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有练达的人情傍身,沈读良其实早知这个侄女的存在。
原委约莫可以追溯至十几年前,他仍于傅宅仰人鼻息的时候。
从前沈读良跟着养父,没少听闻那个长居沪中、未曾谋面的侄女。
傅明栋这人,脾气虽梗到底难以免俗,骨肉之情同样是他的软肋。通常不搬到明面上讲,私底下佯作言不由衷。倘然邻舍串门抱来家里的小妮子,那可谓是直接给他上刑。
养父尤为牵挂她,然而大错是自己铸下的,悔不当初也好,痛心疾首也罢,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腹内咽。
这点沈读良心知肚明。
傅家的戒律清规,无事忌提傅奶奶和其眷嗣。
入席吃饭有人说漏了嘴,都是要尴尬好一会儿的。仿佛她们的名讳就是沙子落到碗里,这饭还怎么下咽?
唯有两人例外地对此免疫,除了傅明栋便是偶尔偷来探望的傅鹤汀。
兴致投契得很,一汀一舟竟也真做成了忘年兄弟。
某日款酌慢饮相谈,酣意上头了,傅鹤汀未雨绸缪叮嘱他,“假使以后我死在你前头,小女遇上挫折了,还得烦你匡助匡助。”
美其言,关照她。
沈读良记下了。
之后酒醒追想,对方倒自己断片遗忘。
他啼笑皆非,嗐,原来不过是玩笑话,作不得真。
送人驱车离开,傅鹤汀同他发愿“下周再会”。没曾想,这一句成了永无尽头的暌违。
三日后沈读良随生父还京,更名改姓与前尘挥手作别。
而傅鹤汀,横死在三年后。
这噩耗由耳目递至京城时,沈老爷子眼见孙儿一副难以接受的惶骇面目,思前想后,还是首肯了他抵沪悼唁的请求。
以是,于沈读良来说,他与傅言的初见……
是在一九九六年,她双亲的殡礼上。
说到底是他单方面的见闻。
当日苦雨凄风,殡仪馆外混沌沌的烟气人气。
沈读良令随行司机把礼金悄悄丢下,自己静候在车上,降下一半边窗,架着腿外望那哀哀断魂景。
爷爷不计他生母的前嫌,把他当主家候选来提拔,毕竟平辈子嗣中独他启蒙最早,有独当一面的风范。因而才弱冠的他往车内一撂腿,气势完全不逊尊长。
大抵就是这派头唬到了傅言。
彼时小姑娘和奶奶由悼客挤散了,犟着不肯掉泪、也不屑喊人,两眼濛濛地看过来,他的车子挨她最近。
沈读良茫然扭过头去会她目光。
后者站在石阶上,手攥张白纸,脸的上半部在伞花的影子里。
光影中苍白的痴望貌,又掺点乖张劲儿。
沈读良觉得自己闲慌了,才对个小姑娘目视那么久。
他朝她丢个眼神,反正是逗、是促狭,权当打发无聊。小姑娘无反应,他又信手将后座上的乌龟玩偶举起来,伸出窗外冲她摇了摇。
摇完了拿下来看,呵,敢情是刀枪不入啊!
小家伙照旧毫无神采。
一来二去,沈读良乏了,乌龟扔回皮椅上,重新扣手阖眼假寐。
不多时,那厢一阵破天的啼哭加嗤嗤撕纸的声音,骇得沈读良睁眼探看。
这一看使他闲闲失笑。
小姑娘终于和奶奶散佚后团聚,却反倒哭闹得厉害,手里的纸也不知是哪里招惹了她,由她撕两半又继续粉碎下去,嗤嗤的一声接一声。
小家伙可真泼辣。
清奇得很,他饶有兴趣地看了许久。
随即司机完成指令折返,系妥安全带方要握上方向盘,后座有人悠闲一声,“那个小家伙是谁?”
司机遂声去看,笑答是傅先生的遗孤。
沈读良作恍然大悟状,哦……
原来这就是他要关照的小侄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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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道理,的确关照了。
当日发布会上闻得“傅言”二字,他俨然并非不经意地回眸。
乃至那句“我见过你”,那张升舱机票,那条逢巧再遇后的短信,那声“言言”……
全然别具深意,都是他在投石问路而已。
沈读良继承父亲衣钵后身边跟的秘书叫翟斯佑。
是个难觅的莫逆知音,常常不隔心地来解他迷津。
从而,当晚翟斯佑于浦东机场接到沈读良,后者第一要紧便是让他去查一查,查查这个小记者究竟只是与侄女同名,抑或真的就是本尊。
言毕回想从傅言耳机里窥听的那句“我已不顾安危誓死都一起”,沈读良手在架起的腿上叩两下,笑着去问前方的人,“你相信眼缘这东西吗?”
翟斯佑唔一声。
“深信不疑。”
流丽的沪夜灯火下,此为他的解语。
*
傅言凝眸盯着眼前人,闻声心中着实惊骇。
她又不蠢,二叔这开场白实打实叫她顿悟了,他早晓得二人的身份关系。
册那!傅言气得,想卯足力掴他一耳光那种。
偏生大太太来打岔,“囡囡,叫二叔呀。”
雨大到泛雾,傅言看到那头的沈读良神情萧散狡黠,料着她要怔半天似的,单手抄兜不慌不忙候她启口。
她磨磨牙只好,“二叔,你好呀。”
沈读良应言浮浮眉,从容的口吻,“贤侄好。”
“……”
傅奶奶瞪住孙女拆台,“侬脑子瓦特了!赶快‘呸’掉,哪个准你叫他二叔的?快跟着我‘呸’掉!”
一杆子打沉一条船。
沈读良善气迎人,老太太骂得再不中听依旧不往心上去。他是来悼念养父的,应卯几个钟头就走,何必与上了岁数的人置气。
凝视傅言几秒,他摘下眼镜拭拭水珠,不料小姑娘还真照样学样,清亮嗓子“呸”了两声。
……可以啊,他对小家伙刮目相看。
*
祭上三炷香,一抔黄土盖棺,前世恩怨皆散尽。
于火燎烟熏间,沈读良虔诚叩头稽首,追忆缅怀与傅明栋的陈旧父子情。
养父本质读书人,生前不理稼穑之事,一家都要容忍他的惫懒迂腐,有难移的缺点,可终归是个敦厚人。沈所积累的经纶文墨,七八成都得归功于他的传授。
早前沈读良叛逆期难驯,加上身世谜题使他心性敏感,遂有过相当长一段的冥顽固化期。旁人来攀谈,他绝不搭腔,像说一句都是在费口舌。
乖僻地往角落一戳,谁他妈都别来犯我。
养父闻知后也不打不骂,亦不搞“子不学,断机杼”那套,只教诲他:
人不能眼巴巴等老天来降福于你。你现在堕落下去,以后拿什么本事去寻找生母?
其实想想也对。
当初若非寄养过来,他现下指不定在哪零落呢。
如是恩德,沈读良永生铭刻。
是拘着沈家那边的面子,这么多年才一直未来省亲。
耽搁耽搁着,就成“子欲养而亲不待”了。他过意不去,于是此行携了一笔丰厚的慰问金。
缓缓起了身,沈读良扭回头。
阒静的屋内,于明昧青灰的檀香间,傅言靠门反剪双手而站,身后就是春烟残雨。
小姑娘撞上他视线当即别开了,下巴颏冷戚一扬。
好大的气性呐!
他好笑着找到大太太,将礼金搁在她手中。
一句“舟儿的心意都在此”,又给老人家惹得涕泗横流。
那厢傅言旁观,扫见他熨帖考究西裤上的灰尘,又畅怀又懊恼。
畅怀他裤子脏了,懊恼凭什么脏了也不亵渎他的仪表。
闲篇扯罢,寿宴仍在筹备中。
大太太舍不得沈读良,苦口婆心地留他,甚至且住为佳。傅奶奶听得白眼朝天翻。
沈读良进退两难,只好推搪,“舟儿晚上还得回公司,这样罢,我多坐一会儿陪陪您。以后抽空再过来。”
“好!你一定记着这话噢,不可以食言的。”
七十八岁寿终正寝,也算喜丧。
按旧黄历,殡礼得弄得热热闹闹的。从而在等开饭的功夫,大太太做主摆了一桌麻将。就近拣四个会打的凑上,分别是她自己、玳晴、傅奶奶,以及隔壁陈大夫的发妻。
浑身重孝的女人就这么围桌坐下了,噼啪牌声中大太太仰面对遗像道:“明栋啊,你生前好打牌,我们打一次给你送行。在那边吃好喝好,保佑我们门楣兴旺噢。”
玳晴看牌间抿笑,“眼下该让叔叔保佑您不输牌的呀。”
众人异口哄笑。
大太太跟上家打白板,偏头知会闲站的沈读良落座。
“站着看手机干嘛呀?囡囡旁边不有好大的空位嘛!”
一语道愣两个人。
尤其是坐在罗汉椅的傅言。她掠一眼沈读良,不动声色朝椅把贴了贴,不言而喻“我想躲你远远的”。
客随主便,后者若无其事地挨近了,大剌剌一架腿签在了椅子上,丢她个玩忽眼神:
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桌上台灯把人影放大了,幢幢投在天顶上,不多时加入迟来的陈大夫,偎在陈夫人椅边,下首即是玳晴。
牌板往桌面砸,笃笃作响。
打完四圈陈夫人忽而起身,叫玳晴领她去上厕所。
“噢哟我手风刚转的啦。”刚胡一把的大太太怨言。
玳晴只好求助傅言,会打麻将嘛?帮忙顶两圈。
后者懵懂颔首,就被唤去顶替。
陈大夫自然将李代桃坐上了夫人的位置。
搬风掷完骰,座位照原样。
傅言码好牌,感到身旁有人影悄然欺近。她旋即侧眸去看,只见沈读良闲散站在手边,镜片由灯光映得些许偏光,目光磊落地射在她牌上。
她怔住,这人便淡淡提醒,“该你打了。”
慌里慌张回过头,其余三人果然都在候她。傅言戚戚然随拣一张甩出去,立刻由奶奶开杠。
沈读良轻丝丝啧一声,小姑娘手生得很,一点不会见风使舵。
把傅言恨得,啪啦啦反扣下牌,眼尾冲他一横,“不给你看!”
“东风!”大太太数落她,“囡囡,以下犯上啊,讲不讲礼貌的!”
她拗着不言声,沈读良却讲:“小家伙稚气,不妨事。”
“……”
半晌,玳晴和陈夫人回局。傅言如释重负地让贤,沈读良也跟着她折返罗汉椅。
小姑娘把电脑搁回腿上的当口,腹诽他是跟屁虫,行哪跟哪甩不丢。
乡野光缆时好时差,这会儿WIFI就断了,傅言怎么捣腾都徒劳。
她是个七情爱上脸的人,从而不表明也给沈读良摸透了心思。
傅言一筹莫展之际,电脑旁挨近了一只手机,当即无线网列表中就多出一个选项:
[乌龟][乌龟]。
并且极其体恤地设成无需密码。
“你的?”她本能地扭头问,“乌龟是什么意思?”
沈读良笑笑,答非所问,请和二叔说声谢谢。
傅言“嘁”了一声。
白捡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她大方笑纳了,和上级接洽起任务。
那头哗哗的牌声与喧笑还在持续,兜里的手机倏然一振。
傅言以为正事来找,忙掏出看,屏幕上却是陌生号码的来信。
发信者告诉她,“看出来了吗?你大表婶与这陈大夫有蹊跷。”
五雷掣顶地,傅言盖住屏幕去看身边人。
后者正垂眸凝视手机,不着边际得很,好似刀裁的侧颜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从容。
她惴惴地、张皇失措地答,“你不要胡说!怎么看出来的?”
身边人立即发条长篇大论来点拨,“陈大夫刚来时和你大表婶换了个眼神,很晦涩,很微不可查,但不巧被我看见了。再来,他现在替他夫人打,坐玳晴上首,出的牌俨然都是她需要的。玳晴打九万,大概率是无用的单牌。而海底牌里万字很少,眼下打万其实是禁忌,他却尽拣万字打,打一张玳晴吃杠一张。你没听陈夫人嗔怪吗,会不会打?”
傅言骇得很,缓缓迎上沈读良视线,他掀掀唇,摊手冲她一笑。
继而,她目光再去试探牌桌,当真窥得了桌下陈大夫与玳晴漏泄春光的腿,短兵相接绞在一起,窗户纸就差一步便可捅破挑明。
简直了……她对这二叔肃然起敬。
言尽于此,沈读良不咸不淡拍拍裤腿起身,向大太太致歉,不能再久留了,改日再造门探望。
大太太当即息牌,要玳晴扶她相送。
三人同行至门边,沈读良顿步回顾傅言。
小姑娘不动弹,乖戾地一挥手,“二叔一路顺风!”
着然叫他无奈好笑。
人影消失于门外,奶奶才喊住傅言,把礼金捺她手里,嘱咐务必完璧归赵。
她直言不讳,“奶奶,我不想去。”
老太太拉长脸恫吓她,“怎么?门槛精大了听不得使唤啦!你要气死奶奶嘛!”
这话见血封喉啊。
傅言不情不愿拿着礼金出了门。
路上跟返回的大太太、玳晴照面,她左右张顾,卡宴还候在岔道口,双闪打得那叫一个轻佻恣意。
傅言深呼口气,趋到车旁叩叩副驾驶玻璃,里头人迟迟才降下窗。
墨蓝的夜色,月亮好似香灰烫上蓝布的烙印。
蟾光落那人眸中,笑意清铄。
“作甚?”
傅言抿抿嘴,抬起礼金搭在窗沿,“祖命难悖,我奉命来还给二叔。”
沈读良休了声,竟将车窗升上去。她反射性骇叫,下一秒车门却开了,窄窄的门缝招引她入里。
“你上车说,”二叔发令,“不然我不收的。”
傅言心里直将他编排凌迟了千万遍,面色难看地上了车。
烟草气混着泥土香沁进鼻腔,上头得很,她定定神才侧身面冲他。
“你拿回去吧,别叫我难做人。”
沈读良扫一眼礼金,突然掷地有声地学舌,“你不想难做人,倒叫二叔难做了?刚才以下犯上我还没计较呢,先认个错。”
“……我不。”
尾音刚落,傅言就听四面边窗“啪”地一声……
他给落了锁。
车外双闪兀自烁亮,吻合心跳的节奏。
“册那!”她嗔视沈读良,喘口气,凛然地揶揄,“二叔您多大了?还耍小孩儿脾气。”
沈读良抬抬眉,“因材施教,对什么人使什么路数。”
说着朝她的手机一打眼,“怎么把我号码删了?”
好强的眼力!
傅言没谱间与他交涉,“我给您认错,您把礼金收了,行嘛?”
像过家家一样。
沈读良忍笑沉吟着,“再加一点。”
“加什么?”
“把我号码存回去。”
“……行。”
语罢傅言当即拿出手机,胡乱挑个垃圾号码备注。
自认瞒天过海。
额发垂罩屏幕一块阴影,也还是给沈读良窥见,“[船][船]二叔”。
把他乐得,笑声立刻孵出双唇。
“OK了嘛?”傅言晃晃手机,同时将礼金放上仪表板。
“齐活了,你下车罢。”沈读良开了锁,如是打发。
“……告辞。”她出来狠狠掷上门。
“再会。”
车于身前滞留片刻,终究灭了双闪扬长而去。
似盏航灯,在她眸海里溯游。
那厢沈读良驶离了镇口,点上烟,单手握住方向盘拿出了手机。
一心二用,他给备注“[乌龟][乌龟]”的小家伙去信:
“这才是我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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