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室里是黯淡的灰黄色。
“过继的,虽早不在我们家了,倒也算傅家的人。”大太太微茫的语调。
傅言怔得很,反射性脱口,“不在我们家……那去哪了?”
大太太说话缠夹,抿了口旱烟粗嘎地笑,“傻孩子,自然是回血亲身边了。”
“祖籍呢?”
“北京。”
四两拨千斤的二字。
傅言偎在椅边的腿跌下去,好似一顶帷帐訇地被拽塌。
恍神间,大太太的儿媳玳晴欺过来,俯身为她右臂别了只孝章。
乡俗作兴,意在表露对逝者的孝心。身前恩怨几何,身后礼数都要做足。
大太太知会她,这是你大表婶,问个好。
这玳晴是个玲珑的主儿,生得端凝富泰相,夫婿原是鼎鼎有名的桥梁工程师,监工时坠崖而亡,天妒英才,好不唏嘘。
眼下她手扣到一起柔笑着抢白,“真是‘落花流水春冬夏,黄口小儿渐长成’,一晃眼都这么大了,出落得俏生生的。大学毕业了伐,做的什么工作呀?”
在惊惶与混乱中,傅言不忘朝她颔首作答:“记者。”
“哎哟是上电视的那种嚜?可真有出息。”
婆媳俩你应我和地评赞,话音就在耳根底下,却无论如何都具实不到她心里。
此番荒唐怪诞的程度,堪比傅言少女时代嗜好的狗血剧。
她自我开慰,巧合,一定是巧合。
玳晴注意到婆婆手中的家谱,凑下去瞥两眼,眸中浮起一层怅然的颜色。
她讲话较有条理,从而慢慢为傅言抹开了那层迷雾。
提起话来长,这二叔是刚足百天便抱来的,论辈分论岁数都做小。
生母风传是个艺人,斡旋在仕宦间的交际花,与沈父有过一段露水情缘,未卜意外有孕,后者却父命难违地裁断了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①
沈母十月怀胎产子,未出月就将儿子抛弃在沈宅门口,从此销声匿迹了,像是世上从未来过这号人。
而沈老爷子又是个慈心肠,看不得上代人的业障殃及幼子,遂捡了沈读良,雇个姆妈安顿照料他。
捡归捡,也不能误清白身家,才有了这遭送养之祸。
为何是“祸”?
得说上老爷子后来的怪病。他原先是戎装出身,从前线退下后到总部居了个闲云野鹤的散职。照说身体硬朗、小日子悠哉的,合该美意延年下去。偏生一场高烧打了岔,打那起整个人都恹下去了,成个煨灶猫,体力精神每况日下。
一家子鞍前马后地带老爷子寻遍了名家会诊,中医西医双管齐下,愣是查不出症结所在。
有人斗胆提醒,莫不是脑子生了毛病?去给心理医生看看。
触霉头了,把沈家人气得跳脚,你怕是风大闪了舌头,说我们老爷脑子有病!
不中听的话,转念咂么咂么好像是有些理。
可这一家都是老学究,看心理医生呀,好出洋相的事。于是剑走偏锋,请了名半仙来布下八卦六驳,参参老爷子的生辰命理。半仙一通玄虚卖完,说老爷子是恶报当头,子债父偿。
沈父纳罕了,您给铺开来讲讲。
那半仙丢他一个讳莫的眼神,还铺什么?祸根就出在你身上。
此一提点,阖家醍醐灌顶了。
原来还是沈父那几笔风流债的事。
送走了半仙,弟兄姊妹围炉夜谈几回,商定先接个私生子回家,当是给老爷子冲冲喜,对外就称是正妻生的,送娘家养了几年罢了。
沈父在这头听着七嘴八舌的,炉上飞着零零的星火,如同尘梦,倏然就使他想起了沈读良的生母。
就此,傅言这二叔在傅宅檐下养到十七岁,命运如狼毫在纸上拐了个弯儿……
又收梢回最初的起点。
言尽于此,傅言耳道里就像有戏班子在锣鼓打前场。
玳晴沏了滚滚的茶,给她握在手中,热气洇着对面高挂的“奠”字起了雾。她瞧上大表婶,咽咽喉问:“那……可晓得二叔的生父名姓?”
瓜子嵌在门牙缝,玳晴咔地一下咬碎,
“叫……沈万青。”
傅言当啷摔了杯子,酽茶溅裙摆一片秽湿。
*
奔丧的人踏破了傅宅门槛,把停灵守灵过了,便要大殓殡葬。
奶奶坐在背风口,头罩白粗麻布,侧身与傅言讲白事的讲究。
通通没入她的耳,傅言面目离神,手在奶奶的紧攥下越发冰凉。
奶奶来问:“怎么了囡囡?”旋即又被随礼的人唤过去。
“老夫人您节哀,孝妇少恸。”
老太太心中复杂滋味,默默收下礼金,眼尾噙的泪水又淌进鬓角里。
遗像就供在正厅高堂上,两侧白烛檠照得明晃晃,她稍不留心就能扫见。那样陌生却熟稔,同床共枕过、挚爱又毒恨过的亡人。
这一下,前情往事统统化成齑粉。
全抛脑后,快意余生。②
老太太在原地耽了一会儿,揩揩眼泪坐回傅言身侧。
“累了?”她目视孙女一脸晦涩的痴样。
后者充耳不闻,一直不言声,双手绞到骨节都泛白。
老太太骇了。
这情貌还是儿子儿媳殡礼上见过的,素来欢实的人怎就突然傻相了,难不成染了丧事的晦气?
“囡囡啊……”她唯恐把人魂喊丢,捂起孙女的手搓搓,捧到嘴边呵气,“出什么事啦?别吓奶奶呀。”
视线那头,傅言的双眼结层水壳,整个人持续宕机中。
玳晴到后厨关照好丧宴的琐事,出来打祖孙前走过,提了一嘴,囡囡刚才摔了茶杯,莫不是被什么脏东西吓着了。
奶奶立时扶她起身,“作孽作孽,早晓得不带你来了。你去大表婶房里憩憩好伐?”
“行的行的,我房里被褥昨天才晒,暖实得很。我领你们去。”
傅言好似抽空棉絮的布偶,由奶奶搀着跟上玳晴的脚步。
老太太一个劲于她耳边唤,“好囡囡,太阳下山啦,回家吃饭睡觉。”
“工作太忙,累着了吧?”
“可不是呢,前几天才回来的,到了家也不安生,领导尽给她重担苦差,大好的年华天天熬夜,也不晓得奔头在哪。”
“没法子,各人头顶一片天,生活总是苦乐参半。囡囡好歹谋的体面生计,像我家那个,才真真是不晓得出头之日。”
两人齐齐一声叹,左右相夹着傅言迈进了偏房。
玳晴的卧房甚是清心寡欲样。
朴实的家私,旧式的布置。只一味,硬板床上覆的还是当年随聘的婚被。殷红的底子绣呈祥的龙凤,在空落的居室里平白催生闺怨。
玳晴先行一步去整理被塌,嘴里噜苏,“从前男人还活着时,总嫌东嫌西的,今儿闹分床明儿吵分房。这下好了,男人全被骂到地下了。”
老太太笑着接话,“怕什么,离了男人还不能活了?普天下都没这个道理。”
您说的是,玳晴迭声附言。
被子铺整停当,老太太搀傅言滑进去,手掌轻丝丝拍在她心口,嘴里出声童谣哄她睡:
摇啊摇,摇啊摇,一摇摇到外婆桥,阿婆叫我好宝宝,娘舅给我吃块糕。
用的道地吴语,好像黄昏时分,弄堂口拨浪鼓布愣登的声音那样温暖。
当即,半面掩在被子下的傅言眼眶一阵燠热。
不具名的心痛在体腔里千丝万缕地活泛开,但又不致于那么痛,拆解成“无奈”或许更合适。
到底是恋爱过的人呀,深明心动为何物。
她这辈子还未那样谋篇布局去接近一个人呢,短暂仓促的际会,全然从心的冲动。
结果竟是老天摆她一道。
唉,也不劳驾后续了。
傅言心绪纷沓着假寐,奶奶权当她真睡了,掖掖被角悄寂地起身,意会玳晴一同离开。
“我点了个炉子,怕囡囡着春寒。”
“你有心了。”
接着是关门的声音。
厚门板将喧喧人声隔挡在外,傅言才缓缓睁眼,对住窗外淹润的天色。
寒鸦扑棱而起,少顷必有大雨。
由外衣口袋中拿出手机,她想删掉沈读良的联系方式,认为止步于此最好,就当二人的命轨开了个玩笑,从今以后还是得桥归桥、路归路的。
没想到手滑点开了彩信,傅言的视线瞬时跌进那片澄淀夜空。
真的是,刻意叫她难别难舍。
终究还是把心一横,短信号码兼删净了。
末了,傅言施施然起床,蹲到炉旁拨炭火聊以慰藉。
傅净来电过问,她潦草搪塞:万安,你好好学习,这里有我和奶奶就行。
撂了电话,心里又是一阵虚空。
远近哭丧犹在,几个不谙事的小孩笑闹逐赶。
就这么泪中有笑,不悲不喜。
傅言一个出神,手上火钳坠进炉里,激起噼啪的暴鸣。
屋外倏然有小孩停下噔噔的步子,稚气地问门口来的谁。
随即,屋舍前的空地上响起两声车号。
那掷车门的嘭声似鞭子笞在傅言的后背上。
有长辈来答小孩,“那个啊……你该唤二叔。”
复捡起的火钳再度掉进去。
傅言仰起头,刹那间下起滂沱大雨。
*
镇里泊辆全黑卡宴,好新鲜的事,一时间黄发垂髫都拥出去围观。
傅奶奶闻得动静起身,冉冉跟在人群最末。
大太太到底记性过人,半面不忘,觑一眼屋口流线型的车影,即刻偏头向玳晴,“是行舟!阿拉行舟来了!”
春晖寸草,养过、朝夕共处过,总有情分与羁绊。
大太太喜不自胜,她早说过,这孩子重恩贵义。紫榆小圆桌上的核桃碰洒了一地,她蓦地双腿回春,连拐杖都不怎需要就疾趋到门外。
这厢,拿刀弄杖的小鬼头撞开了房门。
门板靠墙弹了几回,与傅言呼吸的拍子莫名契合。
玳晴路过,含笑道:“囡囡醒啦?快点出来,你二叔来嘞。”
傅言的心仿佛也是门板被狠狠推了一下。
“我……就来。”言语迟慢。
她几乎是把自己从地上拽起来的,慢吞吞挪到房外,鬼使神差地由行来蹈往的人流递送出去。
早或晚,总要相见。
是福是祸,该来的皆躲不掉。
再凶多吉少的新闻现场都没在怕,区区一个他能奈她几何?傅言兀自腹语,去他娘的。
屋口澌澌下着雨,砸车上、砸檐上,撒豆子的声音。
浩浩荡荡的迷蒙白雾,清清冷冷的向晚时分。
挨山塞海的围观中,傅奶奶一见来人,当即铁板了脸,掉过身子一句,“谁让他来的!昏头啦!”
玳晴急言打圆场,“做好做歹,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就当人家是来看看我们的好啦。您不惯见就不见,离他远远的哈。”
老太太气极了,赤口白舌骂起来,“又不是傅家的人,谁赏的脸面来埋汰我,死的是我丈夫,是我囡囡的爷爷,跟他毫无干系!”
干戈之际,众人都噤了声。
傅言听见骚动赶过来,扶住奶奶胳膊劝慰,老人缩矮,近一米七的身量与她讲话要低下头了。
从而,未见沈读良,先闻其声。
“您身体还好吗?是舟儿不孝,这么多年都没来看您。”四平八稳、礼数分寸兼具的声口。
大太太答的,“好得很好得很,怎么瞧着好清瘦啊,平日里特别忙吧?”
“不忙,劳您挂心。”
话着话着,大太太便开始哭。
人活到耄耋,断舍离是极轻易的事,真有念兹在兹、辗转难忘的心事,也只有亲情上的一些遗憾。
从前沈读良以傅行舟的身份承欢在膝下,她几乎视他如己出。这孩子少年老成、颖悟绝人,很小的时候行事派头就比大人还稳当。寄人篱下总不免受人脸色,可他不卑不亢得很,忍度颇好。
可人、讨喜,大太太疼他不及。
送别当日,她还由人一路搀行到镇口,哭得眼睛肿了数天。
聆得那厢的哭声,傅言施施把头抬起,心往下一宕。
沈读良正朝她来,一身黑色条纹西装,形容气定神闲。淋了点雨,头发颓唐垂下一绺子,扫在镜片后的眼睛里。懒散但拿稳,毋庸赘述。
四目相接,彼此都在端详、研判。
缓缓,傅言局促之际,身前人却将视线移开了,投到傅奶奶面上。
“傅夫人,贸然来唐突是我不周到。只来吊唁一下老爷子,今晚就离开。”他礼貌的口吻去破她的冰,笑了一下,模样人畜无害。
傅奶奶油盐不进,别开脸一声凉哼。
沈读良不作忿色,终究笑着来看傅言。
大太太旁白,“囡囡,喊了没?叫二叔。”
傅言昏头昏脑中,眼前人连名带姓道:
“傅言,你好。”
“又再见了。”
不远处卡宴漏出几句歌声:
谁让我的生涯天涯极苦闷,开过天堂幻彩的大门。我都坚持追寻命中的一半,强硬到自满。
唱的是关淑怡的《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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