论是礼数风度,还是身材风韵,长成的陶娘子给年幼的豆丁无忧带来了太大的冲击。
却见这回赴会,陶亿和她一般,穿了一身广袖罗裙。可远远望去,嫁人后的陶娘子,那一身的风姿似乎更加丰熟诱人。尤其,她的面上一直保持着三分浅淡的笑意,瞧着便是极得体,极有涵养。
还有...陶娘子的前胸,好像比两年前见面时,更大了一圈...
无忧本来以为自己这两年吃好喝好,胸前的规模已经同过去今非昔比,甚至...或可与陶娘子一敌。
不料真正和陶娘子一比,她才明白,原来自己还差得远着。
她不由懊恼地呜咽一声。
正在这时,旁边的杜陵阳开口感叹道,“无忧你瞧!王郎君和陶娘子,还真是举案齐眉的典范呀!”
无忧“诶”了一声,赶忙望去。
却见那两人落座之时,许是地上的坐垫铺得不够平整,陶亿先伸手将王恬的那处坐垫拉了拉,而后王恬坐下,再向退开落座的陶亿回以一礼。
夫妻之间,极有礼法,便是有温情,也似极淡。
“身为女子,若能嫁得这样的夫君,可也算一生之幸了...”杜陵阳语气歆羡,不由有感而发。
无忧挑了挑眉,她望着那对人皆称赞的璧人,却是不置可否。
... ...
距离元会盛典开始的夜半时分,还有近一两个时辰。
杜陵阳的身子羸弱,方才无忧为图说话便利,带她坐得位置偏了一些。
穿堂的夜风一来,却见杜陵阳将身子一缩,忽地打了个喷嚏。
无忧担心她生病,赶忙又将她带回了阿母身边休息。不一会儿,就见杜陵阳趴在杜夫人的腿上,竟是混混沉沉地睡着了。
阿父不在,长袖善舞的阿母又被那群贵妇人围在中央,无忧强打精神,听了听她们的谈话。没一会儿工夫,两只耳朵里就钻进去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小道消息,什么螺黛画眉色好啦,谁家的新妇又怀上啦...没完没了,尽是这样的消息,听得她厌烦极了。
于是乎,临到中途,她赶忙寻了个由头,出来正殿的后门透透气。
比之车水马龙的殿前,殿后明显要清净得多。
无忧下了台阶,再向远处走了几步。待深深吸了几口清冽的空气,她鼻尖翕动,蓦地嗅到了其中浮动的暗香。
香气清浅,那是独属黄梅的味道。
与中原的晋国皇帝不同,南渡以来,元、明二代皆雅好文艺,好名士风采。
司马衍的父亲晋明帝,更是甫一登基,便在太子西塘做了各处布置,将此一处装点了四时之景,春有桃,夏有荷,秋有菊,冬有梅。
此时正值冬日,西塘边上的黄梅应恰是盛放之机罢。
就算入不得园子,离远了观赏一番,也是好的。
无忧心随意动,脚下一转,便往那边行去。
... ...
出了大殿不远,再绕过一处回廊,鼻尖的香气越发浓郁。
眼见着那蜜蜡一般的梅树就在前方不远处,无忧脚步一顿,忽见路旁摇摇晃晃地,撞出了一个黑影。
无忧吓了一跳,她灵机一动,向旁一侧。那人的力道一下没收住,就在即将摔在地上的时候,那人将四肢屈起,最后以一个极诡异的姿势趴在了地上。
无忧定睛一瞧,才见地上那人,原来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他面带薄红,身上散发着极浓烈的酒臭气,眼见道路两旁积雪未化,他却身着单衣,坦胸敞怀,全无礼数。
然后,就听那人嘴上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一抬眼便瞪向了无忧。
可刚这么一瞧,便让他立刻住了嘴,丢了魂。
夜风习习,回廊上张挂的灯火摇曳,就在那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站了一位无双的玲珑美人。
那美人见他倒地狼狈,小嘴一撇,神色轻蔑地嗤笑出声,那笑音脆得仿佛能掐出汁来。
那人不由“嘿嘿”摸头傻笑了两声,道,“美...美人!”
... ...
这是哪里来的憨货?!
无忧嘲笑一声,将裙子一转,便要离去。却见那人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道,“美...美人别走!”
这人方才那下跌得不轻,无忧本以为一时之间,他在地上是动不得的。不料他竟直接暴起,将自己骇了一跳。
只见他脸上发红,此时眼白处竟也泛起了红。
而脚下虽是不稳,他却是坚定地向着无忧的方向走来,一边还在口中喃喃道,“...美人!”
这人精神恍惚,绝不只是饮酒那么简单...恐怕,在这之前,他还服了大量的五石散!
无忧吓得高喊一声,她一转身,双手将裙摆提起,只拼命地往前跑。中间连一只鞋子掉了,也无暇去捡。
她在前跑,那人便在后面穷追不舍。
无忧腰间那道长长的束带飞舞,就在身后那人将将要将束带抓住的时候,前方的梅林中突地又闪出了一人。
无忧不及躲闪,反是被前面这人的手臂轻轻一带,转过一个圈后,“噗”地投进了他的怀里。
宫中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难道他们俩是一伙儿的?!
那一刻,她的心跳都快停了。
无忧扭了扭身,就在她挣扎得越发奋力之时,耳畔却传来了那人的低低的说话声,“曹家无忧,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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