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丝残阳西下, 天色渐渐黑了起来。
建康城门口的卫兵刚刚燃起了火把,便听到黑暗的街巷里传来了一阵纵马声。
马蹄哒哒, 声音急促。待行至近前,那马上的郎君方才将身下的马匹强行拽停。
“什...什么人?!”
那郎君仰起头来,露出一张生得极是英俊的面容,可他偏偏皱着双眉, 嘴角抿得死紧, 透着浓浓的不耐与不善。
听见问话,他从腰间抽出一道令牌, 冷声道, “扬州军左军都尉桓崇。”
桓崇之名, 在如今的建康城,也算是家喻户晓了。
...原来, 这人就是那走了大运、娶了美人的桓崇?!
几名守门的卫兵愣了愣,却听他道, “事有紧急,我需速速赶回军营。”
... ...
出了城门, 桓崇一路上狂奔。
江边的夜风渐冷,吹散了他头脑里的炽热,却也将他两侧的头筋吹得更疼。
在他短短二十年的生涯里,其中有一半的时间混迹于市井,另一半的时间便打滚于军营。
从年幼时的备受欺压,再到后来的上阵饮血,他以为他已经见识过了人生百态。
正因为见识过, 所以他向来冷眼旁观,锻炼出的心智弥坚,遇事从不会乱神怯场。
但就在方才,就在她笑盈盈地说出那一番话之后,他浑身的血液几乎是一股脑地倒冲进了脑门。
她那般的伶俐聪明,怎么可能听不懂他在问什么?!
可瞧瞧她那轻描淡写的态度,再听听她那不痛不痒的答话?!
她明知道他与司马家有不共戴天之仇,她明知道那司马衍的觊觎之心不死,她怎么就能这般大喇喇地去赴宴,再作没事人一般地回来?!
只要他活着一天,她就还是他的妻子。
只要她还是他的妻子,就别想要摆脱他。
那一瞬间,他满脑子想到都是,既然你不遵守自己的承诺,那么我便也不去守那什么鬼诺言!
故而,他将心一横,不顾一切,当真起了夺取之意。
鼻尖缭绕的香气是实实在在的,被他强行按着的女郎也是绵绵软软的...
她的拳打脚踢,充其量不过是落在自己身上的毛毛雨。她越是扭动挣扎,他越是感到一股报复的快感...
直到最后一步之前,许是微乎其微地良心发现,他那叫嚣着的、妄图纵情驰骋的欲望突地停了一停。
再一抬头,他的眼前,映出得只有她那双闪着怨愤的漂亮眼睛。
眼中有泪,却又没真地滚落下去。
光是瞧着她那泪珠子半坠不坠的可怜模样,他的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儿,刚刚硬起来的心肠也瞬间软了下来。
然后,他听到她一字一句地,向他道明了真相。
他以为他受了欺骗,却不想,她才是真正无辜的那个。
只因为一件他心中怀疑的事情,他就能这般粗暴地待她...
他只觉得羞愧难当。
...能把曹家无忧惹得眼中泛泪,她定是极气愤,又极伤心吧。
...她望来得眼光太亮,桓崇忽然不敢再去面对她。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 ...
桓崇单人快马,当晚便回了军营。
第二天早晨一操练,营里的将士们就发觉出了不对劲儿来。
本应休沐的桓校尉非但没有休息,反而臭着一张脸,前来督军。
桓崇在治军上本就严格,暖洋洋的艳阳天,他身上却散发着丝丝的寒气。
而且接连几日,竟还有愈演愈烈的势头。
...也不知到底是谁得罪了这尊煞神,平日里他那张没有表情的俊颜冷得更是厉害。
军中诸人虽是背后嘀咕,当面无不是战战兢兢,生怕不小心行差踏错,触了他的霉头。
... ...
数日午后,桓崇与同僚们正一道用饭。
...她一个月总要派人给自己送两趟吃食的,今天,正是家来的仆役给自己送包裹的日子。
但,以往的包裹往往是上午就送到了,现在已过了午时,那包裹竟然还没到...
难道...她不仅生了他的气,一怒之下,再不想做他的妻子了?!
桓崇食不知味地扒拉着饭,脑中越想越是沮丧,想到最后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忽然有个传令兵跑了过来,大声道,“桓校尉,建康来人找!”
桓崇一愣,狂喜之下猛地站起身来,差点没把面前的食案带倒。
旁边几人也停下手中的碗筷,挤眉弄眼地笑道,“阿崇,你家的仆役又来给你送吃的来了!”
若是往常,他少不得要装装相,可是这回,他压根没把同僚们的调侃放在心上。
桓崇脚下一转,即刻便迎了出去。
... ...
外头的来人,还是那个长了一张圆圆脸的年轻侍卫。桓崇上次向他随口问了几句,知道他名叫曹承,是曹家的家生子,父亲跟着曹统一道来得江北。
那曹承一见他,立刻行了个礼,道,“郎君,县主...”
桓崇瞧瞧四周望来的揶揄视线,打断道,“你随我来。”
那曹承摸不着头脑,还是随着郎君回了住地。不想刚卸下包袱,进了屋里,郎君那炯炯的视线就望了过来,“她怎么样?”
曹承愣了愣,知道他说得是自家县主,遂笑道,“县主身体康健。”
桓崇不满意地瞧了瞧他,道,“她...最近归家了吗?”
听了这问话,曹承更是一头雾水,他想了想,还是据实以告,“县主偶尔会回青溪几趟,公主路过时,也会过来看看县主。不过县主并无在青溪过夜。”
见桓崇的目光软和了些,他忙把手中的包裹小心翼翼地奉了上去,道,“这个...”
桓崇顺手接过,却惊讶地发现里面不是熟悉的肉脯鱼鲊,而是装了满满两大陶罐的液体,“这是...”
曹承笑道,“这是庄子那边今早新送来的酪浆,县主说知道郎君喜欢喝这个,晨起时亲手为郎君调制好的,所以今日才耽搁些时间,来得晚了。”
...他什么时候喜欢喝这个了?
等等...她亲手调得?!
桓崇一阵感动过后,额头突然抽了两下...怕不是如那日一般,甜得能齁死人吧?!
他想了想,又道,“...她有没有说别的?”
曹承道,“县主说酪浆易坏,让郎君收到后尽快喝完。哦,还有,县主说郎君在军中只管忙事就好,吃穿都不必担心,等到换季时,她会把郎君的换洗衣物通通送来。”
...这就是明摆着赶人,不想让他归家了?!
桓崇苦笑一声,伸手倒了一碗酪浆入喉。
浆液醇厚,滋味儿甜得发苦,将他的整个舌尖都麻痹了。
桓崇揉了揉狂跳的头穴,低声道,“你回去吧...告诉她,我喝了,我也知道了。”
... ...
建康宫中。
“陛下,你可想好了?”庾亮蹙眉道。
司马衍点了点头,“杜尚书一家,无论人品,或是风貌,全都无可挑剔...”
他微微含笑,“何况,‘江左双姝’二已去一。”
“...那一个,我已经娶不成了,只剩下这一个,大舅难道还要让我错失不成?!”
... ...
赏花宴后,皇帝司马衍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了。
杜家的女儿杜陵阳入主中宫为后,而庾家的庾柳知和王家的王蔓然分别封为夫人,一道入宫。
这桩婚事对于杜家来说,俨然是惊天之喜。
但婚期定在了八月,他们事先又没有准备,时间上便是紧了不少,就连无忧也只是在婚前短短地见了杜陵阳一面。
于此同时,桓崇却在军中一直没有回来。听说他七月之时便去了北方的寿春,曹承一连数月去江北大营,都没能找见他的人影。
无忧知道他讨厌司马衍,便没多问。
陛下大婚那日,她便随着母亲临海公主一道入宫,又一道离开。
... ...
风调雨顺又一年,转眼再过半月,又会到新一年的元日。
从进了十二月里,云娘便开始张罗着收拾家中,再准备元日的家宴。
虽是家宴,可说到底,家中的主人只有她和桓崇两个。而且,那个军营中的男人还像只飞离了家的鸟,那日一去便没有回头。
他不回来,无忧自是乐得清静。
可到了元日里,无论如何他总是要归家的吧...
想一想,就生出些厌烦。
这日当晚,无忧沐浴完毕,独自坐在妆台前一边晾干长发,一边发着愣。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她名义上的夫婿。不若下次派曹承过去的时候,让他顺便问问,看看桓崇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无忧还在托腮沉思,这时廊下突然传来一阵渐行渐近的急促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沉,行到门口的时候,无忧心中顿时起了个激灵。接着,只听门一推,外面的冷风跟着窜了进来,然后那久未谋面的人将剑一挂,便直接绕过屏风,进了里屋来。
除了头上的兜鍪,桓崇一身的铠甲未褪,外头的冷气撞上屋中的热气,冒出一缕缕的白色烟气。
无忧吃了一惊,却见那人脚步顿了顿,缓缓走上前来,“明日,随我回趟武昌。”
“武昌?!”
桓崇沉沉地呼出口气,半跪在她的身前,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的疲敝,也有些难以言说的乞求之意。
他的眼帘慢慢垂下,再徐徐抬起,终于露出了一对藏着得泛红眸子。
那红色不像冻得,更像是承载了深藏在心的悲哀。
“陶师病重,我要带你回去见他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18 20:50:02~2020-03-20 17:0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只只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