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辈训话。”
傅言闻声,情绪化拿京腔呛他,“没听说过!”
沈读良西服外套卡到胁下去扶她,铁板着脸,"站稳了!”
醉意蚕食了理智,傅言顶着两颊酽红,撤开他的搀扶,趔趄间掉过身去扒森凉的廊墙。
像只黑黢黢、瘦条条的壁虎一样。
勿来招惹我,你坏我生意——她背上无形的两行警诫。
“墙凉。”沈读良惜字如金。
“我脸热死了,身上也特么热。”
“该。”
沈读良挨近两步,肃穆的口吻训诫她,“酬酢场上的无奈我能理解,但姑娘家的得学会保护自己。倒不是叫你见真章儿跟人撕破脸,好歹圆融闪避一下。”
老实讲,他怕透了小犊子。
逢时遇节亲眷聚首,领了小鬼头上他跟前,甭管成年与否他都要斜眼朝他们恫吓。
冤大头速速退散,不然你就是刀口下的猪羊。
从而他也道不明为何对这侄女免了俗。
大抵是眼缘和傅明栋托付的“关照”在作祟。
那厢傅言气得五内俱焚。
卧槽!见真章、撕破脸,不分明是他适才的可耻行径嘛!
贼喊捉贼起来,回头叫她在刘菡那里闹洋相。
“壁虎”当即翻过面,红了双眼回驳,“二叔嘴皮一搭,话讲得好轻巧。我得罪了美方爸爸,到时候女魔头非把我抽筋剥皮不可。”酒闹的,口吻掺了点减龄的稚气。
话也就差挑明。你们这些家大不知柴米贵的,哪里能共情小百姓的苦处。
女魔头?沈读良觉得有趣。
大约这是职场风气。M&G朝里朝外、上行下效地也给他起绰名,究竟怎么编排的他不在意,员工需要些笑料来喷饭供酒。
他没那么不近人情。
反是她无忌的话叫他破例了。
“那么夸张?抽筋剥皮这等场面没见识过,怪好奇的。”有人吊起眼梢逗她。
两个大活人杵在廊道里,拦了人家的财路。傅言欲待回嘴,一道和服欺近了,训练有素地下逐客令。
沈读良朝她一颔首,好言好语向傅言,“到我车上,拿醒酒药给你。”
懊糟得很,她脸色甚差,“我不去。”
“那你还想回去?”
沈读良镜片后的双眸一旦深迥起来,配上沉着的声气就有唬人的架势。
他说:“听二叔的话。”这是命令。
傅言闻声抬起头,清峭一张脸由黑衣衬得顶白。
他的眼睛遇到她的泪眼……
前者坦荡的笑意,后者蛰伏着冤屈。
不正是千古来长辈训话的情状,也就缺一把戒尺助助威。
“走罢。”
二叔勒令完,先行一步去埋单,继而回头确认小尾巴没丢,披上外套闲散抄兜出了门。
*
入夜的人民广场,错落霓虹,浓着胭脂。
卡宴泊在路口的右手边,沈读良迎风上了车,同上回一样用分控打开副驾驶门,要小家伙自觉“入瓮”。
后者耷拉着脑袋,徐徐移步而上。
“一股怪味儿。”
沈读良到嘴的关照生生咽回去,好气又好笑地降下车窗通风。
他不跟她一般见识。
今儿中午翟斯佑才把车开去洗的。他这耳目股肱办事踏实得很,车厢里外被打点得焕然一新,饶是点巴点的烟草、皮具味都没留。
眼下,摆明了只有她由夜风裹挟的醺醺酒气。
解了袖扣,沈读良探身将中控台下的醒酒药翻出来,递给傅言,她倒也受之无愧地收下。
转过头就捞起目光数落他,“二叔今天路见不平,真是帮了倒忙了,赶明儿受难的还是我。不过不论如何,傅言跟您说声谢谢,您也是好心。”
……好心办了坏事。
沈读良尚且不恼,揿亮了前灯,“你都说了,是女、魔头。同为女性,不见得人家就不会体谅你。回头把原委一五一十汇报她,她必定会理解。受难受难……倒是今天要不是我凑巧碰上了,后面指不定有什么‘难’在候着你。”
沈总的说教话术,全然源于他的亲历,也是习惯了酒食地狱的人,但桌席上从不为难放刁女性,这是底线。
“又或者我这样对你说,”他点根烟伸进夜色里,“刚刚那一面倘若你奶奶看见了,她老人家不忧心吗?哪家姑娘不是长辈自幼钟爱,珍若拱璧疼到大的……”容不得旁人糟践。
“我习惯了。”身畔人骄矜的口吻截他话锋。
沈读良休了声,视线去她脸上,一双涟涟泪眼好似沉潭,虽满不溢。
方才于觥筹间的顺从像是她扮出来的。
当下这种噙泪不弹的倔劲才是她秉性。
小姑娘用衣袖揩掉眼眶中的湿润,调匀了声息,目视前方酒后吐真。
开场白,“我凭一己之力走到现在,敲敲打打很不容易的。”
年幼失恃,一面跟祖妹相须为命,一面从怀恨双亲到日渐遗忘他们的音容,类似于无奈地释然。对外为学业生计奔走,从来也都是我一个人悉力。良禽还择木而栖呢!我连木都没的指望。
是,我是比那些流落福利院的遗孤幸运多了,可这一来我身上的担子更重了呀!
奶奶倒还好,傅净才叫我头疼。
长姊为大,姑娘儿时就不服管,又敏感又叛逆,一有点脱手之心两头都怪我失职。什么家电失灵、课业问题、银行储蓄,事无巨细统统巴望我。
我就跟那个7-11的收银员似的,门口迅铃一响,甭管手头什么事都得放下,二十四小时待命。
二叔您叫我学圆融点,这种讨巧活儿谁不会,谁不想呀。
可现实没那么容易!
铁打的领班,流水的跑堂。领导都拿大得很,人管你背地里吃多少苦?我攀藤揽葛的,想熬出头就得看人脸色。出卖色相这种伎俩我也不齿,可没法,那些人都是爸爸!
小家伙兀自滔滔了一通,愈说眼泪愈没谱,有水漫金山之兆。
“虽然……我没爸爸。”
沈读良被这句逗笑。
嚣张气焰陡转直下,收尾居然这么滑稽。
他酝酿好的心疼尽数挥散。
傅言睁着双兔眼,本能四下找纸,可惜遍寻不获,只好扽起外套衣角抹泪。
“你笑屁!”拿他撒气。
她恨自己的穷骨气,且恨当初瞎了眼与他一见倾心。
无缘何撩?
还总是阴灵不散,以尊长身份狗拿她的耗子。
沈读良终究有些气愤,丢了烟,抱臂侧眸睨她,“所以……全都怪我弄巧成拙咯?”
小家伙自圆其说,“不是怪你,我哪敢呢?就是提醒一下,下回再遇见这事儿闭眼不管就成。我要我的饭碗,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欺侮。”
说话间,由长裙附带里掏出防狼喷雾,煞有介事冲他晃了晃。
得,他点头,方要开口接言,边窗被人叩了两下。
来人是那公主。
公主裙摆猎猎,长发散覆一脸,俨然有些狼狈。
“沈读良!你个没良心的!”她隔窗质问,“我说怎么吃一半把我丢下了呢,原来搁这另寻花柳啊!”
沈读良镜光冲她一斜,不搭腔,反而关照起傅言手里的醒酒药。
“你醉昏头了,先把药喝了。”
长.枪.刺上冷石头了。
公主气极,持续咒天骂地。
傅言旋开瓶盖,才施施然打量窗外那根炮仗。五官不俗,朱唇粉面,还真真出落得好看。隔岸观出对方话里的玄机,她也能剖断出来,这俩人将将才花前月下的。
呵,她闷头一饮而尽,大概男人就这样……江山易改,后半句略。
没成想,她腹诽的对象再度上演了锁车窗的戏码。
凉眼对外无痕一掠,他叫公主,“劳你移驾尊步,请离开我的车。”
车门旋即闷咚一声,公主实实踹了上去泄愤。
她朝他啐口,“谁稀罕!你有什么好?三十八了还得靠相亲谈婚,我看今儿个是替我避雷了,回头见了你就绕道走。”
言毕,Chanel Flap往肩上一甩,即刻就走。
那厢,傅言闻得“三十八”这个关键词,没能捱住破涕而笑。
沈读良冷戚地睇她,“傅囡囡,我看你是把以下犯上当手艺了是吧?”喊她乳名,从而显得他更为居高临下。
傅言真给唬到了,痴痴无措地摇了摇头。
空瓶原物奉还,她道:“谢谢二叔的醒酒药。”
二叔眸光汲到她唇角涓滴的药渍,喉结无由一起宕,慌张别开眼,应急反应是从口袋中拽出一块纯白的绢布。
他递过去,知会她用来拭泪揩嘴。
傅言无声笑纳。
半晌,她先打破僵局,摁开了车门探出半身。
“想走?”
“不是……”她慧黠地回眸,“想吐。”
……“赶紧的,别糟了我车子!”
沈读良心弦全绷断,咬牙切齿打发。
座上人果真老实下了车,上本身朝他的视线死角中一倾,声息动静全无。
二叔脸色难看,端受冷风吹。
不多时,他察觉出蹊跷,蹙眉控制右后视镜调整了角度,照探后发现当真空空如也。
同时中控台上手机振动。
来信人调侃,“谢谢您,大恩无以为报。”
沈读良匆匆纵览,旋即下车去关另一侧的门。
油黄皂白的夜景下,有人气得额角暗抽,逆鳞倒竖。
什么不识好歹、过河拆桥的小犊子!
他发愿,今生今世再不招这冤大头!
*
傅言真把二叔惹毛了。
翌日从残酒中苏醒,她紧赶慢赶于出门前洗濯了那块绢布,甩干后去信知会对方要还。那头悄默雀静,语气词都不带施舍一个。
这还不止,她打一个电话对方掐一回,都疑心那人是否把自己拉黑了,与垃圾营销号码为伍。
那么大个人,置气起来也怪拗的。
刘菡对昨晚那个插曲,竟没怎么碎嘴。
倒叫傅言不虞。
兴许美方爸爸终究高抬贵手,与台里谈拢了合作。她这点小差池女魔头也就姑息不计了。
然而多得是闲口訾议她出的糗。
傅言组里的同事Emma,端是个爱与她攀比对垒的主儿,因为觉得刘菡偏颇器重她,所以尤其喜欢拈酸吃醋。
再者,傅言在交友上并不热络,得归咎于原生家庭缺给的安全感,可到Emma眼里就成了针对她一人的摆谱儿。二人鲜少生口角,但外界看来,这俩小姑娘的不和是雪亮事实。
从而中午吃工作餐,傅言才大悟整个组都知晓了她的洋相。
流言很是不中听,“就说是个矜贵的人,菡姐赏点羽毛真把自己当凤凰了。”
传讹者她用膝盖想也猜到是谁。
末了,她借上厕所的功夫,挥了点弱者的、鳄鱼的眼泪。
平素爱装疾风里的劲草;
失态时躲到无人处,才领会骨血中还淌着不少脆弱分子。
讲道理,她自诩扛得住。
时不时一点小波折成了压垮情绪的稻草,擦尽眼泪回头还是胡汉三。最难苦熬的是孤寂感。
傅言只痴往,
偌大的城市中,她不再是风雪夜孤军;井中望月的生涯里,有人能为她捞起月亮。
响鼓被重锤,下午她拾掇拾掇心情,立刻向刘菡申请自己做策划和编辑。
后者当她无知者无畏,蔑笑道:“你真想揽这活儿?选题、录演、剪辑送审都得归你的,你行吗?”
“让我试试。”小姑娘纵使不服输,给的答案到底模棱两可。
*
两日后,M&G的沈总在案前见了火光。
给新版搜索引擎的图标美工气的。
挺正常,平日里我对你和气春风,公事上我不跟你开玩笑。美疢不如恶石,亘古不变的道理。他斥责人家是驴子赶磨,“非要上赶着讨骂才能把事情办好?你那画的是什么东西,全上海随便一家幼儿园挑个小鬼头都比你画得好。”
美工组打头的是个毕业不久的小姑娘,川美出身,自况天赋异禀。
没受过这等委屈,哭着跑走的。
那厢翟斯佑斟了热茶压他的肝火,沈读良掉过椅子架腿假寐,都感到呼吸不顺畅。
他早该醒悟,不更事的小犊子就是要教训!
没清静太久,沈万青来电叨扰。
一来斥责他相亲时礼数不周,作践了沈家的面子;二来叫他把自己从文山会海里摘出去,恭迎二弟沈读安大驾光临。
沈读良颚面能直观地显出啮牙根的动作。
翟斯佑在这头观望,案前人好旺的戾气。
因而他犹豫该不该把手上的快递呈交上去。
没成想,老板先注意到,撂下电话过问是甚。
“您自己瞧。”翟斯佑搁下快递,紧赶着退避三舍。
沈读良捞起快递睃了一眼,寄件人署名“口女口女”。
拆开来看,盒子里头一块洗净的绢布,一瓶醒酒药。
以及,笔迹潦草的附信——
“一句话: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
知名不具。”
沈读良鼻腔出一声冷哼,挽起茶杯呷了一口,继而,脸色更臭。
“怎的?”
“沏坏了。”有人嗤笑,“太烈。”
烈到他一时懒得置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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