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止, 语声绝。
廊下静谧非常,只有漫天飞雪洋洋洒洒, 扑簌簌地落个不停。
桓崇默然无语,半晌后,他蓦地垂下头去,用力地闭了闭眼, “曹公...真是厉害...”
“你把我的底细, 摸得一清二楚。而无论好的坏的,话都被你说尽了...”桓崇说着, 从胸中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气。
那气音, 光用听得, 便是极长、极闷,又极是压抑。
曹统淡淡道, “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桓崇点了点头,他微微顿了一顿, 像是寻觅用词似的,“曹公明察秋毫, 所言不差。”
“我,确是刑家出身。”
一句说完,他眉头紧锁,露出极为痛楚的表情,“桓家世代沿袭经学,所求便是为皇家尽忠,不料司马懿暴虐无道。先祖遭祸, 罪及家族,桓家百年血脉...险些荡然无存。”
“所以,从一开始,在我注意到那司马家的皇帝对曹女郎的态度格外不同之时,我便起了别样的心思...”他的声音阴沉沉的,“那司马氏夷我桓家三族,我便先夺了那小皇帝心中所爱,饶是如此...也太便宜他了!”
然而,他再将眉睫一抬,却露出豁然雪亮的一双眼,“可是,后来——”
帘外,忽地传来“啪嚓”的一声碎响。
屋中二人皆吃了一惊,却听云娘惊惶道,“县主,你怎么了?!”
县主?是曹家无忧?!
糟糕!
桓崇“腾”地一下,忽地站起身来。
... ...
无忧的头脑何其机敏。
阿父那尖锐的问题一出口,她的脸色便在瞬间由红转了白。
她瞠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坐姿笔挺的男子,可他沉默得时间越久,她心中的温度便冷却一分。
他不说话,就让她凭白地抱了一丝幻想,让她想去相信他。
无忧的眼眶都瞪得微微发起了酸,这时,却见那人垂下头去,开口向阿父坦言了那个她最不想接受的答案。
“...司马氏夷我桓家三族,我便先夺了那小皇帝心中所爱...”
“...饶是如此,也太便宜他了!”
他的语气明明沉得要命,可每一个字落在她的耳中,都好比一口大钟在她的耳边铛铛作响,激得她从头到脚都打起了哆嗦。
无忧的心,也霎时间“砰砰”几下,跳得厉害;而她的两条腿,似是承受不住如此剧烈的心跳,一下就软地撑不住了。
县主的脸色煞白一片,只见她两腿一软,便要栽倒在地上。
云娘唬了一跳,她也顾不得手中的茶壶了,只将托盘向旁一扔,便把无忧扶在了怀里,“县主!!”
... ...
桓崇掀开帘子的时候,看到得就是眼前这一幕。
那曹家无忧被个侍婢半扶半抱,一双眼睛半阖半闭,长长的眼睫些微地打着颤,一张小脸竟比天上飘落得清雪还要白上那么几分。
西子捧心,不过如是!
桓崇的心脏拧了一拧,赶忙走上前去。
那侍婢,正是他在吴郡时所见得那位管事媪母。见桓崇上前,那媪母却是向着他狠狠地瞪来一眼,再低头哄道,“县主,这处有风,我们回屋歇歇去吧。”
这时曹统也追了出来,他快速行至云娘身边,将女儿接到怀里,急道,“无忧,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父亲的身体,一向不大稳健。
无忧不欲叫父亲担心,她摇了摇头,将气息稳了一稳,顺势扶着阿父的手站起身来。
她朝曹统微微一笑,视线再转向云娘,声音有些轻飘飘的,“阿父,云娘,你们放心吧,我没事的...”
无忧的唇角,明明都委屈地扁了下去,可现在,她又强自撑着,将那精巧的唇角翘了起来。
云娘心疼得无以复加,她刚要开口劝阻,待见了曹统的眼神,又住了嘴,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无忧定了定神,她打起精神,再将眼睫一抬,却是直勾勾地向对面几步的桓崇望了去,“我...与这位桓郎君,还有些未决之事,需要商谈一下。”
... ...
桓崇心中,懊悔丛生。
也不知她到底听去了多少,误会了多少?!
她...可还愿意给他机会,听他解释?!
只见对面那女郎盯着他望了一会儿,她的眼神是那般的专注、那般的明亮,以至于他的后脊梁处都沁出了一层又细又密的汗珠。
而那汗珠,很快就把他的里衣打湿了。
随后,她离了曹统的支撑,小幅地迈着步子,向前行了几步。
桓崇想去扶她,却又不敢真地上前动手。
却见那女郎忽而抿起唇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口中爱娇似地,“郎君站得太远了,可否再靠近一些?”
“无忧私下里有话,想同你细细分说。”
她的两道眉,如淮水之上的烟波笼罩,无端地染上些淡淡的哀伤。
可她的嘴角,偏是突兀地含着那抹笑意,望之使人神摇。
桓崇心中大痛,他几步到了她的身前,道,“无忧,我——”
一句话刚起个头,那女郎将小手猛得一扬,动作干脆利落,竟是出其不意地甩了他一个巴掌。
... ...
“啪”得一声,清脆响亮。
不止桓崇,连曹统和云娘都呆在了当场。
桓崇慢慢抬手,先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自己的左颊,再以一种极慢极慢的速度回过头来。
连那一双望向她的乌珠,闪动了些复杂的光芒。
从来在军中的时候,任谁提到他这位桓校尉,不都要赞一句他那灵活的身法?!
在战场上,他便是凭借着这身功法,以及那一向机警的直觉避开祸事。
然而,在她面前,他训练得再是灵活的身法也没有半分用处。
因为,他从来没对她设过防。
... ...
此一击,无忧调动了全身的气力。
一巴掌过去,她以手心震麻的代价,始在桓崇那张白生生的面皮上,留下了一层淡淡的红印。
嗯,此人果然脸皮厚极!
虽是自损八百,伤敌一千,可乍见他成功被自己打懵,无忧心中快意,总算将方才的那口恶气发泄了出来。
对上他的一双黑眸,无忧毫不示弱。她将气一吐,将眉一竖,怒道,“桓崇,你混蛋!”
“我是人,不是你们男子之间用来争斗的玩器!”
“你和司马家的冤仇,为什么非要将我卷进其中?!”
... ...
桓崇和曹统的谈话,并未说完。
而且,也没有机会说完了。
也不知那桓崇是面上撑不住,还是仅有的那点良心发现,挨了这一巴掌后,他也没有辩解分毫。
他只是与无忧短短地对视了一眼,再向曹统匆匆行了一礼,便打马离开了曹家。
来得时候,还从容昂扬,等到临去时,他的背影却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以至于每每讲到当日场景,曹统与临海公主,便要一番哄然大笑。
顽笑归顽笑,桓崇本人虽是不再登门,可那道诏书还沉沉地压在曹家众人的心头。
幸而庾家这段时间来也未强逼,两家便这样含含糊糊地,将婚期直拖到这一年再入了冬。
... ...
入冬不久,至十一月初,便到了无忧的生辰。
而今年又尤为特殊,因为过了这个生辰,无忧便满了十五岁了。
十五乃笄年,古来女子满十五,便是及笈成人的女郎了。
曹统夫妇不愿爱女受丁点儿委屈,庾家这大半年来又很是安生,于是临海公主借着无忧的生辰之机,邀请了些平日里往来密切的高门女眷,好一同为无忧的及笈礼做个见证。
... ...
生日当天一早,无忧刚从床上起了身,云娘并一众侍婢便笑眯眯地过来向县主问安。
主仆众人说笑一番,不一会儿,临海公主也过了来。
女儿家的笈礼,可是女子成人的开端,是一生中的大事,因此临海公主要亲自指点女儿的造型和妆容。
有阿母在,屋子里总是闹腾腾的。
无忧被众人按坐在了妆台前,她的大眼睛眨呀眨的,不时地往阿母身上瞟去,神色里还带了几分的天真懵懂,好像一只待宰的小羔羊。
临海公主笑道,“看阿母做什么?看你自己啊!”
无忧“哦”了一声,这才应声向镜中望去。
云娘不愧是宫中出身,生得一双打理妆容的巧手。却见铜镜里那人,满头乌丝做了文帝甄皇后的灵蛇髻,再将蛾眉淡扫,唇点朱红。
除了头上未簪上那根象征着长大成人的簪子,镜中的女郎好像一只即将转熟的果子,有些涩涩的青,也有些长成的甜。
镜中的那人,便是自己吗?!
无忧望着望着,心中忽地升了一种恍惚的茫然之感。
临海公主见女儿似是眼睛发直,遂坐在她的身边,一并往铜镜中望去,笑道,“看什么呐?都愣了神?”
无忧眨眨眼睛,她忽地一翻身,扑进阿母的怀中蹭了蹭,娇声道,“阿母——”
临海公主拍了拍女儿的背,眼睛里瞬间涌上些湿意,可一张嘴上笑得全不客气地,“羞羞羞!都成人了,还和阿母撒娇啊...”
无忧咧嘴笑了,却是一本正经道,“阿母永远是我的阿母!等我长到八十岁了,变成一个老婆婆了,我还要每日里和阿母撒娇!”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人都被逗笑了。
临海公主好笑又好气地捏了捏女儿的小脸,道,“等你八十岁,你阿父阿母早就化成灰了。”
“行了行了,别孩子气,一会再蹭,可把脸上的妆粉都花了。”
说着,她又起身和云娘道,“我出去看看,你们准备好,再带无忧吃点东西,等一会儿观礼的人来全了,就引她出去行了笈礼。”
作者有话要说:小可爱们久等了~感谢在2020-03-01 01:57:43~2020-03-02 10:2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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