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二章·捞月亮的人2

小说:飞女正传 作者:碎鸦
    “长辈训话。”

    傅言闻声,情绪化拿京腔呛他,“没听说过!”

    沈读良西服外套卡到胁下去扶她,铁板着脸,"站稳了!”

    醉意蚕食了理智,傅言顶着两颊酽红,撤开他的搀扶,趔趄间掉过身去扒森凉的廊墙。

    像只黑黢黢、瘦条条的壁虎一样。

    勿来招惹我,你坏我生意——她背上无形的两行警诫。

    “墙凉。”沈读良惜字如金。

    “我脸热死了,身上也特么热。”

    “该。”

    沈读良挨近两步,肃穆的口吻训诫她,“酬酢场上的无奈我能理解,但姑娘家的得学会保护自己。倒不是叫你见真章儿跟人撕破脸,好歹圆融闪避一下。”

    老实讲,他怕透了小犊子。

    逢时遇节亲眷聚首,领了小鬼头上他跟前,甭管成年与否他都要斜眼朝他们恫吓。

    冤大头速速退散,不然你就是刀口下的猪羊。

    从而他也道不明为何对这侄女免了俗。

    大抵是眼缘和傅明栋托付的“关照”在作祟。

    那厢傅言气得五内俱焚。

    卧槽!见真章、撕破脸,不分明是他适才的可耻行径嘛!

    贼喊捉贼起来,回头叫她在刘菡那里闹洋相。

    “壁虎”当即翻过面,红了双眼回驳,“二叔嘴皮一搭,话讲得好轻巧。我得罪了美方爸爸,到时候女魔头非把我抽筋剥皮不可。”酒闹的,口吻掺了点减龄的稚气。

    话也就差挑明。你们这些家大不知柴米贵的,哪里能共情小百姓的苦处。

    女魔头?沈读良觉得有趣。

    大约这是职场风气。M&G朝里朝外、上行下效地也给他起绰名,究竟怎么编排的他不在意,员工需要些笑料来喷饭供酒。

    他没那么不近人情。

    反是她无忌的话叫他破例了。

    “那么夸张?抽筋剥皮这等场面没见识过,怪好奇的。”有人吊起眼梢逗她。

    两个大活人杵在廊道里,拦了人家的财路。傅言欲待回嘴,一道和服欺近了,训练有素地下逐客令。

    沈读良朝她一颔首,好言好语向傅言,“到我车上,拿醒酒药给你。”

    懊糟得很,她脸色甚差,“我不去。”

    “那你还想回去?”

    沈读良镜片后的双眸一旦深迥起来,配上沉着的声气就有唬人的架势。

    他说:“听二叔的话。”这是命令。

    傅言闻声抬起头,清峭一张脸由黑衣衬得顶白。

    他的眼睛遇到她的泪眼……

    前者坦荡的笑意,后者蛰伏着冤屈。

    不正是千古来长辈训话的情状,也就缺一把戒尺助助威。

    “走罢。”

    二叔勒令完,先行一步去埋单,继而回头确认小尾巴没丢,披上外套闲散抄兜出了门。

    *

    入夜的人民广场,错落霓虹,浓着胭脂。

    卡宴泊在路口的右手边,沈读良迎风上了车,同上回一样用分控打开副驾驶门,要小家伙自觉“入瓮”。

    后者耷拉着脑袋,徐徐移步而上。

    “一股怪味儿。”

    沈读良到嘴的关照生生咽回去,好气又好笑地降下车窗通风。

    他不跟她一般见识。

    今儿中午翟斯佑才把车开去洗的。他这耳目股肱办事踏实得很,车厢里外被打点得焕然一新,饶是点巴点的烟草、皮具味都没留。

    眼下,摆明了只有她由夜风裹挟的醺醺酒气。

    解了袖扣,沈读良探身将中控台下的醒酒药翻出来,递给傅言,她倒也受之无愧地收下。

    转过头就捞起目光数落他,“二叔今天路见不平,真是帮了倒忙了,赶明儿受难的还是我。不过不论如何,傅言跟您说声谢谢,您也是好心。”

    ……好心办了坏事。

    沈读良尚且不恼,揿亮了前灯,“你都说了,是女、魔头。同为女性,不见得人家就不会体谅你。回头把原委一五一十汇报她,她必定会理解。受难受难……倒是今天要不是我凑巧碰上了,后面指不定有什么‘难’在候着你。”

    沈总的说教话术,全然源于他的亲历,也是习惯了酒食地狱的人,但桌席上从不为难放刁女性,这是底线。

    “又或者我这样对你说,”他点根烟伸进夜色里,“刚刚那一面倘若你奶奶看见了,她老人家不忧心吗?哪家姑娘不是长辈自幼钟爱,珍若拱璧疼到大的……”容不得旁人糟践。

    “我习惯了。”身畔人骄矜的口吻截他话锋。

    沈读良休了声,视线去她脸上,一双涟涟泪眼好似沉潭,虽满不溢。

    方才于觥筹间的顺从像是她扮出来的。

    当下这种噙泪不弹的倔劲才是她秉性。

    小姑娘用衣袖揩掉眼眶中的湿润,调匀了声息,目视前方酒后吐真。

    开场白,“我凭一己之力走到现在,敲敲打打很不容易的。”

    年幼失恃,一面跟祖妹相须为命,一面从怀恨双亲到日渐遗忘他们的音容,类似于无奈地释然。对外为学业生计奔走,从来也都是我一个人悉力。良禽还择木而栖呢!我连木都没的指望。

    是,我是比那些流落福利院的遗孤幸运多了,可这一来我身上的担子更重了呀!

    奶奶倒还好,傅净才叫我头疼。

    长姊为大,姑娘儿时就不服管,又敏感又叛逆,一有点脱手之心两头都怪我失职。什么家电失灵、课业问题、银行储蓄,事无巨细统统巴望我。

    我就跟那个7-11的收银员似的,门口迅铃一响,甭管手头什么事都得放下,二十四小时待命。

    二叔您叫我学圆融点,这种讨巧活儿谁不会,谁不想呀。

    可现实没那么容易!

    铁打的领班,流水的跑堂。领导都拿大得很,人管你背地里吃多少苦?我攀藤揽葛的,想熬出头就得看人脸色。出卖色相这种伎俩我也不齿,可没法,那些人都是爸爸!

    小家伙兀自滔滔了一通,愈说眼泪愈没谱,有水漫金山之兆。

    “虽然……我没爸爸。”

    沈读良被这句逗笑。

    嚣张气焰陡转直下,收尾居然这么滑稽。

    他酝酿好的心疼尽数挥散。

    傅言睁着双兔眼,本能四下找纸,可惜遍寻不获,只好扽起外套衣角抹泪。

    “你笑屁!”拿他撒气。

    她恨自己的穷骨气,且恨当初瞎了眼与他一见倾心。

    无缘何撩?

    还总是阴灵不散,以尊长身份狗拿她的耗子。

    沈读良终究有些气愤,丢了烟,抱臂侧眸睨她,“所以……全都怪我弄巧成拙咯?”

    小家伙自圆其说,“不是怪你,我哪敢呢?就是提醒一下,下回再遇见这事儿闭眼不管就成。我要我的饭碗,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欺侮。”

    说话间,由长裙附带里掏出防狼喷雾,煞有介事冲他晃了晃。

    得,他点头,方要开口接言,边窗被人叩了两下。

    来人是那公主。

    公主裙摆猎猎,长发散覆一脸,俨然有些狼狈。

    “沈读良!你个没良心的!”她隔窗质问,“我说怎么吃一半把我丢下了呢,原来搁这另寻花柳啊!”

    沈读良镜光冲她一斜,不搭腔,反而关照起傅言手里的醒酒药。

    “你醉昏头了,先把药喝了。”

    长.枪.刺上冷石头了。

    公主气极,持续咒天骂地。

    傅言旋开瓶盖,才施施然打量窗外那根炮仗。五官不俗,朱唇粉面,还真真出落得好看。隔岸观出对方话里的玄机,她也能剖断出来,这俩人将将才花前月下的。

    呵,她闷头一饮而尽,大概男人就这样……江山易改,后半句略。

    没成想,她腹诽的对象再度上演了锁车窗的戏码。

    凉眼对外无痕一掠,他叫公主,“劳你移驾尊步,请离开我的车。”

    车门旋即闷咚一声,公主实实踹了上去泄愤。

    她朝他啐口,“谁稀罕!你有什么好?三十八了还得靠相亲谈婚,我看今儿个是替我避雷了,回头见了你就绕道走。”

    言毕,Chanel Flap往肩上一甩,即刻就走。

    那厢,傅言闻得“三十八”这个关键词,没能捱住破涕而笑。

    沈读良冷戚地睇她,“傅囡囡,我看你是把以下犯上当手艺了是吧?”喊她乳名,从而显得他更为居高临下。

    傅言真给唬到了,痴痴无措地摇了摇头。

    空瓶原物奉还,她道:“谢谢二叔的醒酒药。”

    二叔眸光汲到她唇角涓滴的药渍,喉结无由一起宕,慌张别开眼,应急反应是从口袋中拽出一块纯白的绢布。

    他递过去,知会她用来拭泪揩嘴。

    傅言无声笑纳。

    半晌,她先打破僵局,摁开了车门探出半身。

    “想走?”

    “不是……”她慧黠地回眸,“想吐。”

    ……“赶紧的,别糟了我车子!”

    沈读良心弦全绷断,咬牙切齿打发。

    座上人果真老实下了车,上本身朝他的视线死角中一倾,声息动静全无。

    二叔脸色难看,端受冷风吹。

    不多时,他察觉出蹊跷,蹙眉控制右后视镜调整了角度,照探后发现当真空空如也。

    同时中控台上手机振动。

    来信人调侃,“谢谢您,大恩无以为报。”

    沈读良匆匆纵览,旋即下车去关另一侧的门。

    油黄皂白的夜景下,有人气得额角暗抽,逆鳞倒竖。

    什么不识好歹、过河拆桥的小犊子!

    他发愿,今生今世再不招这冤大头!

    *

    傅言真把二叔惹毛了。

    翌日从残酒中苏醒,她紧赶慢赶于出门前洗濯了那块绢布,甩干后去信知会对方要还。那头悄默雀静,语气词都不带施舍一个。

    这还不止,她打一个电话对方掐一回,都疑心那人是否把自己拉黑了,与垃圾营销号码为伍。

    那么大个人,置气起来也怪拗的。

    刘菡对昨晚那个插曲,竟没怎么碎嘴。

    倒叫傅言不虞。

    兴许美方爸爸终究高抬贵手,与台里谈拢了合作。她这点小差池女魔头也就姑息不计了。

    然而多得是闲口訾议她出的糗。

    傅言组里的同事Emma,端是个爱与她攀比对垒的主儿,因为觉得刘菡偏颇器重她,所以尤其喜欢拈酸吃醋。

    再者,傅言在交友上并不热络,得归咎于原生家庭缺给的安全感,可到Emma眼里就成了针对她一人的摆谱儿。二人鲜少生口角,但外界看来,这俩小姑娘的不和是雪亮事实。

    从而中午吃工作餐,傅言才大悟整个组都知晓了她的洋相。

    流言很是不中听,“就说是个矜贵的人,菡姐赏点羽毛真把自己当凤凰了。”

    传讹者她用膝盖想也猜到是谁。

    末了,她借上厕所的功夫,挥了点弱者的、鳄鱼的眼泪。

    平素爱装疾风里的劲草;

    失态时躲到无人处,才领会骨血中还淌着不少脆弱分子。

    讲道理,她自诩扛得住。

    时不时一点小波折成了压垮情绪的稻草,擦尽眼泪回头还是胡汉三。最难苦熬的是孤寂感。

    傅言只痴往,

    偌大的城市中,她不再是风雪夜孤军;井中望月的生涯里,有人能为她捞起月亮。

    响鼓被重锤,下午她拾掇拾掇心情,立刻向刘菡申请自己做策划和编辑。

    后者当她无知者无畏,蔑笑道:“你真想揽这活儿?选题、录演、剪辑送审都得归你的,你行吗?”

    “让我试试。”小姑娘纵使不服输,给的答案到底模棱两可。

    *

    两日后,M&G的沈总在案前见了火光。

    给新版搜索引擎的图标美工气的。

    挺正常,平日里我对你和气春风,公事上我不跟你开玩笑。美疢不如恶石,亘古不变的道理。他斥责人家是驴子赶磨,“非要上赶着讨骂才能把事情办好?你那画的是什么东西,全上海随便一家幼儿园挑个小鬼头都比你画得好。”

    美工组打头的是个毕业不久的小姑娘,川美出身,自况天赋异禀。

    没受过这等委屈,哭着跑走的。

    那厢翟斯佑斟了热茶压他的肝火,沈读良掉过椅子架腿假寐,都感到呼吸不顺畅。

    他早该醒悟,不更事的小犊子就是要教训!

    没清静太久,沈万青来电叨扰。

    一来斥责他相亲时礼数不周,作践了沈家的面子;二来叫他把自己从文山会海里摘出去,恭迎二弟沈读安大驾光临。

    沈读良颚面能直观地显出啮牙根的动作。

    翟斯佑在这头观望,案前人好旺的戾气。

    因而他犹豫该不该把手上的快递呈交上去。

    没成想,老板先注意到,撂下电话过问是甚。

    “您自己瞧。”翟斯佑搁下快递,紧赶着退避三舍。

    沈读良捞起快递睃了一眼,寄件人署名“口女口女”。

    拆开来看,盒子里头一块洗净的绢布,一瓶醒酒药。

    以及,笔迹潦草的附信——

    “一句话: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

    知名不具。”

    沈读良鼻腔出一声冷哼,挽起茶杯呷了一口,继而,脸色更臭。

    “怎的?”

    “沏坏了。”有人嗤笑,“太烈。”

    烈到他一时懒得置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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