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无忧,爱笑又爱顽。她往往绣口一吐,便是妙语连珠。
明明她同谁都是和和气气,唯独在面对着他的时候,两人一言不合,她的小脸总会变得气鼓鼓的。
她心中应是气鼓鼓的郁卒,而他看来,却是气鼓鼓的可爱。
当她开口朝陶家姊要长草的时候,桓崇便知道,这小女娘怕是脑中又起了什么鬼点子了。
想都不必想,她这个鬼点子,定是针对自己来的。
桓崇本打算置之不理,可那小女娘将一条细细的小胳膊就正正伸在他的眼前,而且一只凝白的小爪子里还握了根长长的苍碧色草叶。
被她那小手一衬,连那根随处可见的野草都显出了几分的雅趣。
何况,他脚下不停,她趴在他背上的身子便跟着一颤一颤,手中那根长长的草叶也随之一翘一翘。
他想忽视这样的她,真的格外艰难。
而后,他便听到她用朗脆的声音,将她所见的“赶鹅盛景”娓娓道了出来。
说到兴头处,她还频频挥起手中的长草,向一旁的陶家姊示意。
... ...
桓崇觉得自己的头穴有点跳。
此刻就是不回头,只听着她满是笑意的声音,他也能想象得出她面上的神情。
她定是盯紧了自己的后脑勺开怀大笑,而且一双眸子还笑弯成了两道月亮,一对漆黑的乌珠里更是跳跃着愉快的光芒。
定是极美,也极嚣张!
他在心中哂笑一声,说她是不食烟火的小仙子,倒还真不夸张。
恐怕她只偶见了赶鹅的趣味,却不知,就是再呆的鹅也是极凶猛、会咬人的。
想到此处,桓崇一言不发,他忽地将紧握住她两条小腿的双手向下一滑。
... ...
呆头鹅!呆头鹅!
占了上风,无忧开心极了。
她一面在桓崇的背上挥着草叶,耀武扬威;一面在心中默默地按着节奏念他,“桓崇呆头鹅”。
她笑得正灿烂,不妨他的双手忽地一松。
无忧的身子顿时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她吓得惊叫一声,随后手脚并用,奋力扒在他的身上,连不小心将那根飞扬跋扈的长草落了地,也是顾不得了。
无忧尖声喊道,“桓崇,快帮帮我呀!”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狠狠摔在地上的时候,他伸出一手提住她那条未受伤的腿。
有了他的支持,无忧心下稍安,她刚刚微舒了一口气,却感到他的另一手像是调整姿势似的,将她向上一推。
推便推了,可他那只手“啪”得一下用力,却是照着她的臀瓣半打半推,将她托了上去。
... ...
声音虽响,桓崇的手劲却并不重。
饶是如此,无忧还是当即就被他打懵了。
阿父阿母婚后多年,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
从小到大,无忧便被他们二人爱逾掌珠。
就连小时顽皮,她泼污了阿父珍藏的书画,摔坏了阿母心爱的玉镯,把阿父气得直唏嘘,把阿母气到眼睛红,他们都不舍得动手打她一下。
可这桓崇,算得什么?!
他凭什么打她?!
无忧委屈地紧咬唇瓣,眼圈一下就红了。
不就因为她笑话了他几句吗?!
什么为国为家的男儿大丈夫,就是懦夫,小气鬼!
... ...
桓崇将无忧背好,大步一跨,便又向前迈了出去。
侧旁的陶亿却是呆住了。
阿崇...怎会动手打一位女儿家?!而那女儿家,还是身为皇帝表妹的曹家女娘?!
无忧的小脸泫然欲泣,桓崇却是不言不语,他脚下不停,已是渐渐走远了。
陶亿赶忙快步追了上去,道,“阿崇!你...你...”
桓崇仍是面无表情的,他风情云淡地解释道,“抱歉,刚才手滑了一下。”
他的声音平平板板,听不出一丝的诚意。
也不知他究竟在同谁道歉。
陶亿狐疑地看着他的侧脸,怕无忧误会,她又赶快向无忧致歉,“无忧,真对不起,阿崇手滑了一下。他...不是故意的,你千万别同他生气。”
从方才起,无忧便住了声音,她把一张脸埋在曲起的手肘里,让人看不清表情。
听了陶亿的话,她将脸在手臂上蹭了蹭,随后抽了抽鼻子,抬起头对她道,“陶姊姊,我没事。”
她还是笑着的,可嘴角上似翘非翘,看上去矛盾极了,“陶姊姊,我累了,想先歇一会儿。”说罢,她便将头埋了在桓崇的肩颈处,再不发一言。
... ...
杜陵阳的身体确是孱弱。
方才无忧掀她衣袖的时候,司马衍也看到了,她的胳膊上被割出了一道血肉狰狞的伤口。
这都好半天了,那伤口也不见好,甚至还偶有渗血的情况出现。
司马衍心中焦躁无匹,若是杜陵阳出了什么事,杜家父子定是饶不过自己去;然,若是无忧出了什么事,他连自己都饶不过自己!
杜陵阳一偏头,便瞧见了司马衍那双皱起的眉,那只抿下的唇。
她眨了眨眼,便有泪盈于睫,“陛下...都是我不好...”她嗓带泣音,“若不是我方才踩空,也不会受伤...无忧也不会一个人留在林中...”
司马衍脑中正另思他事,听杜陵阳突然发话,他怔了一怔,忙转过头去瞧她。
这一瞧,便刚好对上了她那双饱含热泪的眼睛。
小女郎的眼眶,哪里能承受得了这样多的眼泪?
只见一滴泪珠好像珍珠,顺着她光洁的面颊便滚落下来,“陛下...”
能与无忧并称为“江左双姝”,杜陵阳的容貌生得自是不差。
然而与无忧的天真开朗不同,杜陵阳因着体弱,别是一副单薄之感,偏她的五官精致,此刻盈盈垂泪,更显楚楚。
这是一种,与无忧截然不同的姿态。
明明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了,可在他的印象中,杜陵阳便只是无忧身边的一个影子而已。
司马衍心中登时一跳,他向来眼中只有无忧的笑,哪里见过杜陵阳的哭?!
他愣了一下,而后低声安慰道,“杜...娘子,这只是一场意外而已,别太自责了。”说着,他一指山下的入口,道,“你看,我们马上就下山了。”
杜陵阳泪中含笑,她垂下眼睫,“嗯”了一声,随后伸手入袖,想去取出手帕拭泪。
但她毕竟受伤了,伸手取了半天,连身上都急得出了汗,却还是取不出那片手帕。
就在她焦急之时,有一方柔软的手帕轻柔地覆在了她的面上。
杜陵阳惊讶地抬起眼帘,却见司马衍正认真地给自己拭泪。
完后,他像是有些不敢面对杜陵阳似的,将那方帕子塞进了她的手里,“杜娘子,别再哭了。现在治伤要紧,咱们还是快些下去吧。”
杜陵阳面上一红,她点了点头,声如蚊讷,“还要快些把无忧接下来。”
“嗯。”
两人一前一后,这便下了山去。
等他们二人走远了,远处的周光这才显身。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眉毛微挑,再回想起方才见到的一幕,他摇头失笑,“这小皇帝...还挺多情?!”
... ...
后半段的山路上,无忧伏在桓崇的背上,安静地出乎寻常,似乎竟是睡了过去?!
陶亿对着一动不动的无忧望了片刻,她寻思了下,迟疑道,“阿崇...”
桓崇微微侧头,瞧了她一眼,平静道,“阿姊,什么事?”
无论如何,阿崇今日对无忧的所作所为,还是太过逾越了些。
陶亿本想与他谈谈方才的举动,可见了桓崇看来的眼光,忽而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偷偷瞄了桓崇一眼,忽地讶异道,“阿崇,你胸襟那里..露出来得那两支是什么?是菊花吗?”
桓崇向下一扫,原来方才无忧扒着他的时候,将他的前襟扯松了,又走了这么长时间,前襟敞开的幅度更大了些,刚好露出了暗袋里他藏起得两支花。
一花、一吻,桓崇微微一笑,轻声确认道,“是花。”
他若无其事地往身后一扫,又补充一句,“别人送的。”
陶亿的一颗心顿时如淋冰水,冷了一大截。
... ...
眼见着就快到了山脚,桓崇侧头望了眼无忧,向陶亿道,“阿姊。阿姊?”
陶亿回过神来,她扯出个微笑,道,“什么事?”
桓崇道,“我是男子,此时不便出去,我就和曹娘子等在此处,还要麻烦阿姊去寻人过来帮忙。”
陶亿瞧了眼趴在背后,无知无觉的无忧,她恍惚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便从入口走了出去。
桓崇皱眉目送她的背影,等陶亿走得看不见人影了,他背着无忧又四下转了转。
终于,在入口附近的一处偏僻角落里,他发现了几块石头,其中有一块颇为平整,正合坐卧。
桓崇背着无忧便来到了那石头处,他刚刚半蹲下身,想把背上的小女娘慢慢放下去,无忧却是立时放开了抓着他肩上衣服的小手。
原来她早就醒了?!
他笑了笑,不及转身,肩颈处就是忽地一疼。
那颗漂亮的小脑袋,此刻正伏在他的肩上,滑如丝绢的发苞蹭在他的脖子上,而她那口尖利的小白牙,正咬在他毫不设防的颈根。
见他愕然的回望过来,那小女娘这才收了口。
鼻尖是红的,眼角也是红的,可她却是扬着下巴,笑着撂下狠话,“桓崇,我讨厌你!我讨厌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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