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小说:佳色 作者:苏台云水
    铜镜里的女郎, 面容恬静,姿态端庄, 看上去是个再循规蹈矩不过的高门闺秀。

    直到——

    无忧转了转眼睛,突地向镜中那人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姿容鲜活,表情灵动。

    那层维持在表面的矜重伪装,立时便消去了。

    无忧笑了笑, 她提起裙子绕过屏风, 待隔着帘子见到外头的飘雪,她兴奋道, “哎呀, 几时竟下起雪啦!”

    这时正有侍婢过来送吃食, 云娘打起帘子,随口应道, “可不是?!今日一早便是阴天,不大一会儿的工夫, 就下了这么大的雪。”

    云娘说着,将食案细细布好, “县主,快来用饭吧!”

    自家县主却已是转出了帘子,站到了廊上。

    ... ...

    无忧就站在回廊的屋檐下面。

    微风夹雪,扑面而来,她伸出一指,便接住了一瓣飘落的雪花。

    雪是冰凝,一瞬间, 便在她的指尖如水而化,消失不见了。

    许是因为今天的雪,一点都不比那日的小。

    无忧心中思绪万千,竟莫名想到了那一日的场景。

    桓崇的话,让她气急了。

    可若说是气愤,又过于简单了,因为事后每每想起那时他说得话,她的心中总会生出些痛。

    那是格外磨人的钝痛。

    除此之外,她记得最清楚的,却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

    他被她一巴掌打懵了,在他回过头来的时候,恰好有一两片细雪,随风落在了他的眼睫之上。

    为了显出自己的无畏,她一眨不眨地同他对视。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看到那几片雪花迅速地融化,很快便将他的眼睫打湿了。

    湿漉漉的睫毛反着水光,配上他那双黒幽幽的眼瞳,看着竟有些莫名的伤感。

    ...哼,活该!

    “县主,你说什么?”无忧突地身上一暖,她回过头来,却见云娘关切地给她披上了斗篷,道,“你刚才说什么‘活该’?”

    无忧微微瞠眼,这才意识到自己把心底的话说出来了。她连连摆手,笑道,“没有呀...我是在想,雪下得这么大,看来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停...不知道,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祸灾’!”

    有郎君这么一个“名士”父亲,自家县主发起痴来,也和那些个不知饥饱、不辩冷暖的名士一个调调...

    云娘笑着瞧了她一眼,却是牵过她的小手,将她拉回房中,“有没有祸灾我可说不上来,但是县主的手有些冷,还是赶快回屋才是正经。”

    ... ...

    刚用过饭食,便有侍婢引了一人过来,“县主,杜娘子来了。”

    “杜姊姊来了?!”无忧惊喜道。

    这时,就见杜陵阳跟着进了屋中,笑道,“无忧,今日及笈,我就在这里先向你道贺了!”

    杜陵阳比无忧大上一些,她是今年上半年及得笈,那时,无忧也曾被杜家邀请过去观礼。

    云娘知道她们二人要好,杜娘子又是个性情稳重的,遂带着侍婢们出了屋去,让她们姊妹俩自去叙话。

    杜陵阳细细打量了一番无忧的装束,“这一身肯定又是公主搭配得,真是好看!”

    无忧嘟了嘟唇,道,“杜姊姊,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究竟是我阿母搭配得衣饰好看呢?...还是无忧穿着好看呢?”

    杜陵阳当即笑道,“自然是无忧穿着好看了!”

    无忧将手指摇了一摇,狡黠一笑,“杜姊姊说得可不对。你该说,‘无论是哪个好看,都盖不过我们无忧生得好看~’”

    说完,她就嘻嘻哈哈地笑出声来。

    杜陵阳好笑地掐了掐无忧的小手,道,“你呀!这张小嘴可真是厉害,今日及了笈,可就是待嫁的女郎了。将来谁若是将你娶去做新妇,可就有的...”

    话没说完,无忧的脸色顿时一滞。

    杜陵阳自知失言,她后知后觉地掩唇,道,“无忧,对不住...你,你已经...”

    曹女郎与那桓郎君的婚事,不止整个晋廷人尽皆知,连下层的寒门也对此津津乐道。

    那曹女郎可是先朝皇帝之后,母亲更是先惠帝唯一的血脉,贵女身份奇高至斯,生得又是天仙一般的样貌,偏生就被那家世寒酸、钱粮不富的军汉求娶了去,也不知是让人唏嘘好,还是嗟叹好。

    无忧垂下眼帘,轻声道,“我没事的,杜姊姊。”

    杜陵阳面露关切之色,她握紧无忧的小手,“那...无忧,你真的要嫁给那个人吗?”

    无忧一笑,“杜姊姊,这是陛下的赐婚呢。就是不愿,又能怎样呢?”

    杜陵阳顿了顿,道,“上回在蒋山上一见,那桓郎君虽家世不显,可容貌生得却还不差,无忧...你喜欢他吗?”

    当世多论姿容,无论男女,皆好美色,是以杜陵阳有此一问,并不稀奇。

    “杜姊姊,你说什么呐?!”无忧收起笑容,坚定地摇摇头,道,“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我讨厌他!”

    ... ...

    两个女郎又说了一会儿话,不多时,云娘进来,给无忧再整理了下妆容衣饰,“县主,杜娘子,前面人都到齐了,公主让我们现在就过去。”

    无忧道了声“好”,她牵着杜陵阳的手,笑道,“杜姊姊,咱们一块过去。”

    ... ...

    因着是爱女的及笈礼,临海公主此番请得,全都是晋廷门第最高的贵妇。

    此刻众人皆落座,只有她一个人坐在上首,却闻脚步声响,后面的帘子一掀,云娘便带了女儿入了正屋。

    无忧一来,满座的贵妇们只觉得眼前一亮,

    只见美人皎皎,弱如扶柳,尤其她垂下眼帘,小步走进屋中时,连腰间的坠子都没有分毫的响动。

    曹家有好女,更兼难得的才貌双全,不想却便宜了那名军汉。

    一时间,座中贵妇们口中赞赏不迭,一个个却又面露惋惜之色。

    临海公主看着乖巧的女儿,心中先是余有荣焉,随后却又感到五味杂陈。

    没等无忧过来,她便起身站到了中间。

    ... ...

    步入正屋前,无忧和杜陵阳松开了拉着的双手,两人一前一后,随着云娘步入屋中。

    方一迈进室内,无忧便感到了各方望来的视线,她飞快地向下面扫了一眼,旋又敛起眼眸,只是嘴角处含了淡淡的笑容,很是得体大方。

    无忧由着云娘引着,待行到了阿母面前,这才抬起头来,将嘴角一扯,软声笑道,“阿母~”

    “欸~”临海公主应了一声,她先为无忧介绍了下在座众人,随后指着身前的蒲垫,笑道,“囡囡,你坐这儿。”

    堂上这么多世家大族的夫人,阿母却旁若无人,将她叫得亲密,无忧抿起嘴角一笑,依言坐到了那垫子上。

    而后,就听云娘在旁,诵读了一大篇专讲女子行止的《德象》。

    就在无忧垂着眼帘,听得都快睡着了的时候,云娘终于读完了。

    临海公主笑道,“今日是小女满十五岁的生辰,值此良时...”

    这时,屋外忽地传来几下匆匆的脚步声,只见一名宫中内侍打起帘子,引着一位年轻郎君进了室内。

    那人人未至,声先来,还没等探入个头来,就听他高声道了句,“姑母!”

    ... ...

    今日是女郎的及笈礼,又怎么会有陌生的郎君来?!

    临海公主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便兀自皱起了眉。

    这世上,又有谁会叫临海公主“姑母”?!

    在座的贵妇先是一怔,面上再都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却见那郎君几步进了屋中,再将那挡脸的兜帽掀开——果然是皇帝司马衍。

    众人见了皇帝,都纷纷起身见礼,司马衍见了满屋的妇人,也是略有尴尬。

    尴尬归尴尬...他再往中间一望,此刻站在姑母身旁的那个妙龄女郎,不是无忧,又是谁?!

    司马衍几步走上前去,见礼道,“姑母,无忧!”

    临海公主自是不待见桓崇,却更看不上这司马衍,她不冷不热地回礼,道,“陛下...”

    “我们正在为无忧举办及笈礼,陛下是来寻我夫君的吗?!”

    司马衍也是个脸皮厚的,他做出恍然大悟状,先是言辞恳切地致歉,“姑母,我只知今日是无忧的十五生辰,不想竟打扰到姑母为无忧行笈礼。”

    说着,他拍了拍手,就见他身后的一名内侍得令上了前来。

    那内侍双手捧着一样物事,那物看来不小,上头还盖了红幔,瞧着很是隆重。

    司马衍笑道,“姑母,无忧是我的表妹,也是我司马家不多的亲族,我...我特意在她的生辰上准备了这件贺仪,还望姑母...”

    说着,他将那红幔一扯,满室忽放华光。

    原来那红幔下竟是一株秀气的珊瑚树,那珊瑚色泽嫣红,枝干散逸,仿佛一树盛开的梅花,一看便是件不菲的珍宝。

    众人望了这一幕,心中又不禁打起了算盘。

    都说陛下对这曹家女郎不一般,今日一观,却见如此宝物,都能被他轻易转手,看来用情之语,所言不虚。

    ... ...

    晋廷在江左,才立了不过短短三十余年。

    司马衍这棵珊瑚树,还是当年他曾祖琅琊恭王司马觐传下来的,后来被他的祖父晋元帝南迁时带到了江左。

    连永嘉之乱,南渡之时都不忘带得一棵珊瑚,足见此物稀有罕见。

    听到众人议论纷纷,司马衍有些得意,他再转向无忧,眼神脉脉,“...无忧,今日是你的生辰,你...把它收下,好不好?”

    无忧瞧了瞧那棵珊瑚树,再瞧了瞧面前的司马衍,不由面露为难之色。

    她刚蠕了蠕嘴唇,头脑中去想拒绝之辞,却见从那敞开的大门处,突地又窜进了一只雪白的小羊羔。

    那只小羊通体洁白,一看便是喂养得极好。它的脖子上还系着一串铃铛,跑动时发出“铃铃”的声响,可爱极了。

    曹家的厅堂里,如何会出现一只活生生的羊羔来?!

    屋中众人吓了一跳,却见那小羊转了转身,竟是直冲向前。

    羊羔虽小,横冲直撞时的力气也是十足。那端着珊瑚树的宫人一下没稳住,他手一滑,那株名贵的珊瑚树竟是“啪嚓”一声,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众人一时都呆住了。

    司马衍的脸色,比锅底还要黑上三分。

    他向那宫人狠狠地瞪去一眼,斥骂道,“没用的废物!”

    说着,他再瞪向那只作乱的羊羔,可那小羊眨了眨眼,却是无辜极了。

    它嗅了嗅地上都碎珊瑚,再嫌弃地叫了一声,将两只耳朵动了一动,浑身再一甩,竟是把身上那半化不化的雪花并着水珠,全部都甩在了司马衍身上。

    新仇旧恨这下齐全了,司马衍将腰间的佩剑一拔,竟是直接向那羊羔刺去,“哪里来得畜生?!”

    那羊羔见司马衍举剑,似是识得了凶险,它“咩咩”叫了两声,勉强躲过司马衍一剑,而后被吓地竟是直向着无忧的方向过来。

    它一边跑还一边叫个不停,等蹭到无忧的裙子,它忽地抬头,向无忧瞪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万物有灵,何况牲畜乎?!

    见司马衍又要举剑再刺,无忧脚步一转,立时拦在了那小羊身前,“陛下,今日是无忧的生辰,还请陛下高抬贵手,莫要害了它性命!”

    司马衍被那羊羔气得双目通红,见无忧站出来,软声求情阻,司马衍缓缓精神,终是把剑收回腰间,“...看在无忧的面上,好吧!”

    他再一转身,高声向一众内侍喊道,“给我查,看这畜生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无忧帮那小羊逃过一劫,也吁出口气。她跪坐在地上,轻轻抚着那小羊的头,微笑道,“好了,不怕了...”

    这时,又有一个男声响起,“陛下不用查了。”

    那声音...

    无忧猛地抬头,向门口望去,却见桓崇适时,跨门而入,他的一只手上还握一根缰绳,道,“这羊是我的。”

    司马衍乍一见他,双目很不得喷出火来,“你的?!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家的羊怎能随意出入人家的厅堂?!”

    桓崇越过眼前的小皇帝,却是望向了他身后那和小羊坐在一处的女郎。

    两双水汪汪的眼睛,却是一样的纯洁无辜。

    桓崇的眼波,似有些化了。

    他再开口,却是淡淡道,“陛下,这只羊,是我家的采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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