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章·宿孽因情1

小说:飞女正传 作者:碎鸦
    其实大多旧相识,都唤傅言“囡囡”,尤其傅家亲眷支庶。

    她非独生,有个小七年的嫡亲妹妹。大囡囡,小囡囡,偕由傅奶奶伶仃养大。

    个中原委,还得细说从头。

    傅言父亲傅鹤汀读书发达,发迹早,而立年便成了稠人广众皆闻名的地产巨贾。与夫人本是贤伉俪,可惜男人一旦功成名遂,容易浮荡,用好身家因势利导去沾惹风流债。没安分几年就开始膨胀,专精吃喝嫖.赌,典型破落户。

    傅言约莫长到七岁左右,傅鹤汀在外包名模的秘辛败露。情妇特为寻上门来,给正房当面锣对面鼓地看自己隆起的肚子,恁伤阴骘的事,她行得堂堂正正。

    你老公搞大的,傅鹤汀打发我生下来,你们傅家人看着办罢!一句话,捅破傅母的天。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傅母做好做歹也是正派佳丽,此番委屈不得不抗议,从而找了个月晕知风夜,掌驾私家车与傅鹤汀边行边交涉。要么离婚要么挥刀斩孽缘,只两条路,搁上台面要他选。

    傅鹤汀的态度暧昧极了,一直顾左右而言他。

    谁要做这劳什子选择题,于他而言只想全都要。

    Both are OK,做人的精髓是一劳永逸。

    终其,这吊儿郎当的回应打中了傅母的七寸,延安路高架上猛将油门碾到底,丧心病狂地冲破护栏坠下去,以一车两命的悲剧收场。

    啼笑,事故点就在九龙柱几米开外。全上海早讳莫如深的事,这柱子邪性,为了驱龙压阵才建在那里。

    能镇住龙,却没镇住傅母的心魔。

    傅言就此幼年成孤。

    殡礼当日下霪霪阴雨,小姑娘穿身玄洋裙,硕大黑伞下形容始终愚钝呆板。傅家左右逢源,暂厝日造访的悼客极多,一张张伞花底的眼睛掠过她,不多时就将其与奶奶挤散。

    傅言像是魇住了,良久后才还魂般哭将出来。

    老太太着急忙慌找到人,看见她泪眼朦胧地,用唇语唤了两个无声字:

    妈,妈。

    人非草木,心悉肉长。傅奶奶当即强济精神敲定,这孩子日后就养在她膝下。

    上一辈的孽债,不该当累及无辜的后代。

    从而,当那名模娩下一女后找来,弃女加讹钱。

    老太太当她面摔了玻璃罩,“侬个洗骨头,休来再纠缠我们,孩子我来养大。日后你也没资格与她相认!”

    那是暮春烟雨时序,老太太为小孙女换上新襁褓,牵来傅言一并互认。

    “你以后会有一个妹妹。”傅言仰面迎上奶奶腕口的玉镯,听她极绵细的话音,“奶奶给她定名‘傅净’好嘛?”

    温言软语,唯愿你们一生山水明净。

    *

    武康路280弄1号,是傅奶奶与孙女相依为命的住所。

    一幢宽绰的复式小洋房,花园四周绕白石卐字阑干。早年奶奶思动,眼见此路一带大有旅游营销的风头,遂由已上大一的傅言出谋划策,着家开了个中餐档口,消磨闲暇,挣点外快。

    只可惜老太太学不来那些个网红路数,再有巧炊的手,锦上无添花,终究在同行竞争中败下阵。

    此路不通,改道而行。没名堂的儿子横竖遗下不少房产,老太太或给赁出去,或请人打点成日租名宿。

    生财有道,时机对了,就会同她一样日进斗金不在话下。

    傅言常于视频连线那头笑她,“您真真成老富婆了,假以时日没准登顶福布斯榜。”

    笑归笑,粉饰的是一位孤老背后的呕心艰屯。

    老太太向来心比天高,轻易不做小伏低,一辈子把独立女性的精神奉为圭臬。年轻时不认小,岁数大了亦弗认老,该揽的财必须揽,该赢的嘴架从不示弱。

    也就因此,才与傅老爷子成了离心劳燕。

    傅老爷子傅明栋,祖辈由北南迁来的上海,也是个殷实的商家。原本有个情投意合的欢交,早早双亲定下媒妁之约,偏生她英年早逝,一段佳话故而抱憾早夭。傅明栋长情,忌日之后一度潦倒颓唐,甚至夸口“此生不再娶”。母亲骇得连夜难眠,数次垂泪央求,他便总是搪塞延挨。

    慢慢,待他心殇渐逝,打算重振面貌。恰巧世交姚家人上门表意,其实二女早就对他芳心暗许。母亲大喜后来与他知会,傅明栋仿佛得过且过,叹着气答一句:“就她罢。”

    这姚二便是傅奶奶。

    讲定了,择吉日就大嫁风光,新婚燕尔男女傧相的阵仗格外隆重。傅奶奶披仿古的凤冠,由人搀着在炮竹声里跨过傅家门槛,心里莫提有多激奋。她做成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所有怀春少女艳羡不及的。

    可傅明栋这头,思想全不一样。娶了白玫瑰,心里头硌着朱砂痣②,再怎么勉力也无法投入这段姻亲。

    他面上把傅奶奶敷衍得密不透风,私底无数个夜里对窗望月,缅怀心上良人。郁结久了,计划找个办法弥补对故人的歉仄。

    怎么补?

    为她与他过继一个儿子。

    这想法萌芽的时候,傅鹤汀都十四岁了。

    傅明栋于两头都有愧,但太过顽执,终究还是悄默声地先斩后奏。他当时有个老同窗,落户京城后在仕途上很是发达,只是作风不清白,瓦璋好几个,一个个地都不是同母所生。私生子养在家中总于面子有损,遂大多往别家“处理”。

    傅明栋得知后与他接洽妥当,拣其中一个面目投缘的领回家来,就这么昏头昏脑过了继。

    这还得了?摆明了离间夫妻之情呀。

    东窗事发,傅奶奶当晚就挺着孕肚,一气之下回了门。离!她心硬如铁得很。

    然而到底,姚父身子骨一直不好,经不得外事激打。傅奶奶顶顶委屈,在卧房里把自己关看良久,哭到无法成眠,最终还是折中决断:

    不离可以,我与你今生老死不相往来。

    一生转瞬即逝,巾帼何患无夫。

    老太太看得、想得,都透彻。虽然梦回淌泪,心有不甘是常有的事。毕竟枉付了一段青春。

    这段过往傅言鲜少听奶奶提及。

    傅奶奶究其一生,为二位孙女营造的都是和美融融的家庭氛围,两个囡囡迄小吃穿用度不愁,各学一门乐器,分得的零食嘉赏皆一碗水端平。屋外无论风雨,二人永远浸润在她的柔爱里。

    傅言跋涉江南江北,每每夜至参横总怀念祖孙三人在家院里赏月的场景。

    奶奶怀抱两人,于老藤椅上握住阖起的纸扇对月,“月要圆满,人也要圆满。”

    如果你们的一生是把折扇,待笔酣墨宝之时,愿你们能无愧写下:

    “圆满”二字。

    *

    赶巧,傅言从荣府宴归家的该个晚上,夜月昼星,月极盈满,在梧桐枝桠里做巢而栖。

    阖上院门,她先高唤一声“奶奶”,兀自痴笑得脸烫,掏出手机对月一照,相片即刻趁热iMessage给沈读良。

    文案附的: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赞]

    老男人估计作兴这套,傅言心神荡漾。

    谁知,那头奇快的速度来讽刺她,“太out了,此等老干部风留给你们领导罢。”

    她笑到惊醒枝上眠雀,整间院子都是回音。

    那厢,洋房二楼昏黄偏角的格窗里,倏地哐啷一下瓷璃碎散的声音。

    打在傅言心上,骇得一怔。她瞬时惶惶向屋里疾跑,忧心的声口询问奶奶。

    讲真,自打傅净离乡上大学,家里仅留一个房妈日常看照奶奶,傅言是怎么着也难心安。老人家没个病痛也不合常理,总使她出了门也提心吊胆的,日常不给去电寒暄就不踏实。

    傅家窄仄的红木阶,傅言在上头踢踏出震动屋瓦的步音。

    偏偏,呼唤还不得回应。

    她急得快哭。

    幸好赶到了一瞧,人安然无恙。老太太跽坐在地板上,老年机跌在脚跟边,光亮的屏幕还显示“正在通话中”。

    傅言悬起的心未放,过去扶她,“怎么了嘛?真吓死我了。”

    老太太迟迟噎语,丢了魂般。

    手机漏出两声疑问的“喂”,傅言刚要拾起,老太太一骨碌拧紧她袖子,翕动双唇艰难讲了四个字:明,栋……走,了。

    *

    突发脑卒中走的,人死如灯灭。老太太一句“老死不相往来”成了谶言。

    傅明栋到死都未再出过远门,守着金山亭林镇的老宅暮年养静,是幢民国孤岛时期留下的旧居。以是,吊唁自然在此处进行。

    傅言清儿八早便订了辆专车,陪奶奶赶赴过去。路上,老太太俨然仍在发懵,叫她一声得候上半天才给反应,且双肩要耸上两下,打摆子似的。

    傅言心有戚戚,随行揣了救急药以防万一。

    沿途风景愈发催生回忆,近乡情怯,老太太方始揩起眼泪。

    囡囡,我恨了一辈子的人,为何真走了我还是那样悲恸。

    这问题,于无甚经事的傅言无解。

    她替奶奶拭眼泪,望见老人家哭自个儿眼眶也泛酸。逞强一辈子的人,从而哭起来更显得可怜。

    只好搂紧奶奶解劝,说您讲过的呀,有圆满就有遗憾,碰上有缘无分的事我们就努力放下罢。

    明明柔声柔气的话语,具形上老太太的心头浑似刀尖绞动。

    于是一直老泪滂沱,专车倒像乘着她眼泪抵步的亭林镇。

    镇口早有人披麻戴孝等着,挨近了看,差不离都是老太太的妯娌。

    也即弟兄的遗孀。

    傅家仿佛有咒缠宅,留不住男丁,年历翻过一轮,家里就要灭一盏灯火,傅明栋熬至现在已是奇迹。

    老太太踉踉跄跄下了车,与一众妯娌抱头悲声一阵,叙了一番契阔后,才强且镇定地捎上傅言回宅。

    人是昨日下午殁的,吊唁尚在为遗体小殓的状态。

    大太太已经老得鹤发鸡皮,走路拐不离手,到停殓的偏房门口顿步,颤颤回眸向傅奶奶,“你带囡囡进去看看罢,我就不去了……造孽啊造孽。”

    傅奶奶极迟钝地应言,正要进,傅言扽住她摆摆首道:“奶奶……我就不进去了。”

    “好,你去外面憩憩罢。”老太太轻拍两下她的手。

    虽犹豫,还是首肯了。

    毕竟囡囡的确与她这爷爷素无照面,更不妄想有情分在。兼且,这孩子恁小的时候就对白事有了浓厚的阴影,也不好刻意揭她旧疤。

    傅言目送奶奶进去,望着她一逼近孝幔便难忍哀凄,趔趄趴将下去,整张脸扪在床头痛啼。

    啼不尽的泪,一生都在压抑的泪。

    一声轻叹,傅言默默回身往远了走,起起落落的哭丧声裹挟着她,又使她这个泪腺毫无动容的人感到排外。

    敞阔的前厅被布置成灵堂形容,大太太跪于蒲团上拜了三炷香,由人搀起来间叫住她,说囡囡,好孩子陪我讲讲话。

    傅言急跟过去,替换旁人扶住她。“您身子还康健嘛?”她本能地问,转念的功夫领悟问得很傻。

    大太太可能耳背,对这问题无痕地忽视了,下颌朝张罗汉椅偏一偏,意会她搀自己过去入座。

    傅言得令照做。

    “你出生的时候,大奶奶去医院看过你的。这么多年你跟着你奶奶,即便没来过,可我一眼还是认出了你。”大太太搁下拐杖,拿来一叠铜色封面的软本,眯瞪眼睛信手乱翻。

    傅言看清那大抵是家谱一类的物什,稀里糊涂颔首称是。

    “但也该让你认认我们傅家的人,落叶归根嚜。”大太太咕哝着,枯槁手指掀开一页再一页,终究于近三代世系的页面留停。

    她看不太清树状图上蚁大的字眼,多半凭印象给傅言清数。

    老年人讲话总似喉里咯痰,含糊稠腻不清,傅言只好挨近些附耳倾听。

    这一来,倒恰巧使她形同抹开眼前水雾,看清了谱上所有的名姓。

    大太太的指腹巍巍地,挪向二代一排的最次位。

    傅言遂声看过去,登时心里擂鼓宣天。

    “这个,你该唤他小叔,二叔也行。”

    老太太讲完,缓缓移开了手指,露出底下的字:

    傅行舟(沈读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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