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尝闻听阿父在私下里点评, “庾元规起自外戚,然其智小谋大, 有志无才,参闻顾命,措置乖谬。晋政不纲,当可见矣!”
曹统说得这话, 实是有凭据的。
当年的苏峻之乱, 究其祸源,便在于小皇帝司马衍上位后, 庾亮以皇帝大舅的身份力压其他的辅政大臣, 一人独大。执掌权柄后, 他一改王导先前的宽和政策,任法严厉, 人心惶惶;兼之他又与司马氏的宗室之间起了嫌隙,大杀异己, 政局动荡,最终才导致了这场内乱。
其时, 苏峻叛军杀入建康,连小皇帝司马衍也成了他们手里的人质。
最后幸而有陶侃、温峤等能臣与世家联手,共同消灭了叛军,这才将大局平定了下来。
此一乱,险些动摇了司马氏在江左刚刚立稳的根基。
按父亲的意思,这晋廷的朝政若是一直把握在庾亮的手中,只怕是迟早要完。
... ...
年幼时, 无忧在宫中也曾无数次地见到过庾亮。
小时候的司马衍曾经亲口对她说,大舅威势,又极是严肃,他每每见了大舅,总是心中发怵。
只不过,那时的她尚是曹家的女郎。庾亮如何,与她毫不相干,因此她根本没把这当作一回事。
直到现在,她莫名其妙地成了庾亮养子的新妇...
她虽然不了解这其中的内幕,但此番见礼,庾家上下竟能悉数到齐,想来庾亮对桓崇这个螟蛉子颇有些另眼相看的意味。
...这人的身世已然是很复杂了,也不知在他的心中,到底是如何想得。
...亦或,他还有别的筹划不成?!
无忧的心思不停地打着转,她偷偷向身旁的桓崇瞄去,却见他面无表情地肃着个脸,心无旁骛。
... ...
因为看重,庾亮对桓崇和无忧的态度,可以说是相当和蔼了。
两人刚刚拜下身去,就听他道,“不必多礼。”
见桓崇应声起了身,无忧比他稍慢一会儿,也跟着盈盈地站了起来。
“元会一言,震惊朝野。”庾亮笑着瞧了眼垂首的无忧,对桓崇道,“子昂如今可算是意气风发、心想事成了?!”
话音刚落,周围此起彼伏地便起了一阵笑声。
无忧的脸颊一红,顿时有些羞恼。她垂下头去,默默无语,好像一朵含了羞的花。
桓崇一想到夫妻昨夜的摊牌,心中却是苦笑连连。
好在庾亮也并不希求他们的答复,只听他又道,“既是成了婚,等婚假结束,子昂便尽快回来军中吧。事务繁杂,离了你,老夫这边的人手还确是有些紧缺。 ”
桓崇抱拳,应声道,“理当如此。”
他顿了顿,眼光微眯,向无忧瞥去一眼,又沉声补充道,“君父放心,待三日婚假毕,崇自回军营。”
无忧怔了一怔,她不禁抬头向他望去,却见那人目视庾亮,脸上还是以往那面无表情的老样子,似乎丝毫也不为他事所动。
无忧的心中有些惊讶,也是...她只想着去和他撇清关系了,却忘了他现在还有军职。
...有军职,便不能像文臣那般自由随意,时时刻刻都能呆在家中了。
所以,他和她,其实这桩婚事,本身就和别舍而居没什么两样嘛...
想通了这一点,无忧的心里仿佛被装了只雀子一般,不住地扑腾。
若不是此刻身处广众之下、站在他的身边,她恐怕就要眉眼弯弯,笑出声了!
却听那两人再简短地聊了几句,最后,庾亮的视线才转向无忧,“往后,我儿的衣食后院就尽数交由你打理了,还要劳你多多费心。”
无忧忙抬起眼睛,她轻快应道,“君父哪里话!夫君之事,自是媳妇分内之事,责无旁贷,万万当不得‘费心’二字。”
只见新妇面上含笑,双目莹亮,神情真挚不似作伪,看来对这桩婚姻并无他想象中的那般怨怼。
庾亮点了点头,道,“好。”
... ...
庾亮很忙,见过桓崇夫妇后,他便先行离去了。
庾亮一走,屋中之人的表情瞬间轻快了不少,渐渐地,说笑声也大了来。
庾家是可与王家相媲美的大家族,就算是拜舅姑,这么多的人,她哪里能一个一个地面见完。
桓崇似乎对这些礼节也很是不耐,他只是简单地带着无忧去见了一圈庾亮的族弟,其余的子侄辈便全部忽略不计了。
等该见得都见完了,接下来,便是最热闹的“观新妇”一节。
见过舅姑,新妇在床上停坐三朝,任由众位宾客列观,以便考察新妇之容德,这便是时人所谓的“看新妇”了。
待行过此礼,他们也就可以归家去了。
从方才起,无忧的心情便是出奇的明朗。她只想速速将礼行了,等回了家,再仔细为以后的日子做些盘算。
可临到最后的关头,桓崇的动作忽然悠悠地慢了下来。
眼见着新妇停坐的床榻已经置好了,他却只顾着和小叔庾翼谈话。无忧在旁边不时地瞟了他好几眼,这人都不为所动,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她望过来的目光似的。
也不知道他又发了什么疯...
既然无论怎样看他也没用,无忧遂将头别过了一侧。过不一会儿,那人却又突地过来牵她的手。
无忧一怔,条件反射似地就想把手抽走,那人却不着痕迹地用力捏了捏她的小手,眉毛微微一挑,再用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盯着她。
那神情,似乎在质问她,你昨夜的保证呢?
无忧咬了咬唇,任他拉着、引着,慢慢地被他带着,走向了床榻的方向。
... ...
按照惯常的礼俗,新妇在床上停坐完毕后,郎君就须得避开,好方便众人上前围观。
可这个礼俗不避男女,故而也有借机放纵之辈搅合其中,以便浑水摸鱼。
她的容貌美丽,就是不用妆也是盛极。何况今日为见长辈,临来之前,她又上了一层淡淡的妆,更是使人见之忘俗。
桓崇瞧着端坐在床上的新妇,一时之间竟犯了难。
无忧坐都坐好了,那一脸既大方又含着羞怯的姿态也拿捏到位了,这人却又如魂飞天外一般,杵在她的面前一动不动,好像石化了。
无忧忍了片刻,终是抬睫望他一眼。
她那双黑亮亮的大眼向他随意一横,其中透了些淡淡的嗔意。
桓崇迟疑了一下,脚下这才动了一动。
可也只是一动而已,因为他只走到了床头便住了脚步。
新郎与新妇,俱是神仙容貌,两人又磨磨蹭蹭了许久,眼波相望,似是含情。庾家有些好事的晚辈们见状,早就发出了不住地嘘声。
这下再一见桓崇的做派,一阵寓意不明的哄笑声顿时爆发出来。围观众人都心知肚明,无非是新郎护妻,不想让别人接近自家新妇罢了。
这下,不用再酝酿什么情绪,无忧脸上的红晕也藏不住了。
这人真是...!
她不是骨头,他也不是狗,干嘛搞得一副野犬护食的模样嘛?!
... ...
无忧正羞窘地垂头,这时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一声女子的高扬娇声传来,“听说桓家阿兄和新嫂嫂已经到了,我却来迟了!!”
那女郎人未至,声先闻,却听她的音色高亢,此刻屋中坐了这么些人,也没把她的声音盖过去。
况她高声吆喝,几乎视众人于无物,想来身份定然不低。
这便奇怪了...
庾亮治家最是严格,况庾家后辈男多女少,女子又多是如先太后庾文君那般的俊雅人物...却是何时出现了这么个人来?!
无忧不由得抬眼望去,只见在座诸人,有的只听了那声音,便已显出轻蔑之色。
她再向桓崇望去一眼,恰好那人也回过头来瞧她。
无忧方才的羞怯未去,见他瞧自己,心中又有些尴尬似的。她启了启唇,方要对桓崇开口询问,正巧那女子也在几名侍婢的拥簇下提着裙子,迈进屋中。
那女郎一进屋中,先是有些吃惊地向周围看去,随后掩唇道了声,“呀!今日这么些人!”
见周围没什么人理她,那女郎也是一丝不气,她笑了笑,脚下不停,“蹭蹭”地便行到了无忧的床榻前。
... ...
那女郎方一过来,桓崇的脚步便挪了一挪,几乎快挡到无忧的面前了。
他越挡,无忧越是好奇,她微微偏过头去。
待瞧见了那女郎的模样,无忧却是愣了一下。
这女郎的年纪,似乎和她类似,而且她那眉眼之间,说不上来有什么地方竟和她生得有些莫名相似。
可那女郎一动起来,从举止上便又发觉不像了。
那女郎眼睛一飞,便笑道,“桓家阿兄,你这么挡着,柳枝儿又要如何‘看新妇’啊?!”
见桓崇一言不发,她遂绕了过来,走到无忧身边,“这位就是桓家阿兄的新妇,从曹家来得姊姊吧!”
一见无忧,这位自称“柳枝儿”的女郎,眼中就闪出了些异光。接着,她竟然一屁股坐到了无忧身边,还自来熟地拉起她的手道,“早听说曹家姊姊生得天仙一般的容貌,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
说着,她将眼波向桓崇一挑,道,“难怪、难怪...也只有这样的人品美貌,才能把我们家这位大名鼎鼎的‘冷面玉郎’迷了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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