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众人中,桓崇是最后一个知晓陶亿订婚的。
去岁重九,他才将小女郎背下山来,便遇上匆匆来接女儿的曹统。山道入口处,曹家父女俩你问我答,寥寥数语,无非是想速速将他打发走人。
桓崇深感无趣,辞别后便独个儿下了山,径直去陶家的帐子寻小陶将军。
这些年来,陶家的子侄辈还是头一次出席建康的重九宴,因此他们照着规矩,也学着建康的世家,在一旁的空地处立了帐子。
桓崇往那林立的帐子处看去,不想,竟是一眼就望见了独属陶家的那顶。
毕竟是陶家人,立得帐子也秉持了陶公一贯的简朴作风。
只见那顶灰扑扑的帐子,夹杂在众多斑斓的锦帐之中,仿佛一只秃了毛的公鸡立于鹤群,异军突起。
... ...
正值宴后,诸人游乐得游乐,论道得论道,此处帐内大多无人。桓崇与外面的仆役微一点头,抬手掀开帐幔,便跨了进去。
刚一入帐,他便感到了一股极为僵冷的气氛。
帐内只有小陶将军与陶家姊两人,小陶将军似有不虞,陶亿却是默默垂头,只怀中还紧紧抱着那只他从戏射场上赢来的花球。
一见桓崇进来,对坐的二人四目,纷纷转向了他的方向。
桓崇怔了一怔,上前分别见礼,道,“阿兄,阿姊!抱歉,我来迟了。”
小陶将军的名号中带了个“小”字,但他的年纪实已不小。他既是陶家的世子,又是陶侃指定的继承人,还是陶亿的长兄。虽才干与其父陶侃相差甚远,但其行事颇有乃父之风,在陶家后辈中讲话一向很有威望。
见桓崇来了,他起身道,“无妨,显明已知会于我,况我这里也没什么大事...”
说着,他向独坐原地的陶亿望去一眼。待目光落到她怀中的红黄花球上,小陶将军顿了一顿,又转而笑道,“阿崇,今日戏射,干得漂亮!你可是大大给我荆州军长了威名士气!”
桓崇摆了摆手。
小陶将军横踱数步,拈须又道,“我本来以为,建康子弟不过一群酒囊饭袋。今日一见,那王家二郎却着实让人惊喜!阿崇,你曾与他相竞。你来说说,对此人感观如何?”
桓崇微讶,他仔细回想了下当时的场景,而后道,“王家二郎骑术、箭术颇精,崇险些不敌。想来此人虽出身江左世家,身上却不乏军中男儿的血性。”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陶亿向他投来哀怨的一眼,而后她狠狠地掐了两下怀中的花球。
那花球承力,顿时落下了两根细长的金丝花瓣。
桓崇正不明所以,却听小陶将军大声笑道,“阿亿,听见没有?连阿崇都认为那王家二郎不错!你一个女儿家,能嫁得这样的郎君,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 ...
桓崇这下是真的惊讶了。他目光一转,再停到了陶亿身上。
陶家姊,竟然要与王家二郎要结亲了吗?!
可最初的惊讶过后,他便又觉得理所当然了。
陶公虽是当今政坛的重臣之一,但相比王导、庾亮,他更多是游离于建康朝廷之外,常驻长江上游的荆州武昌。
他吃惊,是因为陶、王两家,先前从未传出过联姻的风声。
他觉得理所当然,是因为陶亿今年已过了十八岁。
若按照一般的人家,这般丰熟的女郎如何还能待字闺中?
早在三年前,她就该嫁人了。
只是仗着老来得女的陶侃,以及她身后陶家的撑腰,陶亿的年纪虽大了些,求娶者依旧是络绎不绝。
可就是一拖再拖,出阁的日子也不过就这一两年罢了。
桓崇对上小陶将军那若有所思的双眼,他唇角一弯,露出真切的笑意,惊喜道,“竟是这般?!”
随后,他走上前去,等到了陶亿面前,再深深行了一礼,“如此,崇便先向阿姊道一声恭喜了!”
陶亿却是慢慢站起身来,她猛地将那花球往他身上一抛,再一转身,便跑出了帐外。
... ...
“桓崇?桓崇!”
桓崇犹在出神,忽听“啪”得一声,一只软软的小爪子像拍蚊子似的,直接拍到了他的脸上。
他下意识便将那只小手用力握住,眼神渐渐恢复了清明。
眼前,那曹家无忧朝他无辜地眨巴了两下眼睛。
她将小手在自己的掌心挣了两下,见挣不开,她立刻可怜巴巴地扁起了一张小嘴,娇声道,“桓崇,你弄疼我了!”
... ...
无忧心中纳罕。
也不知这人方才想到什么,前一刻嘴上还说着话,下一刻竟对着她木木地发起呆来。
她喊他两声,他没反应;她推他两下,他还是没有反应。
最后,她一个不耐烦,小手直接朝着他那张俊脸轻拍过去。
力道并不重,但一下过去,还是响起了清脆的“啪”声。
桓崇目光一暗,霎时就被她打醒了。
... ...
嬉、笑、怒、骂。
与他斗了这么长时间,无忧的脑筋转来转去,终于想到了装柔弱这招。
克敌之术,智略百出。
大丈夫尚且能屈能伸,她一个小女子,用之试之又能如何?!
反正又不吃亏。
... ...
看着眼前的小女郎,桓崇的头筋又开始跳了。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一眨便似出了一汪水,她的红唇软软地蠕了蠕,似要开口,偏又忍住了。那模样,格外的娇弱、无助、又可怜。
明明是她先甩了他一巴掌...
他还没怎么样她,就不得不在她这股子娇气劲儿面前俯首认输了。
桓崇觉得,自己的肠子都快要郁闷得拧出一段段的小结来。
可无奈归无奈,他叹了口气,紧握住她的那只手还是微微松开了些。
... ...
无忧舒了口气,她不着痕迹地动了动自己的小手。
就在她的指尖马上就能抽离他掌心的一瞬,桓崇极快地出手了。
他将她那只略微有些凉意的小手重新执起,而后按到了被她拍过的那侧脸颊上,仿佛那处之前已经被她打肿了,要再用她的小手敷一敷似的。
无忧缩了缩身子,却听那人忽地沉声道,“曹家无忧,若你仍肖想那王家二郎,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
无忧一怔,这又算哪儿到哪儿啊?!
接着,又听他用那让人格外厌恶的语气道,“若你明年春能回建康,尚来得及参加阿姊与王恬的昏礼。”
看看他这想当然耳的态度,无忧气得简直想再给他一巴掌。
她什么时候“肖想”过那王家二郎了?这一切,不都是他的“臆想”来着?!
无忧横他一眼,气恼道,“与你何干?!反正王家、庾家、谢家...建康的郎君多如牛毛,若真想嫁人还不容易?!”
“可嫁个你中意,又有复国才干的,却是凤毛麟角。”桓崇蹭了蹭她柔嫩的掌心,乌黑的眸子直视她的眼睛。
他蹭得她有些痒。
无忧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怎地?郎君又有高见了?”
“莫非,你心中还有合适的人选不成?!”
此言一出,桓崇的眸子里立时涌动了些奇异又古怪的光辉。
他将她的小手,慢慢地顺着他的脸颊,最后移到了他的唇上。
他的唇,便挨着她柔嫩的手心。
他一说话,热气便将她的小手烘热了,他的唇瓣更是擦过她的手心,痒得有些难耐。
却听他道,“曹家无忧,你嫁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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