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读安小沈读良七岁,沈氏正儿八经的嫡出三子。
同父异母的兄弟,虽犯不着阋墙,冰山下的嫌隙到底有。
四十年前沈万青名媒迎娶陈宜室,就是把她当洗手不做羹汤的阔太太养的。
传宗接代不在话下,不出四载便叫他儿女双全;寻常酬宾挽只花瓶临场,上演“成功男性背后有半边天”的样板戏,亦是尤其长脸的事。
外人看着,子孙满堂,安茶乐饭,沈氏祖坟放了光了!
然而可惜,陈宜室亏了父母寄名的希望。
宜家宜室,她本人连个偏旁部首都没沾得。
假爽利、真刁钻,心眼格外小。
女儿沈读欣长到二十一,盘亮条顺,秀气所钟的明星相。
陈宜室便扯白。
“读欣真是不丑,好在你大学念的是正经专业。当初鼻眼长开了,人都劝我送你去当艺人。没门,我昏了头才叫心肝去干不三不四的行当。老话讲得半点没错,最无情的是婊.子,最无义的就是戏子!”
话也就当沈读良面说的。
再往后,沈读欣起了出国深造之心。
陈宜室又作威作福。
“出国出国,洋墨水恁好喝的吗?也是,反正现在都作兴。什么草包货色往大洋彼岸一送,回来都能镀层金,成了香饽饽。不过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家里,读书太多并不增福,回头过了三张还嫁不出去。你爸集腋成裘的金银山,也不够你们坐吃几年不空的。”
讲着讲着,就把眼梢掉过去朝沈读良。
听者都明白,陈宜室锱铢必较的还是沈读良与其生母。
恨她伤了阴骘,嫌他是坏一锅清白好菜的渣滓;
巴不得沈读良被宗谱剔除名姓。
念叨得过频,沈万青也烦恼。
家法立刻定下,谁都不许再翻陈年旧账。
这一来陈宜室是有所收敛,带头罔顾的倒是沈读良。
某日早茶桌上,沈读安同一家子拿同学开涮,说人老爹离婚尚不弥月,就紧赶着找了续弦。“才十几天呀,就一爹二娘了,多新鲜呐。”
那厢沈读良闻言,混不吝地顺应,“一爹二娘的现象很新鲜吗?普罗大众见怪不怪了。何况还有二爹二娘的存在。”
这一应,应出沈万青三丈怒火。
当即摔碎了茶盏,卯足了力掴他一耳光。清亮的一声响,骇人的五指印。陈宜室瞧着都不敢作声。
沈万青警训他,“我最后强调一遍,你沈读良姓沈。好狗都知道认主,你快三十了还拎不清主子是谁吗?!”
“这些年若不是爷爷袒着你,你的日子能有这么快活安顺?一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我们老沈家多双碗筷给你,是看得起你。二爹二娘,哼,上我跟前阴阳怪气来了,如今这结果拜谁所赐,你心底要有杆秤!”
妄自尊大的男人,对自个当年的下流行径毫无愧怍。
沈读良倒也未还嘴,忍字头上一把刀,忍得过去是英豪。
当晚他洗完澡,一身颓唐浴袍出来,散着湿发,颊上红痕仍旧明显。
没眼力见的沈读安见状抛书,凑过来言语打趣。
哟~老头这回下了狠手笔。
沈读良毫不受用,往竹藤椅上一偎,顺势戴上眼镜,点了根烟眯瞪双目吞云吐雾。
“疼得很吧?”老三还在阴不哜哜地促狭。
老大旋即将衔的烟摘下来,却不是朝缸皿中弹烟灰,而是一整根都丢到了他拖鞋上。
“卧槽卧槽!”老三张皇地跺脚甩开,怒视沈读良。
后者只轻佻朝他一笑。
“疼得很吧?”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拢共就是如此。
生母间的那点芥蒂,累及到了兄弟头上。
沈读良对他这三弟,打心眼里瞧不上。
丈八的灯台,照见自己,照不见人家。①成天指着旁人匡扶的不肖子孙。正常人受了恩,说句谢是根本,他小祖宗不一样,认为帮他都是应该的,不记恩,只记仇。谈吐再漂亮,看不出一点有出息的苗头,花起钱来手面还大。
无妨,左右沈万青溺他。
十年如水过鸭背,沈读安分毫长进都无。
眼下,沈读良在机场接到人,没聊几句便见分晓了。
“老大,我琢磨在上海赁间门面开茶馆呢,你看着帮我打点打点呗。”
沈读良手握方向盘,强忍着才未将烟掷他身上。
“你三十一了,沈读安。是上厕所还要人给你递纸嘛?”
“你看你又言重了。主要这上海我人生地不熟的,人脉也不广,有你开路岂不是如虎添翼呀。”
这头人望见那头声气不对,忙不迭找补,“爷爷和老头可都交代过的,要我嘱咐你,这家店办成了就算老沈家的生意。你哪怕不是为我,为了沈家也得上点心。”
沈读良眉宇发沉,默然了半晌,忽于暮色四合的高速公路上……
洞开了后座的边窗,吹他个沈读安一头七荤八素。
*
头大归头大,顾着老爷子的委托,沈读良还是得照应这祖宗。
大约现在的人都看中魔都是文化熔炉的特性,指望大浪淘来金。
快消餐饮、小资综商,简直不胜枚举。寸土之下,遍地蓬勃野心。祖宗瞧准了这点,八字还没一撇,便把海口先夸下,“这次我定能一飞冲天!”
钱还没弄来,先一猛子扎进衡山路的酒吧销金去了。
沈读良今晚还有个酒局,遂派翟斯佑跟过去盯着点。
“地段分贵贱,你提防他乌七八糟地胡来。”临别前如是叮咛。
哪曾想呢?混小子兀自去幕天席地了,平白让他成急太监。
沈读良这回酬酢的是证监会的人,笼络些关系,好为上市的盘算铺路。
肉山脯林宴,都是些披画皮蛊人心的无趣灵魂,多换几杯酒就能称兄道弟。他一面谗言逢迎人家,一面心底嘲鄙。中途胃烧得实在没法,退席进厕所催吐几遭,折回来依旧硬着头皮喝。
到他这个年数,生活里的苦闷凉薄,大多自我开化,轻易不与他人诉说。
将近酒阑人散,沈读良燃根烟搭着椅背歇憩。
醉得俨然有些瘫瘫倒。
不料翟斯佑来电禀告:
三公子醉酒滋事,就差把人店给砸了。
*
妈的智障。
沈读良以他浅薄的网络用语储备,于词库中拣出这四字,奉送给他没脑子的三弟。
好在设宴处与酒吧隔不远,不消多时即能赶到——
在沈读安将酒吧砸成狼藉前赶到。
也是他自己犯浑。
喝大发了,无来由嫌起助兴音乐不够中听,咧咧嚷嚷使唤工作人员调换。后者直言没资质管这事儿,一来二往争执几番,就动起了干戈。
沈读良甫一踏进门,适巧撞见沈读安砸了人家的醒酒器。
往头顶霓灯砸的,当下糟蹋了一地的琉璃碎片。那头经理大号,报警报警!沈读良朝翟斯佑丢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前去解围规劝。
泥醉的沈读安由大哥一把扽起来,啪地迎面一掌嘴。
“醉昏头了你!”沈读良冷眼恫吓,“我话撂早了,你哪是指望别人给你递纸,索性连擦屁股一道给你做了!趁早给老子滚蛋,赶明儿就送你回北京。哪凉快哪呆着去!”
沈读安登时酒醒七分,瞧上大哥森然的眸光,一股寒意蠕蠕爬上脊柱,更似凉刃淬进了骨髓。
目光去到他指间夹的烟,激起久远的记忆,本能畏缩了一下。
饶是如此,嘴巴也死得很,坚决不认错。
沈读良将烂泥拽出酒吧,扔草芥一般把他抛在道牙上。
“你拨通老爷子的电话,”他沉声数落,“把你干的好事告诉他,说明天就回北京。”
沈读安作无辜状,“没手机……”
“手机呢?!”
“砸了。”
“……”
沈读良陷入一种情绪分崩离析的心境。
由夜风散了点郁气,他掏出手机掷给沈读安,“用我的,你今儿甭妄想侥幸。”
言毕,撤步挨到树干边斜偎上去,烟一口口往嘴里送,眼中有两个零度以下的冬夜,笼罩在沈读安头顶。
祖宗把手机贴到耳边,喂了三声,下文竟是:
“Vivian呐~”匡小姐本名匡薇安。
沈读良反应间猛可夺回了手机。
“你他妈给谁打?!”
说着视线跌向屏幕,怔住了,失神根源是备注上的两只乌龟。
那厢,傅言正于台里为选题而焦头烂额。
不是乌龟,是举目无亲的笼中鸟。到了此刻才肯承认,单枪匹马做策划委实吃力不讨好。全部工序皆独立把关完善,特别噜苏。她都有些后悔逞一时意气。
面子是小东西,丢了认个吃亏算了呀。
咂么两口罗森饭团,傅言于吞咽间,瞥见了备注“二叔”的来电提醒。
她骇得,咸蛋黄没咀碎便囫囵进食管。
“Vivian呐~”
“谁?”
半晌无应言,伴随啸啸的夜风声,再醒神时换她熟稔的硬质男声接上。
“打错了。”沈读良的嗓音清冽中有温款,醉了酒,略显失真。像梦回时分,嗅到枕畔人所用的冷香后调。
傅言也是下意识好奇,“Vivian是谁?”
对面顿默几秒,“不相干的人等,你装失聪没听见就成。”
嗐,此话听得恁耳熟。敢情还在计较之前她失当的言辞。
“行呗,我看时候也挺晚了,二叔喝多了就趁早回家吧。天干物燥,小心恶犬。”
沈读良闻言,轻淡的口吻来答她,“无妨,恶犬都有魔头治。”
比方说,傅囡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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